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筷子一頓，顧思曉抬起頭，看著顧石頭，靜默片刻后就笑了，“我是壞人——我要做壞人……”

偏了頭，她彎起眉眼，看似笑得燦爛卻沒有半分溫度，“這年頭，好人沒有好報，就好像這家原來的主人一樣……”

陰影投落在她臉上，竹葉微微晃動，她的臉也在光影中沉郁著。

顧石頭心里有些堵得慌，像壓了塊重重的石頭，想說些什么，卻又說不出來。

“我家老主人，小郎君，孫少爺——顧家一家子，都是好人……”抹著眼角，他偏過頭去，眼角瞥見顧思曉微笑的臉，只覺得心口悶悶的。

好像沒有聽到顧石頭說的話，顧思曉直到把最后一粒米送進口中，才放下碗筷，站起身，有意無意地轉(zhuǎn)過頭去。

在不遠處，橫放著幾根砍好的竹子，又有半根劈了一半的竹子。

吸了吸鼻子，顧思曉扭頭看去，就看到一旁正燒火的灶頭，那灶頭上架著鐵鍋，鍋里煮的卻不是飯菜，而是石灰。

雙眼一亮，顧思曉回過頭去，急著問：“石頭爺爺，你是要做扇子嗎？”

顧石頭挑眉，有些奇怪地看著顧思曉，“咦，你這丫頭，怎么知道我是要做扇子呢？嗯，我砍竹子就不成是做笛子？”

莞爾一笑，顧思曉笑道：“那不成了顧福嘛！再說，我看石頭爺爺你擺的這些工具，就是要做扇子嘛！現(xiàn)在，這是在做扇頭、扇骨吧？”

“哈，這丫頭還真懂點兒……”顧石頭大步走過來，打量著顧思曉，帶著幾分考量的意味，“那你說說，我煮石灰水是要干什么的？”

“這個我知道，這竹子劈好后要削成蔑片，然后用石灰水悶煮后再曬干，這是為防潮防蛀?！?

“了不得了，還真知道……”顧石頭點著手指，沉吟道：“說說看，你還知道什么？”

目光忽閃，顧思曉笑盈盈地道：“要我說倒是不難，可是，石頭爺爺，要是我說得好，你給我什么獎賞呢？”

“獎賞？我一個老頭子，哪兒有什么東西好給你——啊，有了……”顧石頭拍了下手，反手從一旁的竹凳下抽出一把紙扇，“你要是說得好，我就把這把紙扇給你?！?

信手展開紙扇，卻是一把白紙扇，雖是做工上佳，可是扇面上沒字沒畫，按著扇行的規(guī)矩，這就是一把還沒完工的扇子。

看顧思曉細細打量著扇子，并不說話，顧石頭就笑了，“別看這扇子不起眼，可這做工絕對比得上大扇行的，想當年，我可也是扇行里的這個……”

看著顧石頭翹起的大拇指，顧思曉笑起來，“石頭爺爺，您這扇子是做得好，可是我不想要這個做獎賞——我從前聽過一個故事，說是一個神仙變了一塊金子送給一個男人，可那個男人卻搖頭說他不要，他想……”

“想要仙人的手指頭——是吧？”顧石頭失笑，“這么說，你不想要扇子，想要和我學怎么做扇子了！”

打量著顧思曉，他搖了搖頭，“小丫頭，這做扇子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簡單，你看我這手……”

盯著攤在面前的那雙手，顧思曉眨巴了下眼。

那雙大手，滿是舊傷痕，劃傷、燙傷、刺傷，粗糙而蒼老，骨節(jié)寬大，甚至已經(jīng)有些變形，哪怕是這雙手的主人是一個老人，仍讓人覺得揪心，何況是一個小姑娘。

盯著顧思曉，顧石頭笑笑，“手長成這樣，可是嫁不出去的?！?

顧思曉一笑，沒說話，只是伸出了自己沒拿扇子的那只手。

雖然小巧，可是她的這雙手并不十分光滑，一看，就知道也是做慣了粗活的。

“石頭爺爺，我這雙手，也不是只會拿繡花針了哦！”

顧石頭目光忽閃，沉默片刻后才笑道：“好，如果你真要學，我就教你，可是你得說說，你對制扇到底知道多少——我可不收一個笨徒弟！”

顧思曉點頭應(yīng)是，手一揮，將那把折扇刷地一下打開，這才開口道：“雖然這折扇拿在手上，看起來不甚起眼，可要制做一把折扇，卻不是那么簡單的事了。這做一把扇子，從砍竹、劈竹開始，少說也要幾十道工序，像石頭爺爺你現(xiàn)在做的這個，不過是最開始的準備工作。等這蔑片曬干后，還要用烙鐵烙，再依照顏色、紋路一一選排，這選出來的扇骨再在扇頭上打眼接梢，接著再光肩挫光，這些工序下來，還只是只做好了扇骨。接下來還要再糊扇面，換銷釘?shù)鹊?，就像石頭爺爺這把，看起來雖然完工了，可其實還要畫扇畫——我聽說，有的扇子甚至還要上百道工序才能做算好了呢！”

