公元前646年的秋天轉眼到了。
這一整年秦國大旱,聽說穆公‘罪己’祈雨,但收效甚微。我們芮國卻靠著渭水,影響并不是太大。為了感激天恩,君父帶領眾人在田間獻上糧食釀的酒,祈禱來年能大豐收。
祝史身穿黑色短衣長裳,臉上抹著黑白兩色,眼角用紅色畫了長長的線直達鬢角。在喧鬧的鼓樂聲中,祝史開始高歌吟誦《周頌·豐年》,感謝天恩,感謝田神,感謝祖宗,希望天神能保佑我們來年風調雨順,祈求田神讓我們多多打糧。
男兒們穿著下裳在田間赤臂載歌載舞,一會兒裝成張牙舞爪的鬼怪樣,一會兒又變成悍勇無比的英雄趕走鬼怪,迎接田神到來。。。
宴樂時長兄對君父道:“雖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然而也‘不加喪,不因兇’。晉國卻如此不守禮儀,令人不齒?!?
“秦穆公對他多有提攜與知遇之恩,他卻謊話連篇,恩將仇報,真小人也!”聽到他們談論秦國,我立刻豎起耳朵。
“且不說當年夷吾還未登上王位時,許諾穆公如果保自己稱王,割大河以西四城盡數回報穆公,穆公遂帶兵保他為王。”“誰知他第二年便毀約,稱晉臣子們說:‘地者先君之地,君亡在外,何以得擅許秦者?’我逃亡在外時,又有何資格以國土做資本許諾給您呢?我想想的確如此。。。一國之君,出爾反爾,實在令人側目。”眾人左一句右一句說了起來。
“前兩年晉國大旱,向秦國求助借糧,穆公憐惜百姓,派了幾百艘船,首尾相接綿延幾百里,沿渭水、過大河,又漕運幾百里,不辭勞苦送至晉都絳城,雪中送炭可謂大仁大義,實為君子的表率?。 本纲澋?。
“今年秦國大旱,向晉國求助,晉惠公不但不聽良臣所言,反倒聽他舅舅那個小人的話,卻來攻打秦國,實是不該!”小宰搖頭接著說道。君父點頭。
第二天晌午,季兄來找我:“萱兒,我和衛黎要去秦國送糧,你閑時幫我喂喂我的小栗子?!毙±踝邮羌拘中率諄淼男●R駒,他愛若至寶。
“你說什么?要去秦國?!”我大喜過望,自動忽略了其他。
“季兄季兄,帶上我吧!”,我拽著季兄的袍袖扮可愛。
“你不在宮里好好做女紅,為何又要跟了去?”我抿著嘴不吭聲。
“小丫頭心野了,又想去見秦公子?”季兄取笑我。
“你!我不睬你了!”我跺腳走了兩步,又轉回來問:“今天早朝什么情況,昨晚還沒聽君父說起呢?!?
原來早上君父上了朝宣布:“我國現與西戎交好,暫無后顧之憂。秦國目下大旱,又遭晉國攻打,恐不好過。升衛黎為前鋒軍統領,三日內湊齊糧食三百車,押運至秦國,以表資助?!?
“君父真是仁善??!”我搖頭晃腦驕傲地大贊,滿懷說不出的開心。
于是,我和季兄衛黎一起押運著滿滿當當三百車糧食去往秦國。
“雍城,我來了!我又來啦!”我在心里歡呼雀躍。
這一次再見雍城,我的心情完全不一樣了。遠遠能看到雍城的城郭時就開始感覺親切。參差數萬人家,這山也美,這水也美,這藍天美,這白云美,真真是因著那個人,愛上了這座城。
路過城外村莊時,遇到有人成婚??磥黼m是荒年,靠近渭水一側的秦國還是底子深厚的。農人家成婚和諸侯貴族完全不同,我聽說沒有那么多禮儀,更多的是熱鬧。我們因為身份關系,沒有過去打擾。因為不愿意在別人高高興興的日子里平添緊張氣氛。畢竟農人們見了貴人們連大氣都不敢出,還要謹守禮節,處處行禮。
我和季兄、衛黎三個坐在院墻外的大樹枝丫上往里看,衛黎腰間一左一右掛著兩個皮酒囊,那是我從西戎給他倆帶回來的。我們三人坐在樹上,輕聲說笑,輪流喝酒,向內觀望。
但見院內燭火通明歡聲笑語,新郎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季兄贊到:“倒是個標致的美男子?!?
