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們常對君父說來南門登高遠眺，時時關注戎狄動向，但我心里其實明白季兄在想什么。
自從衛黎鎮守了南門，每次我們來到南門，從甕城兩側臺階上到閘口便有四人把守，城墻上也日日有四隊士兵分時來回巡邏，日夜不斷。城上王旗飄飄迎風招展，很有氣勢，令人心安。
這日，我正和季兄準備再去南門玩耍。馬車剛走到離城門還有兩里地時，忽見遠處城門上起了烽火，緊接著鉦聲不斷，嚇了一大跳。立刻喊駕馬的人加速前行去往南門：“快！快！”恨不能立刻飛到城墻上。半晌人還未到，鉦聲卻緩了下來，慢慢停了。。。我們不由得大奇。
到了城上，看到我們神色匆匆地趕來，衛黎身穿鎧甲迎上來靦腆一笑：“驚擾了兩位，實在抱歉。你們過來看。。。”
我們一同站在箭樓高臺上往下看去，遠處芳草萋萋，白云下一隊人馬正迅速前來，塵土飛揚。快到近前時，卻看到最前面一排人手里不停地旋轉著彩色皮毛向城門奔來，不像是來打仗，并未有戰車。到了近前再看王旗，紅底黑幅，上面一個大大的《戎》字。
“這是？”
“不知。看起來像是西戎王的人。”
“難怪你的鉦聲變緩了。。。”
彼時，傳遞情報，看到敵情都是用烽火傳遞，然而烽火傳報有個問題，只知道有敵人來，來了多少人，情況緊急與否，緊急到什么程度，烽火卻不能比較清晰的表達出來。于是衛黎把軍中常用的鉦加以改編，按照音調高低緩急將軍情分層次表現出來。為此，君父曾夸贊：“假以時日，衛黎將是我國難得的將才！”
等到這群人到了城下遠遠的停下了，有一人高舉《戎》旗打馬前來，攏著手高喊：“西戎王特來報喜訊！芮王妃產下一子！”“西戎王特來報喜訊！芮王妃產下一子！”
“西戎王后繼有人！特來報喜！”
原來如此。。。大家虛驚一場，迎進了西戎王的人馬。
是夜，王宮中鼓樂齊鳴，甚是歡樂。母后又擔心起長姐不知現下如何了，我勸慰半晌：“長姐此時恐怕已收到了季兄的魚書。”
晚宴上說起西戎地域遼闊，經常遷徙，很快就會遷到離我們更遠的地方。
君父說：“西戎戰馬確實是良駒。因為秦國和晉國這兩年一直在打仗，之前送來的兩百匹戰馬大部分被秦國收編了。本王想向西戎王買馬一百匹可行否？”
使者回：“秦國連年征收戰馬，下官斗膽猜測，國公想要一百匹應是可行，多了則未可知也。”
仲兄站起來說：“君父將此任務派與孩兒吧，虎愿往。”衛黎在守城，季兄不愿遠行。
我近來一直悶悶不樂，雖自行克制，然而聽到笛聲就會想起秦彌；聽到有人唱蒹葭也會想起秦彌，真真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母親問起，我無法細說，幾位兄長卻是心知肚明。
“我帶萱兒一同前去散散心吧。看看大草原。”
于是，一個月后，我和仲兄帶著手下來到了草原。
承歡同我們從雍城出來后就分道揚鑣回了甘南。一趟雍城之行，承歡還是非常有收獲的，我看仲兄掛了承歡做的劍穗，想來和仲兄已是兩情相悅。我同母親也約略講了幾句，沒有多說。此番路過甘南，我們順路去看了舅舅一家。甘南還是旱著，芮國的糧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百姓少有餓死之人。
大概承歡回去就跟父母說了此事，舅舅見到仲虎格外熱情。并且寫了一封手書，封好，托我們回去帶給母上。
舅舅家在草原的邊緣，我母親出身甘南小國寮國，離西戎與秦國都不算遠。
當年我君父才替換伯父登上王位，不久便隨同梁國公一同前往秦國結盟。路過甘南，遇到一伙馬賊劫道，打家劫舍強搶民女。我君父年輕氣盛，浩氣凜然，立刻催馬沖上去，混亂中救下了我的母后。賊人退去，母后前來謝恩，君父看到年輕的母后雖素面朝天，卻驚為天人。兩人于亂世中一見鐘情，君父拒絕了周天子的指婚，極力說服祖母，一意孤行的娶了我母后做正妃。這事在甘南傳為佳話，流傳甚廣。
