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倪瓚的畫,甚至簡練到了找不見人。他不愿意讓人介入到山水中,干擾那個純凈、和諧、自足的自然世界。這一點也與黃公望不同,黃公望在畫論《寫山水訣》中特別強調,“山坡中可以置屋舍,水中可置小艇,從此有生氣”。倪瓚的畫,水中不見小舟,山中亦少見屋舍,《容膝齋圖》中有一個草廬,但那草廬也是空的,草廬中的人去向不明。有人問他,為何山水中不畫人物?他回答:“天下無人也。”
在他的心里,人是骯臟的。對于所有骯臟的事物,倪瓚不僅痛恨,而且恐懼。他有著不可救藥的潔癖——倪瓚的潔癖天下無雙,不僅他觸碰的器物要擦洗得一塵不染,連自家庭院里的梧桐樹,他都叫人每天反復擦洗,擦洗時還不能損毀臺階上的青苔,這一技術含量極高的勞動將他家里的傭人折磨得痛苦不堪。圓明園有一個“碧桐書院”,這一名字的來歷,據說就是乾隆皇帝照搬了倪瓚的這個典故。倪瓚的怪僻,居然成了后世帝王模仿的范本。明人顧元慶搜輯的《云林遺事》記載,有一天,他的一個好朋友來訪,夜宿家中。因怕朋友不干凈,一夜之間,他竟起來觀察了三四次。夜里忽然聽到咳嗽聲,次日一早就命人仔細查看有無痰跡。仆人找遍每個角落,也沒見到一絲的痰沫,又害怕挨罵,就找了一片樹葉,遞到他面前,指著上面的一點污跡說痰就在這里。倪瓚立刻把眼睛閉上,捂住鼻子,叫傭人送到三里外丟掉。
有一次,倪瓚與一個名叫趙買兒的名妓共度良宵,他讓趙買兒洗澡,趙買兒洗來洗去,他都不滿意,結果洗到天亮都沒洗完,最終倪瓚只好揚長而去,分文未付。
最絕的是倪瓚的廁所。像倪瓚這樣的潔癖,如何如廁確是一道難題,但倪瓚還是創造性地把它解決了——在自家的宅子里,他把廁所打造成一座空中樓閣,用香木搭好格子,下面填土,中間鋪上潔白的鵝毛,“凡便下,則鵝毛起覆之,不聞有穢也”。因此,他把自家的廁所稱為“香廁”。不愧是偉大的畫家,連如廁都充滿了畫面感和唯美效果。鵝毛在空氣中輕盈地浮起,又緩緩地沉落,遮掩了生命中難掩的尷尬。這應該是14世紀最偉大的發明了,直到19世紀,才有清宮太監李連英與之比肩。在小說《血朝廷》中,我曾寫到過李連英為慈禧太后解決這一技術難題的過程:他“把宮殿香爐里的香灰搜集起來,在那只恭桶的底部鋪了厚厚的一層,然后,又找來一些花瓣,海棠、芍藥、鳶尾、風信子、瓜葉菊,撒在上面,使它看上去更像一件藝術品,最后,又從造辦處找到許多香木的細末,厚厚地鋪在上面……這樣,那些與太后的身份不配的穢物墜落下來,會立即滾入香木末里,被香木末、花瓣,以及香灰包裹起來。太后出恭的時候,就不會讓侍女們聽到難堪的聲音,連臭味也被殘香屑的味道和花朵的芳香掩蓋了”。如此獻媚術,堪稱一絕,但它并非出自我的虛構,而是真實的歷史事實,只是在細節上有些添油加醋。沒有一個歷史學家注意到歷史人物的排泄問題,但對于具體的當事者來說,它卻是一項無比重要的課題。
倪瓚的潔癖,沒有錢當然是萬萬不能的,一個街頭流浪漢,斷不會有如此癖好。在倪瓚的身后,站著一個實力雄厚的家族,這個家族在無錫家甲一方,貲雄鄉里,明人何良俊在《四友齋叢說》中描述:
東吳富家,唯松江曹云西、無錫倪云林、昆山顧玉山,聲華文物,可以并稱,余不得與其列。
也就是說,東吳的大家族,以這三家為最,與他們相比,其他家族都不值一提。公元1328年,倪瓚的兄長倪昭去世,倪家的家產傳到倪瓚的手里,他就在祇陀建起了一座私家藏書樓,名叫清閟閣,繁華得耀眼。《明史》對它的描述是:“古鼎法書、名琴奇畫,陳列左右。四時卉木,縈繞其外。”倪瓚自己說:“喬木修篁蔚然深秀,如云林一般。”自此開始自稱“云林”“云林子”“云林生”。清閟閣中的收藏,僅書畫就包括三國鍾繇的《薦季直表》、宋代米芾的《海岳庵圖》、董源的《瀟湘圖》、李成的《茂林遠岫圖》、荊浩的《秋山圖》等,堪稱一座小型博物館,王冕《送楊義甫訪云林》中寫道,“牙簽曜日書充屋,彩筆凌煙畫滿樓”。曾經登上這座藏書樓的,有黃公望、王蒙、陸靜遠等名家,其中,黃公望花了十年時間,為倪瓚完成了一幅《江山勝攬圖》長卷,足見二人友誼的深厚。
有了這座華麗的藏書樓,倪瓚還不肯罷手,又大興土木,在附近又先后建起了云林堂、蕭閑館、朱陽館、雪鶴洞、凈名庵、水竹居、逍遙仙亭、海岳翁書畫軒等建筑,那些磚砌石壘與雕梁畫棟所凸現的巨大體積,張揚著這個俗世所賦予他的歡愉和享受,每天,他都在香爐里氤氳的瑞腦、椒蘭香氣中,讀書會友、品茗弄琴、勘定古籍、臨摹作畫,那或許是一個文化人的極致享受,它不是堆砌,而是一種彼此滲透和糾結的美,就像他畫山水的時候,耳郭里卻充滿了窗外瀟瀟的雨聲,在夢里,他把風吹紙頁的聲音當作了鷺鷥扇動翅膀的聲音。他的烏托邦夠大,裝得下他的瘋癲,他一身縞素,赤腳披發,像一個白色精靈,在其中飄來蕩去,至于這個世界的兇惡與殘忍,完全與他的生活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