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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牽緒亂,橫禍起

天樂坊門口牽了電燈線,因電燈泡由松香色燈罩子罩著,散出的光芒也帶了松香色。暖暖的色澤,合了錦笙出氣順暢后的心意,她扶著手杖,酒窩淺淺、眼眸彎彎的笑模樣讓盧柏凌移不開目光。亦覺得,見她如斯笑顏,陪她胡鬧到何種地步,他都心甘情愿。

先前因門口汽車多,杜衡把車子停在老遠處,等杜衡開車過來的空當,盧柏凌凝看著她淺笑的模樣,有些吃醋道:“你何時跟古禎那么熟了?熟到他那般關心你?”

錦笙沒聽出盧柏凌的吃醋,只無奈地撇嘴一笑,待上了汽車才答復他:“我奶奶相中了古禎的妹妹古琦做林家五少奶奶,古禎關心的并非是我。”她說完,面容上的淺笑不見,酒窩亦消失,彌漫上一層無奈和凄苦。汽車行在煤氣路燈不規則的街道上,透進車窗里的光也忽明忽暗,她光潔飽滿的額頭偶爾迎著淡淡光芒,益發襯得神情凄楚。

盧柏凌唇角重重地沉了沉,當著杜衡的面,卻不好說什么做什么,便笑問道:“等會你預備在我身上押多少注?”

錦笙這才注意到,杜衡也沒問去哪兒,就直接朝華安大街開去了。她兩只手按住手杖,低頭俯在前臂上,悶聲吩咐杜衡道:“杜衡,你先把我送回一水間,再跟二公子去華安大街。”

杜衡還興奮著,說:“五少,我剛剛跟著三少運東西,好多人和汽車都涌在華安大街呢。三少嫌煤氣路燈不亮,還特意從咱林記汽車行調了四輛汽車,開了車燈當電燈使,半條大街亮得跟白天似的,特熱鬧,咱去瞧瞧唄!”錦笙冷聲道:“別廢話!等把我送回一水間,你接上赤芍去瞧熱鬧,我倦了,要回去歇著!”杜衡嘿笑了一聲,忙點頭:“是!五少。”

盧柏凌本就不喜錦笙往男人多的地方去,聽她如此安排,便任之,也不提其他想法,恐錦笙再生變卦。黯淡光線里,盧柏凌抬手覆在了錦笙雙手之上,覺察到她雙手微涼,便用了力道包裹住。錦笙不解,微抬頭側過臉望向盧柏凌,因方才合目,倏地一睜眼,眼前有些黢黑,片刻后才借著窗外淡淡月色看清了盧柏凌。他亦在凝看著她,神情溫煦安定,因他掌心溫熱,她的手也漸暖,是很熟悉的溫暖和力道。

不知為何,錦笙忽地想起,五歲那年,三哥、童逸勤、陸哲峰、薛明喻、宋泱澄和盧柏凌偷拿了槍支要出城打獵,她以告狀為由,要挾三哥帶她一塊去。出了城,鉆進西山的狩獵林子里,男孩子們野馬似的就散開了,三哥兒時出奇的貪玩,更顧不得管她,唯有盧柏凌又嫌棄又不情愿地帶著她。

她與盧柏凌同騎一匹馬,怕摔下來,只得抱緊了盧柏凌的腰。盧柏凌雖只有十三歲,卻戎裝披身,立志要保家衛國。他軍腰帶上的鐵扣子本是冰涼的,也被她給焐熱了。

下馬后,她去抱那只中槍的雪白狐貍,卻被盧柏凌誤傷。血由她身體里朝外滲著,染紅了她的銀白軟緞上衣。她覺得自己變成了那只雪白狐貍,鮮血染紅了皮毛,命不久矣。那時,她無助地攥緊了盧柏凌的手,像抓靈丹妙藥一般地緊抓著。后來的許多次,她生病,盧柏凌守在她旁邊,握著她的手,都是帶著暖意的溫度和觸覺。

風云變幻,由清朝至民國,她由云笙變到錦笙,盧柏凌手掌里的溫暖,卻從未變過。這股暖意一直暖到錦笙心中,她唇角剛要彎起笑意,卻又記起盧柏凌曾說過的話。

“燕平已沒有值得我留戀的人或事,我不會再回來了!”

