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套絲綢做的深衣，柔軟輕盈，外罩一件素紗褝衣，是時下王公女眷流行的款式。

我回到書房，秦彌不在。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喚作霓虹的，對著我們揖禮，喜滋滋地說：“剛剛君上著人請了公子去，公子殺賊有功，恐怕君上要重賞。”

“公子道即刻便回，請女公子吃茶稍候。”說著拿起一根銅簽子翻了翻炭，手搖竹扇繼續扇著小銅爐，爐上有一把錯金銀銅壺，已開始冒熱氣，準備弄茶。

秦彌不喜婢女眾多，日常整個庭筠館里就霓裳霓虹兩個婢女在照顧秦彌起居。

我閑來無事，就在秦彌書房靜靜欣賞。書案后是個小窗，向外推開。屋外是滿眼綠色的細竹，隨著微風輕輕搖曳。雖然此刻秦彌不在，但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都是伴著他長大的，書房里的一筆一墨一書一畫也都是日日陪伴他的，我看著就覺得分外親切。

“女公子且坐，水馬上燒好了呢。”

我慢慢地看著墻上的帛畫，又看看書案上的竹簡，手指輕輕地摸了摸，想象著秦彌讀書的樣子；再看到旁邊的銅鏡，滿心甜蜜，為心里藏著的小秘密隱秘地開心著。。。

這時，我看到書桌旁的陶缸上有一幅未畫完的白描圖畫，斜斜的對折著，有些筆墨從旁露了出來，估計是秦彌的畫。伸手拿出，雙手捧起看了一眼，我立刻認出，這竟然是鳴鳳宮的布局圖！

我一下呆住了。。。揉揉眼睛又再看了兩眼，確實是芮國王宮圖！這是我的家啊，我太熟悉了。

“這，是怎么回事？！我們芮國的宮圖？？？他說他喜歡我，可是。。。難道是。。。”我不敢想下去，腦子亂成一團。怔了半晌，六神無主中提起裙裾便往屋外走去。

霓虹道：“女公子要去何處？公子很快便回來了呢！”見我不答，快步走向馬車，又急切地說：

“公子特特囑咐奴用心伺候女公子。這。。。女公子若是走了，公子回來奴怕是要被治罪啊！”我神思恍惚，手腳冰涼，像沒聽到霓虹的話。霓裳追出來我也沒有理會，上了馬車令車夫駕車徑直離去。。。

回到驛館，兄長們都已回來了，看到我脖子上有傷，衣服也換了，忙圍過來問出了何事。我心里苦悶無處言說，眼淚一滴一滴落了下來。。。

季兄忙道：“萱兒這是為何？有人欺負你了嗎？不是秦公子接你出去玩耍嗎？怎得還受傷了？快讓兄長看看！”不問還好，一問我更委屈了，放聲大哭起來。承歡走過來摟住我拍著我的背勸我。

仲兄見狀，提了劍就往外走，要去尋秦彌問個明白，被衛黎勸住。

【秦宮】

“母上喚孩兒可是有事？”

“你從未帶女子來過宮中。我聽到你的笛聲了。”

“可是對那芮國女子有了意？兒啊，芮國彈丸之地，本來就是屬國，即便聯姻對你君父也無甚幫助。楚國國力強盛芮國何止百倍，又能助力你君父抵抗戎狄。與楚國聯姻，你身后站著強大的楚國，百利而無一害啊！”

“母親，合縱連橫政治聯姻有我的幾位兄長。孩兒。。。”秦彌說著抬起眼：“孩兒鐘意嫣然已久，況且她對孩兒有救命之恩，母親也曾說過，此恩當涌泉相報！”秦彌斬釘截鐵地說。

“話雖如此，可是報恩有很多種方式啊！為娘就你一個孩兒，也希望你幸福，為娘可以不勉強你。但仙姬的妹妹此刻就在宮中，你難道真得不見一面？”

