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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故宮六百年
  • 祝勇
  • 2649字
  • 2020-08-05 08:40:27

2020年,紫禁城迎來建成六百周年,我自然不會沉默。我要寫紫禁城,寫紫禁城里的十個甲子。只是紫禁城、六百年,無論空間,還是時間,都過于龐大,這個題目把我嚇住,我在心里盤桓了許多年,遲遲沒有落筆。

2014年,冬日來臨的時候,我終于寫下了第一行字。像一個旅人,整理好了行裝和心情,開始了遠行。由于其中交叉著其他書的寫作,使本書的寫作變得斷斷續續、遲遲疑疑,到2016年,因為我策劃大型紀錄片《紫禁城》的關系,才開始變成一項持續而穩定的工作。但它仍然是一部個人化的著作,與紀錄片無關。唯有個人化,我才能將個人的認知與情感發揮到極致。

寫作本書,前后用了將近五年,但集中寫作的時間,我用了三年多,我驚奇地發現,這個時間幾乎與當年集中建造紫禁城的時間一致。也就是說,我的寫作速度,是與營建紫禁城的速度一致的,這讓我對這座城的建造,有了一種更真切的體驗。我還發現,寫紫禁城與建紫禁城在有些地方極為相似,它需要耐心,需要經驗,更需要時間。紫禁城是一塊磚一塊磚、一根木一根木搭建起來的,日久天長,它的輪廓才在地平線上顯現出來,寫作也是一樣,日子久了,作品才眉目清晰、結構健全。不同的是,建故宮的材料是木,是石,寫故宮的材料是文字,最多還要算上一些標點符號。我試圖用文字筑起一座城,一如北島在散文集《城門開》的自序中寫下的第一句話:“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北島:《城門開》,第1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版。

六百年的故宮,那么沉重。我不想沉重,我想輕靈,想自由,像從故宮的天際線上劃過的飛鳥。為此,我找到我自己的方法。營建這座城是有方法的,否則,像這樣一座占地七十二萬平方米的超級工程,在那個沒有起重機的年代,是不可能在十五年之內(主要工程在三年半內)完成的。表達故宮,必然也要找到方法,才有可能找到一個支點,撬動這個龐大的主題。雨果寫《巴黎圣母院》,羅蘭·巴特寫《埃菲爾鐵塔》,三島由紀夫寫《金閣寺》,都成為了世界文學的經典之作。當然,他們都是偉大的作家,我不可望其項背,但他們的作品,至少證明了寫作的可能性,即:通過文字來駕馭一座偉大的建筑是完全可能的,甚至可以說,文字不僅描述了一座建筑,甚至構成了一座建筑。

寫城如同建城,首先要考慮結構問題。故宮(紫禁城)六百年,容納進了無數的人與事,史料浩繁,線索紛亂,在我眼里是一片混沌,要講清它的六百年歷史,實在不知從哪里下手。歷史是一盤散沙,而所有可供閱讀的歷史,其實都是經過了人為組織的歷史。沒有這種人為組織,也就沒有歷史。比如《史記》開創的紀傳體(以本紀、列傳、表、志等形式,縱橫交錯,脈絡貫通),就是一種組織歷史的方式。自從司馬遷創造了這種組織方式,它貫穿了中國兩千年的歷史書寫,《二十四史》中后來的那些史書(加上后來的《清史稿》合稱《二十五史》)都采用了這種方式,這種標準的歷史寫作方式也被稱為“正史”。

歷史不是已逝時間的總和,歷史是我們認識過去的邏輯。因此,歷史如同建筑,有感性的、具有審美性的一面,也有理性的、具有邏輯性的一面。

首先可以明確的是,我不準備把它寫成一部編年史,那樣太容易成為一本流水賬。我要尋找一種更親切、更妥帖的敘事結構。經過一次次的嘗試,我還是決定采用以空間帶時間的結構。

首先,因為我們對故宮的認識是從空間開始的,我們會站在某一個位置上,看那浩瀚的宮殿,攜帶著它所有的往事,在我們面前一層層地展開。本書的講述,也像所有走進故宮(紫禁城)的人一樣,開始于午門,然后,越過一道道門,從一個空間走向另一個空間。全書共十九章,除了前兩章綜述了它的肇建過程和整體結構以外,在其余的十七章里,我把故宮(紫禁城)分割成許多個空間,然后,帶著讀者,依次領略這座宏偉宮殿。

其次,也是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中國人的時間意識,最早是通過空間獲得的。在周代,中國人通過立表測影以知東南西北,進而劃分出四季:正午日影最長的為冬至日,最短的為夏至日,那么在這最長最短之間的中間值的兩個日子就是春分與秋分。除此,中國人還通過觀察星象(北斗星)來確認季節:“斗柄東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鹖冠子》,卷上,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八四八冊,第209頁,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分別對應著春夏秋冬四個季節的中間日期,也就是夏至、冬至、春分、秋分,其他節氣的日子,也就可以推算出來。

根據表桿和北斗星斗柄的指示,把一年分成四個季節、十二個月,又同樣使用立表測影,把一天分成十二個時辰。太和殿前的日晷,晷面上刻劃著“二十四山地平方位圖”,在平面上分出四隅(東南西北)、八天干、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然后根據晷針在十二地支的投影確認十二個時辰(二十四小時)。

時間產生于空間,空間就是時間。

故宮(紫禁城)是空間之城,同時也是時間之城。故宮的中軸線(從午門中心點到神武門中心點)是子午線,南為午,北為子,與夏至、冬至分別對應;而北京城的日壇與月壇的連線則剛好是卯酉線,與春分、秋分相對應——明清兩朝,春分行日壇之祭,迎日于東;秋分行月壇之祭,迎月于西。關于紫禁城的天文與人文,故宮博物院王軍先生有系統研究。詳見王軍:《建極綏猷——北京歷史文化價值與名城保護》,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

我的同事王軍先生在2016年進行“北京城市總體規劃”專題研究時發現了一個神奇的現象——故宮(以及整個北京城)子午線與卯酉線的交叉點,剛好是太和殿前廣場。這表明三大殿所代表的帝王權力,不僅是空間的主宰,也是時間的起始。

自河姆渡文化以至明清,這套時空一體的意識形態貫徹始終,數千年不曾改變,故宮也因此成為中華文明源遠流長的偉大見證。分別懸掛在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的三塊匾,內容都取自《尚書》,分別是:“建極綏猷”“允執厥中”“皇建有極”,皆象征著三大殿乃立表之位。

故宮的平面圖里,其實也包含著一個“二十四山地平方位圖”,可以分出四隅、八天干、十二地支。從某種意義上說,故宮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日晷。它的空間系統里,暗含著一套完整的時間系統。故宮的歷史、人物活動,都圍繞著它特有的空間和時間秩序展開。

所以,講建筑,講空間,最終還是要講歷史,講時間。寫“硬件”(建筑),也是為了寫“軟件”(我們的歷史、我們的文化)。沒有了空間,所有的時間(歷史)都沒有了附著物,都會坍塌下來;而沒有了時間(歷史),所有的空間都會變成空洞。

在故宮(紫禁城),絕大部分建筑空間都容納了上百年甚至幾百年的歷史風云,弱水三千,我只能取一瓢飲,面對每一個建筑空間,我也只能選取了一個時間的片段(當然是我認為重要的片段),讓這些時間的碎片,依附在不同的空間上,銜接成一幅較為完整的歷史拼圖。這樣,當大家跟隨著我的文字,走完了故宮的主要區域,從神武門出來,我們也不知不覺地,完成了對故宮六百年歷史的回望與重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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