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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爐邊長談(1)

那天晚上,大概是遵照醫囑,羅切斯特先生很早就上床睡覺了。第二天早上他沒有早起。后來他下樓來,是為了要處理事務。他的代理人和一些佃戶來了,正等著跟他說話。

阿黛爾和我現在不得不撤出書房,這里要用來接待每天的來訪者。樓上有間房間里生了火,我把我們的書搬到了那兒,把這里布置成了未來的教室。在這天上午我就感覺出來,桑菲爾德已經起了變化,不再像教堂那樣肅靜了,每隔一兩個小時,就會響起敲門聲或者是門鈴聲,還不斷傳來穿過大廳的腳步聲。樓下經常傳來陌生人用不同的嗓音和聲調的說話聲。一條來自外面世界的小河流到了這里。這兒有了一位主人。對我來說,這倒比較讓我喜歡了。

這一天,阿黛爾可真不好教,她一直不能專心,總是跑到門口去,趴在樓梯欄桿上向下張望,想看看是否能見到羅切斯特先生。然后她又想出種種借口要到樓下去,正如我一下子就猜透的那樣,她是為了去書房,可我知道那個地方并不需要她。后來我有點生氣了,叫她好好地坐著,她卻依舊不停地繼續按照自己的叫法大談特談她的“朋友愛德華·費爾法克斯·德·羅切斯特先生”原文為法語。本章如無特殊說明,楷體字原文均為法語。,(我以前未曾聽說過他的教名),猜著他到底給她帶來了什么禮物。因為頭天晚上,羅切斯特先生好像暗示過,他的行李快從米爾科特運來了,其中有一只小箱子,里面裝著她感興趣的東西。

“這就是說,”她說,“那里面有一件送給我的禮物,也許還有送給你的呢,小姐。先生說起過你,他向我問過我的家庭教師叫什么,還問我她是不是一個小個子,很瘦,臉色有點蒼白。我說是的,因為這是真的。是吧,小姐?”

我和我的學生跟平常一樣在費爾法克斯太太的客廳里吃飯。這天下午,外面風雨交加,我和阿黛爾一直待在教室里。到了黃昏時分,我準許她收起書本和作業,跑下樓去。我估計羅切斯特先生這會兒有空接待阿黛爾了。因為這會兒樓下比較靜,也沒有人來拉門鈴。現在屋子里剩下我一個人,我走到窗前想要向外遠望,可是卻望不遠。暮色和漫天飛舞的雪花把天空罩得一片昏暗,連草坪上的灌木叢都看不見了。我只得放下窗簾,回到爐火邊。

望著明亮的余燼,我正在勾畫一幅景色,它有點像我記得以前曾經見過的那幅畫,它上面繪有萊茵河畔海德爾堡城堡此處原文有誤,海德爾堡應在德國的內卡河畔。的風景。這時候,費爾法克斯太太走了進來。她的到來打亂了我正拼接著的火焰的鑲嵌畫,也驅散了在孤寂中開始涌上心頭的令人感到不快的沉思。

“羅切斯特先生想請你和你的學生今晚到客廳跟他一起用茶點。”她說,“他整天很忙,沒有能早點兒見你。”

“他幾點用茶點?”我問道。

“哦,六點,在鄉下時他總是早睡早起。你最好現在就去換件外衣。我陪你去,好幫你扣扣衣服。把蠟燭拿著。”

“一定得換外衣嗎?”

“是的,最好換一件。羅切斯特先生在這兒的時候,我晚上總是穿得好一些。”

這個額外的禮節讓人覺得有點過于鄭重其事。不過我還是回到自己的房間,在費爾法克斯太太的幫助下,脫去了黑呢衣,換上了一件黑綢衣——除了一件淺灰色的外,這是我唯一的一件最好的衣服了。而按照我在洛沃德的穿著觀念,除非是在頭等重大的場合,不然,穿那件淺灰色的衣服就未免太講究了。