離開舅舅家不遠，便到了西戎王的領地。
西戎王的部落王帳設在一處背風的山包里。這里是山下的平整處，據說翻過山包是沒有人煙的咸堿地，是天然的屏障。
遠遠地看到一面大旗迎風招展，上面是黑底紅字，大大的一個【戎】。旗子后面最大那座，看起來最威武的便是西戎王的王帳。西戎王王帳周圍散落著大大小小的帳篷，將西戎王帳眾星捧月般圍在中間保護起來。王帳周圍有士兵把守，遠處校場上十幾個人圍成一圈正在摔跤。呼喝聲陣陣傳來，看起來十分熱鬧。
西戎王的王帳十分闊綽。大大的皮毛氈一塊一塊從帳頂上往四邊垂下，地上全是熊皮虎皮毯，踩上去厚厚軟軟，非常舒適。
“這兩只半人高的金虎，和真得差不多大了！”我摸了摸。
“哇！這鼎，這尊，是從鎬京搬回來的嗎？”
“這兩頭銀鹿比我們之前打下的鹿還高，西戎王富甲一方啊，哈哈哈！”
西戎王每天帶著我和仲兄仲姐騎著馬在屬地馳騁，草原遼闊，鷹飛草長，滿眼望去都是綠油油的青草地，彎彎的小河從遠方流過。斜斜的山坡上黑的白的羊群漫山遍野，風中時時有咩聲傳來。牧童背靠大樹，吹著羌笛，馬兒在草地悠閑吃著草，遠處還有數匹駱駝臥在草地上。每每這種時候，西戎王就會和仲姐并肩坐在草地上，看著這美好的田園牧場，暢想未來。
草原遼遠，雄鷹翱翔，天藍草綠，又看到了仲姐和外甥，確實令我心情好了一些，但還是會時常想起秦彌。
這一日，我正在草原上飆馬。這是一匹精壯的千里馬小紅駒。據仲姐說此馬并非本地良駒，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在西戎也非常珍稀。西戎王看我喜歡就賞給了我，再一次笑著說：“女公子若是愿意，就嫁給我吧，和你姐姐同為王妃，我這遼闊的草原都是你的！”
我沒有答話，飛身上馬就跑遠了。
“萱兒慢些！這匹馬野得很！”仲姐在后面喊。
等我勒馬停下，已到了一條河邊。河兩岸綠油油的青草，遠處是蘆葦蕩。我放小紅馬去吃草。草原上的樹很少，大樹更少。方圓幾里就這一顆大樹。我躺在大樹下的斜坡上，樹蔭打在臉上，枕著雙手望著天上的云。
我又想起秦彌。最近我一個人時總是想起他，想起他的庭筠館，想起他衣衫上的竹香。草原上只有青草的芳香，那是不一樣的味道。。。
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夢里影影綽綽，好像秦彌吹著笛子向我走來。
等身上覺得冷，我醒了翻身坐起來愣了半晌。原來那是一場夢。。。看日頭高懸，還不想回去，就拿出塤吹了起來。
還是我的《所思》。。。淡淡的憂傷隨著曲子在空曠的草原上蔓延。忽然，一陣笛聲默契相和，入耳是如此熟悉！這是我自己寫的曲子，仲兄不吹笛，還有誰會呢？！
我停下環顧四周，沒有人。但是笛聲卻沒有停下，這不是我的幻覺！也不是夢！
我再看，還是沒人。。。然而曲子變成了《王風·采葛》！我的心怦怦巨響，感覺要跳出心臟！
一曲終了，有人從河對岸的蘆葦叢中走了出來。。。
一身白色深衣，迎風飄逸。
是他！是秦彌！我一眼認出。巨大的驚喜以及連日來的思念使我立刻從地上跳了起來，想喊他。但是頃刻我又想到地圖的事，我的笑僵在了臉上，站定了沒有動。。。
“嫣然別來無恙否？”秦彌隔岸溫柔地問。
“別來無恙。”我不由自主答道。
“未曾料到在遙遠的草原也能遇到嫣然，真是喜出望外啊！”
秦彌說著牽出馬跨過河來。
“你？怎會在這里？”我倆又異口同聲問。
“當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秦彌道。
然后就笑了起來，氣氛沒剛剛那么別扭了。
