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肖仲山覺也睡不踏實，每夜一閉上眼睛，就會噩夢不斷，夢境里總現出現四海鏢局尸橫遍地的景象。這邊是妻子女兒，那邊是佟陳鏢頭，周圍是徒弟趟子手，外圍是僮仆雜役。個個都躺在地上，神色安詳，身上無一點傷痕。但肖仲山意識到他們都已死了，死于那個托鏢人之手。

肖仲山持劍立在一片尸首中間，想與那兇手決一死戰，可環顧四周，卻看不到一個人影，耳邊聽到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傳來的叫聲：肖仲山，期限已到！肖仲山，期限已到——！四海鏢局將不復存在——！肖仲山狂亂地揮舞著手中之劍，歇斯底里地大叫道：你到底是誰？你在哪兒？有種的就快快現身，我要與你決一死戰——！

每當這時，旁邊一雙手就會把他推醒。肖仲山睜開雙眼，渾身大汗淋漓。

肖夫人柔聲道：“怎么？又做惡夢了？”

肖仲山長嘆一口氣，道：“是啊，前幾日丁鏢頭又死，下一個不知該輪到誰了？現在離那托鏢人設定的期限不過兩個月，而所丟之鏢卻無一點兒眉目，那托鏢之人也不露蹤影。我感覺就像處身于棉花之中，無一處著力點。”

肖夫人寬慰道：“事到臨頭，想那么多也沒用，該來的終將會來，不如泰然處之。”

肖仲山道：“我一生刀頭上舔血，對生死倒也看得淡然。只是連累了你們，以及四海鏢局的一應眾人。”

肖夫人情深道：“咱們是一家人，莫要說兩家話。我雖是個柔弱女子，不理解你們外面那些打打殺殺的事。但我自嫁到你們肖家，就決意與你肖仲山生死相依了。既然不得不死，那就讓我微笑著死在你的懷中。”

說著往肖仲山懷中靠了靠，肖仲山緊緊摟住夫人，感動道：“多謝夫人，有你此言，我死而無憾。只是我作為一家之主，卻無法保護家人，還讓祖上傳下的鏢局毀于我手，實在是羞愧難當。”

肖夫人道：“快別如此說，你已盡力而為了。過段日子，咱們給底下之人赍發銀兩，讓他們各自散去，不要無謂陪在這里殉葬。鏢局里就留下咱夫妻倆即可。”

肖仲山點點頭，道：“夫人之言正和我意，我前段時間已與眾人說了這層意思。佟鏢頭，陳鏢頭是決意不肯走的，還有路平封和幾個趟子手也要執意留下來。下人中其他人倒也愿意走，只有那掃地的王伯孤身一人，無依無靠，跟我說他在四海鏢局呆了四十多年，死也要死在咱鏢局當中。”

肖夫人嘆道：“是啊，那王伯也跟我說過此話。可憐他無兒無女，孑然一身，本來咱們應該給他養老送終的，結果卻讓他陪咱們受死，真是于心不忍啊。”

肖仲山穿衣起床，道：“他們愿留下就留下吧。我今日就讓人支出銀兩，給要走的人分發下去，讓他們早尋出路去吧。只是怕即使他們走了，那托鏢人也不會放過。想那丁鏢頭、劉鏢頭不是也早辭職離開鏢局么，但也沒逃過那人的毒手。”

肖夫人也跟著起床穿戴，道：“他們只兩個人，而且家都在潼關城內，那人當然好尋他倆。現在丫鬟家仆們二十多號人，各奔東西，那人哪有精力去一個個找他們去？況且他們也不是鏢局內的關鍵人物。我現在倒是擔心天兒那孩子，也不知身在何處，過得怎么樣？但愿他能有個好歸宿。”

肖仲山系好最后一個褡紐，正要出屋，聞聽此言，回頭道：“是啊，你不說我倒忘了。鄒賢弟將他托付給咱鏢局，咱們卻沒能把他看護好，實在是慚愧。那日他被人擄走，我派人找遍整個潼關，都尋他不到，這都一月有余了，也無他的音訊。不過也好，聽說那孩子仁義，如若留在鏢局，他也是斷斷不肯走的。現在只能寄希望他在外面能過得好，這段時間千萬不要再回鏢局來了。”

正說著，忽聽外面有門仆稟告：“肖總鏢頭，秦鼎天回來了！還帶著一個老者，說是要求見總鏢頭！”

肖仲山臉色一變，望了夫人一眼，道：“你看我這張嘴，不說還好，一說他倒立馬回來了。”

肖夫人無奈道：“那就什么也別說了，快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吧。”