“我是為了我心愛之人才回來的!”

那日黃昏,他為了他三庶母,二話不說就撇她而去的場景也浮現眼前。

隨即,她扯開盧柏凌的手,扭過頭不去看他,平靜的心湖仿若不間歇地落入碎石子,漣漪不斷,送盧柏凌去德國時的痛楚也擠進心湖來。她知曉,他是多情慣了,握手算不得什么親昵舉止,代表不了他的心意。她知曉,他心愛之人,是他父親的三姨太。她知曉,盧柏凌今日生氣她狐假虎威借他二公子的名號去給穆峻潭難看,所以,盧柏凌是在捉弄她。

可是,她不知曉,自己喜歡的明明是楊靈均,為何想到楊靈均與江樓月成親一事,遠遠不及想到盧柏凌喜歡他三庶母心痛。

盧柏凌望著錦笙側顏,見她努嘴生氣,眉眼間也聚了怒意,冷聲道:“林錦笙,你以后當著我的面,少去想楊靈均!”每次胡鬧,都是他陪她,她卻當著他的面想那個男戲子。如今,為那個男戲子,都快跟他“相敬如賓”了。

錦笙心亂如麻,只抿唇不語。汽車已開進一水間,沿著汽車過道在花園子里穿行,模糊的月光被阻隔成斑駁樹影,錦笙的一顆心也模糊難辨。待杜衡把車停在洋樓石階前,便有仆役疾走過來打開了車門,錦笙下了車,頭也不回地說:“盧柏凌,本少爺的事,你少管!”反手就從仆役手中奪過車門,“砰”一聲關上,氣惱地疾步上了臺階。

盧柏凌追下來,杜衡忙湊到跟前,把盧柏凌阻在洋樓露臺下的石階跟前,小聲道:“二公子,我家五少已經生氣了,您就別再進去了,別氣壞了我家五少。五少這幾日常常忙到半夜,睡不好,飯也吃得不香。再說了,回頭吵起來,五少那脾氣又不肯認輸服軟,你們僵持個幾日,不還得您低頭道歉嗎?”

盧柏凌聞言,雖扶著車門不再向前,一時半刻卻消不掉心里的妒忌和怒氣,問杜衡道:“呵!你連步驟都這么清楚了,我給你們五少服過幾次軟?我那是看她年紀小,讓著她,你覺得每次都誰對誰錯?”

杜衡嘿嘿一笑:“這也不用數,從我跟著五少開始,你倆吵過多少次架,您就服過多少次軟唄!甭管誰對誰錯,不都得您道歉嗎?哪還用得著管誰對誰錯呀。”盧柏凌冷瞥他一眼,為了不給錦笙道歉,直接扼殺掉吵架機會,轉身坐回了汽車里。

因赤芍跟著杜衡去瞧熱鬧了,回到臥房后,錦笙自己洗漱好躺到床上,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便把那紫棠綢床幔又扯又蹬,像是大風刮過似的鼓將起來。視線中,靠墻高幾上的花瓶里插了幾束虞美人,花瓣透薄如綾綢,雪白與大紅,似天空白云里的紅霞。

錦笙昏昏欲睡時,窗子吹進的夜風依舊吹拂著床幔,她全然閉眼前,眸子里還是那浸透白云的紅霞。不知是不是新曬了被褥的緣故,她睡著后,仿若躺在柔軟的云朵里,夢里模糊著映出《醉楊妃》里楊貴妃的面孔,驚艷絕美,卻辨認不出是誰。

前幾日忙著店鋪和絲織廠的事,好容易閑了下來,錦笙這一覺睡得極沉。次日早上,她人雖醒了,卻倦怠著不愿起床,睜眼后拿蠶絲被遮住腦袋,翻了身依舊賴著,待聽得西洋座鐘敲了七聲方坐起來。坐起后,又抱著蠶絲被,撐住腦袋,迷糊著發了會兒呆。她聽得外面窸窣作響,是赤芍、杜衡、蘇葉和金蟬亂哄哄的話語,遂清了清嗓子,拿捏起假音生氣道:“一大早的,你們在我房門口吵吵什么呢!”