衛黎用手里的樹杈輕輕打了季兄一下,斜著眼睛看他。季兄忙笑道:“衛大人不一樣,哈哈,那個,衛大人不但劍眉虎目,氣宇軒昂,還有大將風范,不可同日而語,不可同日而語也!”衛黎又揚起樹枝,季兄閃躲著叫道:“哎哎,衛大人,衛大人大人大量,再打我可就掉下去了!”
正鬧著,看到有人高喊:“一拜天地!”
新郎滿面春風,肩上斜挎紅色的彩帛,新娘子紅衣紅裙,用卻扇擋著臉,由人攙扶著,這對新人就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此時,新郎新娘對著院子中間案幾后坐著的兩位老人拜了下去。兩位老人穿著新衣,喜眉笑目地望著兩位新人,合不攏嘴。
夫妻對拜!
兩人又面對面地拜了下去。新郎太快,抬頭時碰到了新娘子的卻扇,眾人都哈哈大笑著起哄:“新郎等不及要取卻扇啦!”新娘子將頭扭到一邊,羞赧地笑。
此時新娘子家有人唱起了時下流行的民歌《叔于田》:
叔于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叔于狩,巷無飲酒。豈無飲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適野,巷無服馬。豈無服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嗯!在大贊新郎相貌俊俏還威武!”季兄點著頭說。
“英俊威武還仁善?!毙l黎看著季兄挑著眉酸酸地說。
我撇著嘴白了他倆一眼,三人哈哈大笑起來。
此時新郎家也唱了起來:《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贊美新娘子的也來啦!”新娘子舉著卻扇看不到全臉,但是身材秀美健壯,好登對啊!
“一定是位美貌的新娘子!”我擊掌贊道。
一路順利到了雍城,衛黎先去面見穆公,我和季兄依然住在之前的驛館。我誓要給秦彌驚喜,所以現在才差人給秦彌送信,什么都沒寫,取出絹帕寥寥幾筆畫了個龍佩。
衛黎見過穆公回來,說:“穆公大喜,連連夸贊君上大仁大義,著我回來換衣衫?!?
“季鷹和女公子也來了?一并請來入宴!”衛黎學著穆公的口吻說,手里假裝捏著長髯點頭。
秦穆公是列國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又是秦彌的君父,我認真地化了妝,用黛黑描了眉。我還未及笈,頭發還是梳成丱角,簪了珠花,穿上成套澄繡的織錦緞深衣。照照銅鏡,眉清目秀,溫雅嫻靜,也算一小小麗人。
秦彌的庭筠館離我們的驛館并不遠,然而等到我們出門,秦彌也沒有來。。。
夜色闌珊處,遠遠已聽到秦音誦唱,秦宮的飛檐斗角上銅風鈴伴著溫婉低柔的誦唱叮當作響,舉目望去,屋脊上一排排都是模糊的瑞獸,看著一派祥和,恍若夢中。我心里甜絲絲的,無端地起了親切感。兩旁有穿著胄甲戴著帽子的兵士威嚴地把守著,巴掌大的皮腰牌上是一個陰刻大篆《秦》字。我心想不愧是秦宮,井然有序宮禁森嚴??!如若兩位兄長真要夜探秦宮,冒失前來很可能身陷囹圄,后果不堪設想?;厝ミ€是勸他們徹底打消這個念頭。。。
上了高高的臺階,穿過一個殿堂,我第一次進入秦宮的二進宮殿。
這一層宮殿里燈火明亮,沿著宮墻兩側全都是金色的燈盞高高地豎著,火苗順風輕舞,煞是好看。火光掩映中,我看到這個殿把守的兵士胄甲帽子都和前殿的相同,腰間沒有腰牌。
上得臺階,大殿前聳立著兩只高高的柱子,柱子上點著兩只巨大的獸形銅燈,火光淡淡地灑在殿前的臺階上,想來這光徹夜不休。
進得殿來,遠遠地看到有人頭戴冠冕坐在長長的案幾之后,氣勢威嚴。地上鋪著厚厚的氈毯,兩側樂女在輕輕敲打著編鐘,輕歌曼舞,像兩道背景墻。
我們恭恭敬敬地見禮,都行了大禮。
“季鷹和我五子彌年歲差不多大吧?”