雖然不會做扇子，可這做扇的工序她卻也能說得頭頭是道，甚至這扇面，她從前也沒少畫。再怎樣，也是扇王家的孩子……

收斂心神，顧思曉合上折扇，轉(zhuǎn)身看著顧石頭，笑問：“石頭爺爺，我說得可好？”

“嗯，對一個小丫頭來說，已經(jīng)算很好了。”顧石頭瞇著眼，審視著顧思曉，“我倒是有點奇怪，是誰和你說的這些？”

難道，是哪家對頭特意派來套他的手藝？

這念頭才一生，顧石頭立刻就搖了搖頭。

這些年，他一直守在顧家老宅，除了顧家的人，怕是根本就沒幾人知道他了吧？更何況現(xiàn)在顧家已經(jīng)敗了，又怎么可能會有人專門來偷學手藝呢？

沒察覺顧石頭已經(jīng)生疑，顧思曉垂下眼簾，低聲道：“我很喜歡扇子的——那些有錢人家的小娘子，手執(zhí)團扇半遮著臉的樣子，很是好看……”

一半真一半假，小時候，她還曾指著仕女圖笑問“怎么那些仕女圖里的女子都要拿團團扇呢？”

“嗯，那是——因為咱們顧家的團扇太好看了，她們舍不得丟開?。　?

想起哥哥的玩笑話，顧思曉不由微微一笑。

這一笑，卻是讓顧石頭立刻打消了剛才的疑惑。

或許，這丫頭是真的單純地喜歡扇子呢！

“好，既然你想學，那我就教你?？上日f好，要是半途嫌辛苦不想學了，那我可就不認你這丫頭了……”

“我不怕辛苦！”強壓下狂喜之色，顧思曉轉(zhuǎn)身倒了杯竹葉茶，鄭重地捧到顧石頭面前，“石頭爺爺，不，師傅，請喝茶。”

不等顧石頭說話，她就直接跪倒在地。

重回顧家老宅時，她并沒有想到還會有這樣的境遇，只是想著發(fā)現(xiàn)一點線索，報復(fù)坑了他顧家的惡人。

遇到石頭爺爺，還能學制扇，真是意外的驚喜?；蛟S，她真的能像大哥一樣，也能成為一代制扇大家，能、能再一次把顧家扇王的匾額掛起來。

接過茶杯，顧石頭遲疑一下，還是一飲而盡。

“這制扇，雖說不是多驚人的手藝，可卻也不是那么容易學的?！笨粗櫵紩?，他沉聲道：“也是巧，這門手藝，我學自我家主人，又傳給你，都是姓顧，也不算是傳給外人了——畫兒，我自信我的手藝，別說現(xiàn)在這些后輩，就是老一輩里，我的手藝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墒牵壹抑魅嗽?jīng)和我說過，說制扇靠的不全是手藝，還要講一個‘心’字……”

“心？”

“嗯，三分手藝，七分心，這所謂的心，除了是在制作時要用心之外，還是說要有一個靈巧之心，和一顆風雅之心——扇子，本來就是個雅物，只要風雅之人才能做出最好的扇子……”

苦笑了下，顧石頭曬笑道：“你石頭爺爺我不是個雅人，那兩筆字和狗扒一樣，更別說畫扇面了。所以，我家主人說了，我顧石頭再怎樣，也只能算是個匠人，沒辦法成為一代制扇大師。丫頭，我也不會對你藏私，可估摸著，你也只能和我學成一個匠人了……”

眨了眨眼，顧思曉遲疑再三，還是道：“石頭爺爺，不，師傅，我會畫畫……”

“會畫畫？”顧石頭先是一驚，然后又釋然，“對哦，你被分在后書房，說是識字的，畫畫啊，呵呵，你叫畫兒，所以會畫畫……”

雖然這樣說，可是顧石頭根本就沒把顧思曉會畫畫這事兒當回事。

顧思曉也不多解釋，只是笑著把那把白扇往袖袋一揣，“師傅，這把扇子我可也收下了……”

不等顧石頭說話，她已經(jīng)跑開去收拾食盒，“師傅，你別太著急了，等我送完食盒回來，你再接著做扇子，我也好跟著學??！”

“這丫頭——你跑慢點……”看著顧思曉跑遠，顧石頭搖了搖頭，笑著坐下來，順手抓起竹子，可想了想，卻又放下了手中的竹刀，轉(zhuǎn)身回到石桌旁，倒上一杯竹葉茶，細細地品著。

想著快點回竹林去，顧思曉在后書房提了食盒，也不等彩衣說話，直接就往廚房跑，人還沒到廚房那院呢，就被人給堵在門口了。

看著坐在條凳上的梅香，顧思曉腳步一頓，臉上雖然立刻露出怯生生的笑來，心里卻不免在腹誹：

來得太快了！真是耽誤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