肖仲山迎出大門，看到秦鼎天立在朝陽之中，臉被映得紅撲撲的，沒見怎么消瘦。身上衣服也還潔凈，看樣子在外面并沒有受苦。

肖仲山關切道：“你這孩子，這段時間到哪兒去了，受委屈沒有？全鏢局上下都為你擔心！”

秦鼎天這還是頭一次見到肖仲山，聽旁邊人介紹過，急忙跪拜叩首道：“肖伯伯好，天兒很好，請肖伯伯放心！”

肖仲山上前扶起他，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與伯伯說說。”

秦鼎天站起身，道：“這事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待會兒我再與肖伯伯細細道來。肖伯伯，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方辰月方前輩。”

肖仲山這才看到秦鼎天身邊的老者，鶴發童顏，氣度不凡，忙施禮道：“哦，方前輩好！”

方辰月呵呵一笑，回禮道：“肖總鏢頭好，我和秦鼎天是好朋友。這次陪他回四海鏢局，是想與肖總鏢頭說明一些情況。”

肖仲山忙向院內讓道：“來，咱們進屋說話。”

秦鼎天進到院中，東瞧西看，一切都依舊，一切是那么親切。碰見之人，都與他打聲招呼，秦鼎天一一回應。看了半天，卻不見姐姐肖寧青蹤影，心中未免有些失落。當著肖仲山面，又不便細問。

進到客廳，分頭落座，肖仲山吩咐端上茶水，詢問秦鼎天這些日子情況。秦鼎天簡單講述了一番過程，聽得肖仲山連連稱奇。

秦鼎天又問四海鏢局這段時間可好，肖仲山愁眉不展道：“鏢局的事情你也知道，丟的那只鏢杳無音訊，托鏢之人又催逼得緊。前幾天丁鏢頭也被托鏢人所殺。這眼看期限快到，鏢局將面臨滅頂之災。我早上還在與你伯母商量，準備把家中的金銀細軟都拿出來，分發給眾人，讓他們投親靠友，各尋出路。正念叨到你，說你若在外面無恙，這段時間可千萬別回來。這話音還未落呢，你就回來了。不過也好，見到你我就放心了。我的故交朋友也不少，過些日子，我給你安頓個好去處，也不負鄒賢弟的囑托。”

秦鼎天道：“肖伯伯，我哪兒也不去，就待在四海鏢局。”

肖仲山正色道：“你這孩子，盡說傻話！你年紀尚小，前途無量，何必等在鏢局里白白送死。況且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也對不住你鄒大哥啊！這事就這么定了，不容有變！”

秦鼎天看了一眼方辰月，對肖仲山道：“肖伯伯，你以后不用擔心了，四海鏢局……”正要說明原委，忽聽廳外一粗大嗓門叫道：“哎呀，秦鼎天，是你回來了么？可想死大哥我了！”

秦鼎天一聽便知是佟大嗓佟鏢頭。果真佟大嗓一陣風似地沖進來，進前抓住秦鼎天的雙肩，道：“來，快讓哥哥看看，瘦了沒有，黑了沒有，這段時間到哪兒逍遙去了，可想死哥哥我了！”

原來在四海鏢局時，秦鼎天時常向佟鏢頭請教武藝，佟大嗓性格豪放，因喜歡秦鼎天這孩子，便傾其所有，毫無保留地教習。因此在鏢頭趟子手當中，二人相處最多，感情最深。

肖仲山在一旁道：“佟鏢頭，這里還有客人，你先坐下，一會兒再與天兒敘舊不遲。”

佟大嗓忙道失禮，找把椅子一旁坐下。這邊肖仲山對方辰月道：“方老前輩，你剛才說有事情要與我四海鏢局說明，不知是何事？”

方辰月清清嗓子，道：“肖總鏢頭，實不相瞞，我就是那托鏢之人。”

肖仲山，佟大嗓聞聽，皆大吃一驚。佟大嗓還沒坐穩，騰地又站了起來，怒道：“什么？原來你就是那老不死的，我正愁找你不到，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你可把我四海鏢局害苦了！丁鏢頭剛死，你又來做什么來了？”說著就要上前拉扯動手。

肖仲山面沉入水，喝止道：“佟鏢頭休要無禮，聽人把話說完！”

方辰月不以為忤，繼續道：“肖總鏢頭，前向事情，多有得罪。只因那支鏢對我非常重要，我也是心急如焚，故才出此下策，目的只是為了讓肖總鏢頭多多費心，早日尋到那木雕百合。”

接著把事情原委大略說了一遍，然后道：“后來秦兄弟救了我朋友一命，我與他相見，又是相談甚歡，一見如故。得知貴鏢局對秦兄弟多有照顧，看在他的面子上，我答應不再為難四海鏢局。故今日前來，當面賠禮，還望肖總鏢頭海涵。咱們之間的事情，從此一筆勾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