“你還要別上一只胸針。”費爾法克斯太太說。我只有一件小小的珍珠首飾,是譚波兒小姐作為臨別紀念品送給我的。我別上它,然后我們就一起走下樓來。我一向不習慣見陌生人,像這樣鄭重其事地奉召去見羅切斯特先生,簡直是活受罪。進餐廳時,我讓費爾法克斯太太走在前面,自己則躲在她的身影里穿過那間屋子,然后經過帷幔已經放下的拱門,走進陳設雅致氣氛幽靜的里間。

桌子上燃著兩支蠟燭,壁爐架上也點著兩支。爐火正旺,熊熊爐火發出了光和熱,派洛特就躺在附近取暖。阿黛爾則跪在它旁邊。羅切斯特先生正半躺在長沙發上,他的一只腳下用墊子墊著。他正看著阿黛爾和那只狗,爐火照亮了他的臉。兩道粗黑的濃眉,以及橫梳的黑發襯托下顯得更加方正的前額,使我一眼就認出他就是那個趕路人。我認出了他那堅毅的鼻子,與其說它是因為漂亮,還不如說是因為突顯了他的個性而引人注目。還有他那大大的鼻孔,在我看來,有這樣鼻孔的人是個脾氣暴躁的人。他那嚴厲的嘴、下巴和下顎——是的,這三者都非常嚴厲,一點兒沒錯。他現在已經脫去斗篷,我覺得他體形寬闊結實,和他的面貌很相稱,我想如果從體育運動的角度說,他的身材倒不失為好身材——寬胸細腰,雖然既不高大,也不優美。

羅切斯特先生肯定已經發覺費爾法克斯太太和我走進房間,但他似乎無心注意我們,因為當我們走到他跟前時,他連頭也沒抬一下。“愛小姐來了,先生。”費爾法克斯太太用她那文靜的口氣說。他只是點了點頭,眼光依然沒有離開狗和孩子。

“請愛小姐坐下吧。”他說。他勉強而生硬地點著頭、口氣雖合乎禮節卻透著不耐煩,這似乎表達了一種意思:“見鬼,愛小姐來不來跟我有什么關系?這會兒我才不愿意答理她哩。”

我毫無拘束地坐了下來。我不懂得怎樣應對彬彬有禮的接待,這種接待也許會讓我感到手足無措。而對方粗率任性的態度倒使我免于拘泥禮節的義務了。在對方失禮的情況下,莊重相對,保持沉默,反倒使我處于有利地位。再說,這種奇特的一來一往倒也挺有趣的,我很想看看接下來他還會有什么樣舉動。

他仍然既不說話,也不動彈,像一座雕像。費爾法克斯太太大概覺得,總得有個人表現得親切一點兒,于是她開口講起話來。她跟平常一樣體貼地——也跟平常一樣有點俗氣地——慰問他,說他一整天下來,工作太勞累了,說他因為扭傷的腳很痛,心里一定很煩惱,接著又稱贊他在應對這些事情上既有耐性,又有毅力。

“太太,我想喝點兒茶。”她只得到了這樣一句回答。她趕緊打鈴叫人。茶盤端來后,她又殷勤麻利地擺好杯子、茶匙等。我和阿黛爾走到桌子跟前,可是主人并沒有離開他的長沙發。

“請你把羅切斯特先生的杯子給他端去好嗎?”費爾法克斯太太對我說,“阿黛爾也許會把茶潑出的。”

我照她說的做了。在他從我手里接過杯子時,阿黛爾認為這是個好好機,可以為我提個要求,于是嚷了起來:

“先生,你的小箱子里不是有一件禮物要送給愛小姐嗎?”

“誰說過有‘禮物’啦?”他粗暴地說,“你盼望有件禮物,愛小姐?你喜歡禮物嗎?”他邊說邊審視著我的臉,我發現他的眼光陰沉、慍怒而又尖刻。

“我說不上,先生。我對禮物沒有什么經驗。人們一般都認為禮物是讓人高興的東西。”

“一般都認為?可你是怎么認為的呢?”