“不，母親，孩兒的心太小，只能裝下一個人，兒子當真心無旁騖。”

“但，若你君父定下了此事，你也只能。。。”母上幽幽地說。

“母親！”秦彌說著跪了下來。

“你這孩子，這是做甚？我又不曾罰你，起來說話。”

“今日事發當時孩兒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我絕不能失去她！我要等著她長大，我要娶她做夫人而非媵妾。”秦彌真誠地對母親說。

“母親，懇請母親不要在君父面前提及楚女之事。若君父提起來，母親如能相勸君父，孩兒一生感激不盡！”秦彌站起來又鄭重揖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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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起秦彌來到了驛館。

“女公子昨日走得匆忙，忘了拿藥膏，秦彌特來送藥。”

我不見他。聽到通報，仲兄提著劍就出去了。看到秦彌直接拔劍直抵他的頸項。秦彌沒有出聲，也沒有動。仲兄道：“上次狩獵，我以為你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沒想到你竟是這種卑鄙小人！從此我芮虎沒有你這個朋友！”仲兄收了劍氣呼呼地轉身進去了。

秦彌沒有走，還在外面。

季兄出去見了禮道：“勞動公子了。小妹身體不適，這就不見客了，還望秦公子海涵。”

“我有話對女公子解釋，還望季兄通融一二。”

“不必了！”

“還請季兄通融！”秦彌又揖了一禮。

“‘季兄’？不敢當！若我沒有記錯，秦公子比在下年長吧？”

“當初我等救秦公子，從未想過圖什么回報，秦公子也不必掛在心上。秦公子從刺客手中救下小妹，這就算兩清了！明日我們就啟程回國，從此后，山高路遠，就不必再見了。”季兄淡淡地答到。

我在屋內眼淚又嘩嘩地流了下來。。。

為什么聽到他的聲音我還是心里砰砰直跳。。。我還是非常想見他。。。從昨天開始，仿佛心里一直有根針在不間斷地刺著我的心，尖銳地疼痛著，惶惶無主，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我在屋內，秦彌在屋外，隔著一堵墻兩兩無語。只怕此后我們心里也有了一堵墻。秦彌在屋外站了半個時辰，良久才放下藥膏走了。。。

晌午，兄長們說出去逛逛這雍城。我們又來到了北邊的街市。

一到這里我心如刀絞，明明昨天還好好的，滿心歡喜，卻只是短短數個時辰，一切都變了。。。如果我昨天沒去庭筠館就好了，雖然我明白即便我不去，該發生的也還是發生了，只是我不知道罷了。但我寧愿自己不知道。他們興致勃勃地看刀具，看劍器，承歡一直跟在仲兄身后，我打不起精神慢慢跟在最后。

傍晚時分，一家家店鋪都要打烊了。我們準備找家店大吃一頓秦餐。

“這家‘錦鯉歡’我聽同院鄢國使臣說很不錯，不然我們去試試？”季兄看我一直悶悶不樂推薦道。

進得堂來，里面幾張桌旁都三三兩兩的坐了人。跑堂的小二看到我們裝扮，立刻把手中的抹布往肩膀上一搭：“幾位貴人，請上二樓吧，樓上雅間四位————”一邊做著請的姿勢，還不等我們答話，他已喊了起來。

我們走上木制的樓梯，剛坐好，就聽到小二又喊：“樓上雅間，五公子一位————”

我聽到立刻心跳快了起來。五公子？五公子！哪個五公子？！

我就想站起來，仲兄沉聲道：“坐下！”

這時聽到外面秦彌的聲音：“去把我存的好酒拿五壇過來，我與這幾位貴客坐一起。”

“好嘞！”小二麻利地跑下樓，飛快地去抱著酒壇上來。

“咳咳，幾位貴客，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畢竟來了雍城，請讓抒豪盡盡地主之儀。”秦彌客氣地揖了一禮，不等我們答應，自己坐下了。