大約是早就在等著喊人,只一聲,赤芍就讓其余三人散去催早茶和早飯,推門進到臥房來,又關上了門,伺候錦笙洗漱。

錦笙從赤芍手上接過牙粉和漱口杯,見赤芍神色憔悴,眼圈泛著淡淡烏青,先問了一句“你們昨夜里鬧騰到多晚才回來?好玩嗎”,才開始刷牙。赤芍小聲說:“五少,昨夜里出事了!”錦笙話語有些含糊,赤芍也猜到她定是在問什么事,直接回答道:“昨夜里,三少開的汽車,在福全大街和日本人開的汽車撞上了。我和杜衡是等在華安大街的,也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何事。只聽一些少爺小姐說,雙方吵著吵著,三少就惱了,跟童少爺和薛少爺他們就把那三個日本人給揍進醫院了。”

錦笙緊趕著漱了口,連金蟬送進來的早茶也顧不得喝,一面朝外走一面問:“這件事可曾驚動老太爺?”赤芍道:“沒敢驚動老太爺,昨夜里只驚動了大爺和二爺。”錦笙微怒:“為何不叫醒我?”赤芍回道:“我和杜衡想回來叫您的,可二公子說,你前幾日總忙到半夜,既已睡下,就不必叫醒你,由他處理即可。二公子如此說了,大爺也不好說什么,只吩咐我們今早告訴您,讓您起床后立刻回老宅。”

得知錦笙醒后,蘇葉就把汽車開到臺階下預備好了。錦笙坐上車后,又問蘇葉和杜衡:“到底是怎么個情況?又是如何處理的?”蘇葉和杜衡你一言,我一語,也就把事情說了個大概。

昨夜里本已肅清了道路,但燕平城的胡同口與巷子頗多,夜深瞧不仔細,就漏掉了把守。憑空里,黑黝黝的胡同口照出一束燈光,旋即鉆出一輛汽車上了福全大街,與林清嘉的汽車撞了個正著,幸得雙方的人都沒撞傷。

童逸勤和林清嘉本不想把事情鬧大,封路一事傳出去,少不得要受長輩責罵,還得連累這班子巡警。可那日本司機一下車,見到一群中國人,張口就罵了一句“支那豬”!

林清嘉一向不想惹日本人,嫌他們總是不依不饒過于較真,煩膩得很!今日念及是自己這群人玩得大發了,聽了一聲咒罵,也不去計較,只想快些息事寧人。可那日本司機嘴里依然叫嚷著“支那豬”,要拉了林清嘉等人去日本駐華公使館討說法。

林清嘉被扯開了領帶,耳朵里又連灌了幾聲“支那豬”,臉一黑就真的惱了,直接揮拳抬腳把毫無防備的日本司機給揍翻在地。

汽車里還坐著兩個日本人,其中有一個倒是武館出身,打傷了兩個中國人后,卻禁不住群毆。場面一度失控,混亂至極,還是陸哲峰讓巡警把林清嘉、薛明喻、童逸勤等人拉開控制住,才略壓住了場面。雙方被拉開后,陸哲峰立即與為首的日本人調解協商,親自帶人把受重傷的日本司機和另外兩人送到了德國醫院。

盧柏凌昨夜里從一水間出來就沒去湊熱鬧,直接回了盧公館,半夜里接到電話即刻就趕去德國醫院。他極力壓制著不往上面傳,偏偏其中為首的佐藤英武,與渡邊次郎、日本公使館的總領事都相熟,也就半個時辰,警察廳、日本駐華公使館、盧公館、林宅就全都知道了。

盧柏凌恐牽扯到錦笙,與守在德國醫院里的人商議好,就說這胡鬧點子的發起人是他。面對盧柏凇與陸良佐的詢問,大家眾口如一,皆把矛頭指向了盧柏凌。林肇聰雖從林清嘉那里聽聞罪魁禍首是錦笙,也只當作不知曉,亦囑咐他不要對旁人說起。