“我得花點時間,先生,才能作出一個值得你一聽的回答。一件禮物可以從多方面去看它,不是嗎?所以得經過多方面的考慮之后,才能說出對它的性質是什么看法。”

“愛小姐,你不像阿黛爾那么直截了當,她一見我就嚷嚷著要‘禮物’,你卻拐彎抹角的。”

“因為我不像阿黛爾那樣相信自己應該得到禮物。她可以憑著彼此熟悉,也憑著往常的習慣提出要求,因為她說你以前經常她給送各種玩具。可是如果讓我說出個什么理由來,我就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因為我是個陌生人,又沒有做過什么值得給予酬謝的事。”

“哦,用不著用過分的謙虛來當擋箭牌吧!我考查過阿黛爾,發現你在她身上花了很大工夫。她并不聰明,也沒什么天分,可在很短的時間里她就取得了這么大的進步。”

“先生,你這就給了我‘禮物’了!我向你表示感謝。對于做教師的來說,稱贊他的學生有了進步,是他最渴望得到的禮物。”

“唔!”羅切斯特先生說著,默默地喝起茶來。

“到爐火跟前來吧!”主人說。這時茶盤剛端走,費爾法克斯太太正退到一邊去做編織。而阿黛爾正拉著我的手在屋子里轉著,指著那些漂亮的書給我看,還讓我看陳列柜上和沿墻擱架上的各種擺設。我們遵命走到壁爐邊,阿黛爾想坐到我的膝上,可是他讓她和派洛特去玩。

“你在我家待了三個月了吧?”

“是的,先生。”

“你是從——?”

“從××郡的洛沃德學校來。”

“啊!是個慈善機構。你在那兒待了多久了?”

“八年。”

“八年!那你的生命力一定夠強的。我想,在那種地方,再好體質的人,哪怕待上這一半長的時間,也都會完蛋的!難怪你那模樣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我一直納悶,你打哪兒弄來這么一張臉的。昨天晚上,在干草村的路上,你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不知怎么的竟想起了一些神話故事。差一點兒想問問你,是不是你對我的馬施了妖術。到這會兒我還有點拿不準哩。你的父母是誰?”

“我沒有父母。”

“我想是早就沒有了吧。你還記得他們嗎?”

“不記得了。”

“我想也是這樣。這么說,你在那臺階上坐著,是在等你的伙伴啦?”

“等誰,先生?”

“等綠衣仙子嘍。那樣的月夜正適合他們的出現呀。是不是我沖破了你們跳舞的圈子,你就在路面上鋪上了那該死的冰?”

我搖搖頭。“綠衣仙子一百年前就已離開英國了。”我也像他那樣一本正經地說,“不管在干草村路上,還是在它周圍的田野里,你都再也看不到他們的一點蹤跡了。我想無論是夏天、秋天還是冬天,月亮都不會再照見他們在那歡歌狂舞了。”

費爾法克斯太太已放下手中的編織活兒,揚起眉毛,似乎正在奇怪,這到底是在說什么東西。

“好吧,”羅切斯特先生接著說,“你說你沒有父母,那總該有什么親戚吧,像叔叔、姑媽什么的?”

“沒有,我一個也沒見過。”

“那你的家呢?”

“我沒有家。”

“你的兄弟姐妹住在哪兒?”

“我沒有兄弟姐妹。”

“是誰推薦你上這兒來的?”

“我登了廣告,費爾法克斯太太看到廣告給我來了信。”

“是這樣,”那位好心的太太接應說,現在她明白我們在說什么了,“是上帝指引我作出了這個選擇,我天天都在感謝他。愛小姐對我來說,是十分難得的伙伴,她也是阿黛爾和藹細心的老師。”

“你別費神給她作什么品德鑒定了,”羅切斯特先生回應道,“頌揚話左右不了我,我會自己判斷的。她一出現就讓我的馬摔了一跤。”

“先生?”費爾法克斯太太說。

“我的腳扭傷了還得感謝她哩。”

這位寡婦看來簡直給弄糊涂了。

“愛小姐,你在城里住過嗎?”

“沒有,先生。”

“你有很多社會交往嗎?”

“沒有,只接觸過洛沃德的學生和老師,還有現在桑菲爾德府里的人。”

“你看過很多書嗎?”

“只是碰上什么書就讀什么書,數量不多,而且都不是很精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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