“我來看我小外甥。你看到了嗎？可壯了！小胳膊小腿可有勁兒了！”我沒提買馬的事。
“一定和嫣然小時候一樣可愛吧！”
“嗯!比我黑！”我點著頭說。
哈哈哈哈，秦彌爽朗地笑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笑。原來他大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兩彎皎潔的明月，令我不禁怦然心動。。。
“我奉命再次前來征收戰馬，這次可不能再辦砸了。”秦彌莞爾一笑很自然的在我身邊坐下。
“嫣然，最近還好嗎？可？”秦彌側臉頓了一下躊躇著問：“你，有沒有想我？”。
我立刻低下頭不說話了，臉又慢慢紅了。
秦彌試探著拉住我的手，我掙了一下，他握得很緊，我沒有掙脫也就停下了。他看著我說：“我真是想念你啊，嫣然！一日不見兮，如三秋兮。無論我在做什么，你就在那里，在我心里走來走去。”秦彌指著自己的胸口說。“我本來想著回城路過芮國去看你，再也想不到在這里竟然遇到了你，可見這可真是天意啊！”
“你。。。”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看到了那張未畫完的王宮地圖。”
“可是嫣然，周禮如此，我又怎可逆？我必先忠君忠父啊。。。”
“而且，其實。。。秦宮里早就有了你們芮國的王宮圖，君父找我畫出，只不過是想確認原先趙軍將那圖是否準確。”
“趙軍將？！”我猛然想起小時候那件事。隨姜的趙郎？。。。秦宮里那芮國王宮圖可是隨姜的命換來的。
“是啊，先前只有三分之二，后來慢慢又得了一部分。。。”
“秦國在覬覦芮國嗎？你們秦國會來攻打我們芮國嗎？”
“不，不會！你們芮國這二十年來一直是屬國，我們相安無事，往來又很密切，所以我想君父是不會攻打你們的。”
“你確定？”“嗯，確定！如若真有那么一天要攻打你們，我會拼死勸諫的！”
“我的心一定是在你這一邊的。”他又抓住我的手放到他胸口。
“真的？”“真的！”
“幾位兄長都去打仗了，我并不怕打仗，但是我很怕去了戰場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才能見到你；我更怕我去了回不來了，永遠再也見不到你了。。。”
“不！不會的！”我阻止他說下去，我們情不自禁緊緊擁抱在一起。我們只想這列國早日平息爭戰，我們只想讓時間停留在這一刻。。。
落日的余暉在天邊泛紅的時候，我頭靠在秦彌的肩上，他溫柔地摟著我并肩坐在河岸旁看夕陽，他為我唱了一首《衛風·木瓜》：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我也跟著唱：“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等我們回到王帳，遠遠就看到有人點著火把來尋我們。原來我打馬出去，秦彌他們就到了。秦彌和西戎王見面，誰都未提上次刺殺之事。秦彌奉穆公之命一并送來十六位樂女，西戎王大喜，全部收入帳中。秦彌看到我仲兄在此，又聽說我也在，立刻奔了出去尋我。他的手下擔心他再次遇到危險，早已急得六神無主。
西戎王看到我倆并駕齊驅一同歸來，意味深長地看看我，詭異的一笑。
仲兄喊我過去:“嫣然，你怎得又與秦公子在一處？”
“他說。。。他說他不會攻打我們芮國。”我低著頭佯裝有理地解釋。
仲虎本就是驪姜之子，與嫣然沒有季鷹親厚，不好多說什么。轉念想到大樹底下好乘涼，若他倆兩情相悅婚事能成，兩國少了刀兵之苦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