林肇聰最善于放長線釣大魚,若遇到急變時,處事手腕也歷來果決。恐林清嘉打傷日本人一事被燕平日本商會拿來大肆做文章,遂找了一間空病房,與盧柏凇、陸良佐、童立夫商議:“此事可大可小。若只是巡警闖了禍,這就是小事,可牽扯到二公子、童少爺、薛少爺,還有我林家的三小子,此四位若被供將出來,再見了報紙,少不得有多事人要往深處想,日本人也定會借此大做文章,還會牽扯出這四人的家世背景。可事實上,不過是一群孩子嬉戲胡鬧,與人發生了口角。撞車一事雙方都有錯,最先開口罵人的也是那日本司機,這群孩子一氣之下才出手打了人。國逢多事之秋,若不妥善處理,便會滋生出許多無辜事端。”

盧柏凇、陸良佐、童立夫是何等聰明之人,權衡利弊之后,方決議,由童立夫抓了四個巡警,叮囑命令一番,把此事擔了下來。

今晚參與之人,皆見過大世面,深明局勢利害,亦知曉此事若處理不妥善,會衍生出許多禍患來,便自覺地緘默其口。盧柏凌跟著自己大哥一回府,盧兆祥就令衛兵把他抓起來關了禁閉,再不許外出。

錦笙趕到林宅時,林清嘉正跪在壽延齋的院子里打盹。錦笙亦自覺地走到林清嘉身旁跪下,倒把林清嘉給驚醒了,瞇瞪地眼看著她:“老五,你干什么呢?又沒罰你。”錦笙愧疚道:“這壞點子本就是我出的,一切都因我而起,我不能讓你替我受過啊!”

林清嘉打著哈欠,呵斥道:“小點聲!”復又低聲說:“這件事,盧柏凌說點子的發起人是他,組織上街胡鬧、調遣巡警封路的也是他,大家伙也都是如此說的。雖然盧大公子明知是你起的頭,但眾口如一,他也不得不出面處理。這件事若不牽扯住盧家,盧家來個冷眼旁觀,咱林家和日本人如何能糾纏得清。就這樣吧!爺爺也知道人是我打的了,現在非要送我去坐牢,大伯正在里面勸著呢。你就躲遠點,別跟著瞎摻和了!摻和的人越多越麻煩!我要是幾天不讓爺爺生氣,爺爺心里肯定得別扭。他生我氣生習慣了,也就不那般氣了。你要是讓他生氣,可真能氣著他。快站起來,跟爺爺請安去吧!”

見錦笙遲疑著不愿起身,林清嘉又皺眉道:“老五,聽話!快起來!你去里面寬慰寬慰爺爺,我再瞇一會兒。昨夜里折騰了一宿,可困死我了。”說畢,下巴頦垂在鎖骨位置,就瞇起眼晃悠悠地打盹了。

錦笙忖度著林清嘉的話在理,剛起身,林肇聰從上房里走出來,看見她,神情里斂著濃濃怒意,厲色吩咐道:“給爺爺奶奶請完安,到麒麟堂的書房來!”錦笙拱手回了一聲“是”,就給林肇聰讓道,恭送他離開。立在門口打門簾的丫鬟,待錦笙走進去才放下,互相遞了個眼色,抿唇笑看林清嘉打盹的模樣。

林老太爺面色沉重,只與錦笙說了幾句家常話,便讓她離開。她出來,見丫鬟們隱忍笑意,猜到是在笑林清嘉。她一向不愿理會林宅里的閑事,可今日林清嘉受罰是她之過,她于心不忍。這雖是在上房,她亦厲色看了兩個丫鬟:“胡媽沒教你們規矩嗎?見少爺受罰,不當作沒瞧見,竟還笑紅了臉。若再如此沒規矩,我就稟了老夫人,把你們趕出上房,去做粗活!”