小二送上來秦彌點的各式秦國美食，寒暄幾句，大家都不說話悶頭吃起飯來。

“這秦國的飯食不錯，秦國的人卻不如這飯食好。”季兄沒好氣地說。“哦，此話怎講？”衛黎幫腔。“這秦國的飯食啊，面是面，魚是魚，清清楚楚，讓人看得明明白白。可不像人啊，人心隔肚皮，你跟他交心，你知道他黑心紅心，還是害你之心？”季兄指桑罵槐道。

秦彌端起一碗酒，站起來：“無論諸位如何看秦某，抒豪都當諸位是至交好友。秦某有秦某的不得已，但秦某絕非歹人。還請諸位信我！”說完自己端起酒一飲而盡。

秦彌斟了一碗酒又說道：“秦國雖地處西部，但多數人心坦誠。我在秦宮里看到過南來北往的各種勾心斗角、人心險惡；見識過陰謀陽謀，見識過君子也見識過丑惡。。。”秦彌又自己干了一碗酒，看了一眼眾人接著說：“但，我仍然愿意善良，愿意努力去做一個君子！我從沒有害人之心，善良是我的堅持與選擇！”說完又端起酒一飲而盡。

“這是大河里今早才打撈上來的鯉魚，女公子嘗嘗。”“這又有何稀罕？哼，我們在古渡口漁家傲就已經嘗過了。”承歡冷言道。

這頓飯吃的別別扭扭，我每每偷眼瞧他，看他欲言又止也在看我就躲開了眼。秦彌也未再提昨日之事，只是介紹雍城的風土人情。

這晚，我心里依舊煩悶，月亮升上來的時候，我走到院中，抬頭看，竟是滿月。忽然聽到琴聲叮咚，是隔壁驛館里傳來的聲音。雖喧鬧嘈雜，卻擋不住那琴聲悅耳。我從小聽到樂器就會停止哭泣，所以十分喜歡，側耳傾聽。

這時仲兄也走了出來：“隔壁鄭國來使今晚夜宴賓客，他鄉遇到也是緣分，特意請了我們。嫣然、承歡可要同去？”

于是我和承歡換了男裝和發飾，一起出了月洞門，來到一側的鄭國驛館。但見禮樂喧鬧人聲鼎沸，已來了很多人，正在拱手寒暄。看衣飾辨口音，有滑國，宋國，陳國，黃國，隨國，許國，有使節有公子，儼然眾小國會盟。

此時，樂聲已變，一位樂女橫抱琵琶彈了起來。

正議論著，忽然有宮人高喊：“秦三公子到——”

我立刻豎起了耳朵，看向門口，想聽到秦五公子到，然而沒有。。。

秦三公子高高壯壯，皮膚黝黑發亮，戴著發冠插著金簪，和秦彌真是不大像。

許國才剛同齊國一起攻打北狄沒多久，奇怪北狄人卻來刺殺秦王，大家說起時政，也不明白北狄究竟是何打算。有人說：“或許那不是北狄人，是別國假扮的也未可知。。。”

“是啊，可惜沒抓到活口，不然沒準還能查出其他陰謀。。。”

又有人說：“秦國今年不幸大旱，穆公欲向晉惠公買糧，又不是借，晉惠公卻做出這等事來。。。。”

“是啊是啊，也不想想他的王位是誰支持才得來的！”一使節發出鄙夷的聲音。

“之前承諾的大河以西割讓給秦國也不作數了。這小舅子，咦！”

“前兩年晉國大旱，惠公雖不義，穆公卻極其大度支持晉國，運去千乘之黍米，不使人民獲災，真君子也！”

“真圣人也！”眾人紛紛夸贊秦穆公。

“鄙國雖小，卻也愿盡全力資助秦國幾百擔糧食。。。”

“鄙國也。。。”

這時只聽秦三公子舉杯高聲說：“秦知感激諸位援手！秦知雖不才，日后如有用得到秦某人的地方，盡管吭聲，秦知在君父面前還是有一言之地的！”聽秦三公子說著這些，我眼前出現的卻是神壇上撞倒秦彌的孩童。。。