“公子彌比芮季鷹長一歲,是鷹的兄長?!奔拘止Ь吹卮鸬健?
“這就是芮國公的小女萱嗎?芮國人杰地靈,真是塊風水寶地!女兒家生的粉雕玉琢亭亭玉立,難得啊!”我聽了心內竊喜。
“你們祖母身子還康健吧?想起我年幼時曾與你們祖母有過一面之緣。此次你們又特意送糧過來,有情有義實在勝過惠公良多!家中小宴,沒有外人,入座吧?!?
因祖父過世,我國和秦國有些小摩擦都被祖母一一化解,所以祖母在列國中也是頂頂有名的女豪杰。我看著穆公,覺得他并不像別人傳說的那么鐵腕強悍,倒是有些親切。
“多謝君上記掛,祖母年已七旬,也還安康!”穆公吩咐我們入座。每人面前一張小幾,琳瑯滿目。
秦國雖大旱,宮中用度卻是奢華不減。晚宴很是豐盛。鶯歌燕舞中我想秦彌不知道此刻在哪里,真想趕快見到他??!
曲樂聲中,我抬眼望向穆公,之前沒敢細看,這一看,穆公竟然用九鼎而食!九鼎不是周天子才能用的嗎?!諸侯只可用七鼎六簋呀?宮城僭越,這?也僭越了?他完全不避著人啊。。。我心里有些震驚默默地想。轉念又想,也許他沒有把我們當外人?這樣想著心里又開心起來。
穆公看似隨意的問了問芮國的農田水利,衛黎和季兄都一一恭敬作答。
突然!
外面腳步紛亂,人聲嘈雜,二殿大門也轟隆隆關上了!穆公還在手執酒爵,樂聲也未停,好像完全不在意。我們幾個停杯放箸,齊齊往門外看去。
我坐在最外側下首,看得清楚。就見此時,外面影影綽綽,先前守衛的那兩隊兵士,手持武器全部往殿內方向沖來!我有些緊張,又捏住了筷子。
眼見這群人快到臺階下時,從宮殿兩側迅速沖出更多的人,阻擋了他們的腳步,雙方兵士立刻對打了起來!一時間,兵刃碰撞砍殺陣陣,哀嚎痛呼不斷。我看向穆公,穆公仍在怡然自得地飲酒,仿佛并未看向殿外,而是在看他手中的美酒。。。時間不長,外面的殺聲越來越小,猛聽有人“啊——”地慘叫一聲,外面的戰斗戛然而止!
頃刻,有一人被倆兵將雙手后綁押了進來,腰部外側還插著一把明晃晃的劍,洞穿了他的盔甲扎在身上,隨著他踉蹌的步伐一顫一顫。后面跟著一個白衣少年人,竟是秦彌!
秦彌進來便沖著穆公施禮:“君父,彌救駕來遲,還望君父恕罪!”
穆公放下酒杯溫和地說:“來得巧了,不遲?!?
“秦知,你可有什么話說?”
“是三公子?上次鄭國晚宴上見過一面。。?!蔽倚睦锍泽@不小。
“君父,成王敗寇,君父要殺要剮,孩兒絕無怨言!”秦知倒是鄭地有聲地回答。
“我早知曉你有圖謀不軌之心,一直隱忍不發是希望你能自己醒悟。誰知道你還是來了。。。唉!”穆公重重嘆了口氣。
“君父,孩兒謀反其罪當誅,死無怨言!但是,有一事孩兒不服?。【讣热荒苓x賢臣,重用百里奚和蹇(簡)叔,卻為何不能將這大秦社稷交給能力強的兒子?秦罌(嬰)弱小無能,飛揚跋扈,難道就僅僅因為他是夫人所生的嗎?!他出身好,所以就理所應當成為太子?!哪怕他以后治國無能,拖累秦國?!”
“秦知,你可知為父為何這樣早就立嫡子為太子?寡人就是怕你們幾個為了權利,兄弟相殘啊!本以為立了太子你們就能熄了那爭奪之心。。。秦罌還小,慢慢教導,日后也難保不是一個明君?!?