席間眾人高談闊論，都在分析時政，我們背靠秦國，暫時還不怎么擔心被吞并，于是和陳國使節聊了起來。

“請問尊使，長姐近況如何？”

陳國使節萬分客氣回話：“各位公子，下臣常年在外，也只是聽說王后生了位公子，第三天那孩兒就夭折了。。。”

“哦？！”眾人皆驚。“那我長姐？”我擔心地問。

“王后人還好，就是貴體弱些。。。”

“倒是貴國媵妾幾個月前才得了一子，王上十分愛寵。”

我們原本心情跌落下來，聞此又稍稍得了些安慰，但愿她二人能在宮中互相扶持。

過了半晌，陳國使者猶豫著說：“下臣還聽說。。。”

“請但說無妨。”

“下臣聽說公子夭折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腳。但是王上將涉事的婢子們全都杖殺了，所以，下臣也只是聽說。”

“那就是不知道是誰指使的？”

“是的，不知。下臣新年曾攜著小兒見過王后一次，王后對小兒很是喜愛。王后是個善人哪！臣不忍王后再被奸人所害。。。”

原來如此。想到長姐在宮中步步驚心，痛失幼子，季兄恨不能立刻修書一封送去陳國內宮，讓長姐多多留意身邊之人，保重身體。

都說琴能傳心達意，秦王又特別喜好古琴。于是秦國王公貴族們紛紛請來各國名師，跟著學古琴。

觥籌交錯間，秦三公子撫琴一曲，琴音炸裂，有千軍萬馬之勢，慷慨激昂。他的野心在琴聲中雖盡力掩飾，在我耳中卻還是一覽無余。眾人都贊秦三公子將來前途無量。鄭國使節也彈奏一曲應和。于是，剩下的使節公子們也紛紛獻技，盡表依附之心。

季兄和衛黎互相對望一眼，沒有說話。

我代表芮國彈奏了一曲《思鄉曲》，鄭國使節笑道：“琴音達意，孺子可教也！然，剛離家幾日便思鄉，稚子也。。。”

說著搖頭笑道，眾人也紛紛笑起來。

第三日晨起，秦彌又來了。

還是吃了閉門羹。我沒有見他，雖然我非常想見他，想當面問清楚。我無法接受他一邊說著喜歡我，一邊把我們王宮的地圖獻給了他君父。我的兄長們一致認為秦彌狼子野心，不懷好意，是個忘恩負義的奸細，與他結交的心也淡了。

從秦國回來后我們將地圖之事稟告了君父。君父說：“芮國是秦國的屬國，如若秦王強要我們的宮圖，那我們也不得不從。好在秦王還是顧及顏面的，皇宮內還是讓周統領加強防護吧。”衛黎對君父揖禮說：“君上，此番見到秦國兵士確乃虎狼之師，現下暫時被晉國羈絆，恐怕不久鐵騎就會踏平周邊疆域，我們防范之心不可無。衛黎年已十五（虛歲）歲，請求去軍中磨練，懇請君上首肯！”

季兄一聽忙道：“君父，孩兒也想去軍中錘煉。”

“你二人有此心，本王深感欣慰。但我國安守本份，絕無擴張之心，理應能得平安。鷹年歲還小，明年再議吧。衛黎可去南門守城。畢竟是姜子的學生，本王信得過。上回那軍將被責打20軍棍，大概傷已好了。”

“衛黎去后，如有松懈軍情不聽指揮者，盡管處罰！”

從此，南門成了季兄和我出巡最愛去的地方。我靜不下心做女紅，也不愿落單。閑來無事時，他倆對坐下棋，我就在旁邊觀看。他倆練劍，我也在旁邊湊熱鬧。日子平淡如水地過著，我心里總有一個角落空落落的，我不讓自己去想那里原來有什么，現在缺了什么。假裝我從來沒有認識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