“從小為父最疼你,覺得你最有寡人的風范。。。留你在身邊,禮儀、馭車、兵法樣樣都是寡人親自教你。原想著以后你能好好輔佐你弟弟。。。唉,孩子,人要認命!不是你的你不應該伸手!”穆公聲音里有一絲沉痛。
“秦國弱小時,時常挨打,遭人圍攻!現在秦國好不容易強大起來,我不愿看到祖宗的心血被毀,祖宗的熱血白白拋灑!君父!三歲看老!秦罌無能,社稷交給他,將來會毀了秦國的!我秦知又如何能對他俯首稱臣?!”
“秦彌,你為何也在此?”穆公轉向秦彌,眼里有懾人的光。
“秦彌,你嫉恨我,所以天天盯著我對嗎?我說呢,怎會如此之巧,我這邊剛要動手,你就已進了宮門!還是說長兄派你來的?!”秦知恨恨地說。
秦彌并未理會秦知,對穆公又施了一禮:“孩兒晚間聽聞芮國的使節來了,因孩兒與衛小將及芮季公子交好,所以便尋來了?!?
“剛進二門便看身后兵士關大門,孩兒納悶,賓客還在此,宴樂未停,為何關閉宮門?再一眼瞥見這些兵士腰間竟沒有腰牌,心知有異。正舉步間,便見這些兵士拿起武器向大殿沖來,孩兒立刻知道不妙,舉劍阻止,和兵士們打了起來。。。”
兵士們看到是五公子,無人敢傷他,刀劍都避著他。有幾個不怕死的也都被他殺了。他沖到前面看到三公子手持利刃正要沖進大殿,情急之下手中劍飛出,打中了三公子腰部。三公子單腿跪地,后面穆公早就隱藏好的那些親兵驍勇異常,立刻上前將三公子拿下了。。。
“你長兄現在何處?”穆公又問。
“孩兒不知。孩兒是從母后宮中過來的,孩兒近日都未曾見過長兄。”
秦彌不疾不徐得說完,良久穆公點了點頭:“好孩兒,你辛苦了,下去坐下吧。”
轉過臉穆公冷然問道:“秦知,你假傳詔書收集銅鐵,召集匠人在城西作坊私造武器,你以為寡人不知嗎?”
穆公痛惜地下令:“秦知意圖弒父篡權,罪孽深重,著立時車裂,以儆效尤!其母香姬立刻出宮,發配天水。。?!?
“君父!孩兒并非要弒父!孩兒只是不想讓秦罌做太子!君父!孩兒并非要弒父啊!君父!。。。”
“今日宮亂,讓你們幾個小輩見笑了。寡人有些累了。。。”說完,穆公看也沒看我們,徑自起身走了。
自始至終,大殿中的樂聲不曾停止,仿佛這一切早已司空見慣,就像一片樹葉落入池水中那樣自然。
秦彌站起來帶我們走了出來,站在檐下。
“今日之事事發突然,令人阻止不及,實是我秦國丑聞一樁。。?!鼻貜浺玖艘欢Y。
“我們會守口如瓶的!”我立刻答到,想讓他安心。
“擾亂了酒宴,秦某實在內心難安,我們雍城有個‘鬼市’,每每日落才開,晨起關市,諸位可有興致一游?”
于是我們坐著四匹馬拉著的寬駕馬車往鬼市而來。
路上秦彌幾乎沒有出聲。我輕輕拽他的衣袖,悄聲問:“你還好嗎?”
“三兄早有此心,在朝中拉攏權臣,在外聯絡各國使節,君父是早就看在眼里的。看今天情形,他是自投羅網啊,唉!”秦彌嘆息道。
“你君父對他的動向了如指掌?!”
“是的。君父到底是君父,恐怕對我們各個都了如指掌。”秦彌苦笑了一下,接著說:“年前我和長兄就發現了他私造鐵器,藏在城西。我們也勸過他,但是他一意孤行。他總覺得自己是運籌帷幄、執掌天下的人才,不可埋沒。。?!?
“可是殿內燈火通明,他也敢動手?”我有點不理解。
“秦知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一旦認定要干什么事,絕不會停下來的。他私造兵器,即便再隱秘,難保君父不會發現。但是他仗著君父寵愛,或者說他就是賭上了自己的性命前程,不見棺材不落淚。。。我不知,唉!我也不知我是不是要感激他沒有下令殺我。我進來時,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但如若沒有你,他也未必能得手,你君父的禁軍都藏在暗處呢?!蔽也恢撛趺窗参克?。
“是啊,所以還是一樣的結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