兩個丫鬟里有一個叫秋桂,與赤芍關系很好,壯著膽子回道:“五少,我們不是在嘲笑三少,只覺三少如此睡姿,既憨厚,又帶了一股子嬰孩氣,很是討喜。”錦笙聞言,也朝林清嘉看去,秋桂的話倒是不假,她唇角微抿,抬了下巴頦,示意秋桂摘了幾片綠葉子過來。

晨起花匠剛灑過水,葉子上還泛著晶瑩水珠,錦笙蹲下來,探著腦袋,拿細長的葉子搔了搔林清嘉的鼻子。一股涼意與癢意襲來,林清嘉抬手揉了揉鼻子,眼皮沉得抬不起來,只哼一聲,復又睡去。及至癢得受不住,才半睜開眼睛,見錦笙大且圓的眼睛里帶著壞笑,沒好氣道:“滾蛋!”

錦笙丟了綠葉子離開,眼里那笑意直到麒麟堂書房才散去。林肇聰經常見錦笙的書房,是書房中的暗室,四面石磚墻壁,只有一門與外間相通,一旦關上,由蘇武把門,當真是連只飛蟲都進不來。那書房是林肇聰遭難后修的,用以躲避外界的嘲諷憐憫,他曾在里面待過兩月之久,黑暗不見天日,把自己束縛在濃黑煙霧中,煙霧侵蝕著他的毛發肌膚與五臟六腑。

待那件事不再被人談起,這間書房又成了他訓令錦笙的密室。

無窗欞透進日光來,只靠高幾上一盞電燈照明。林肇聰端坐在紫檀木太師椅上,一半臉亮著,一半臉黯淡著,一雙銳利微透著陰鷙的眸子盯著錦笙。后面墻壁上懸掛著一巨幅黃山奇松畫,懸崖峭壁,古松挺立于絕壑之中,枝干蒼勁挺拔,映襯得林肇聰神情亦帶些陰冷神秘。

錦笙與林肇聰對看一眼,便低頭走到書案跟前,端正了男音,拱手說:“兒子見過父親!”

一直以來,林肇聰恐學堂人多,會識破錦笙的身份秘密,又恐她在學堂學了那西洋式的思想,像林清慕一樣要求思想獨立、經濟獨立,年少又熱血憤慨,不好控制,遂一直未讓她進過學堂,他親身所教授的都是與利益二字有關。

不同于那些由學堂步入社會,一點點褪去純真稚氣的學生,錦笙身心里那股稚氣未來得及褪去,便被林肇聰這種少年老成的教育模式給強行壓了下去。偶爾,那股子稚氣滋擾錦笙,她憑著孩子心氣做出許多讓人捉摸不透的事情,林肇聰百思不得其解,卻也拿她無可奈何。

但于林肇聰而言,錦笙夜追楊靈均,又在盧柏凌那里過夜,此等事情,已不是稚氣未脫那般簡單了。林肇聰憂慮重重,若錦笙當真萌生情意,與某個男子私訂終身,后果實在不堪設想。他放在扶手上的雙手緊攥著,竭力壓抑著怒火。

錦笙回國后所做的荒唐事,他雖件件知曉,卻為著東洋絲綢和霓裳錦隱忍不發,想待這兩件事處理完后再與錦笙算賬。無奈,錦笙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過分行事,竟為了與穆峻潭賭氣爭面子,惹下那般大的亂子。他需要一個優秀到可以獨當一面的“兒子”,同時,他也知道,把錦笙栽培得愈優秀,她翅膀會愈硬,直到他不能再掌控。他已迫切地需要想個一勞永逸的法子,來解決這件以女代兒的麻煩事。

怒火橫生,又恐激起錦笙的逆反脾氣,林肇聰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訓斥她,只竭力平緩了語氣,一件一件地同她算賬:“讓乞丐穿著東洋絲綢滿大街乞討一事,是你辦的吧!既給東洋絲綢一點顏色瞧,又斷了清嘉和日本人的私交。看似一箭雙雕,卻是雕蟲小技!我多次提點過你,不可急躁,不可急躁!你卻還是耐不住性子莽撞行事。你以為日本人就真的不會疑心你嗎?只是在他們眼中,林三少也好,林五少也罷,都是林家人,是在背后操控的人。你此番打草驚蛇,是在幫著燕平日本商會提高戒心!糊涂!”

一水間有林肇聰的耳報神,雖不能完整報告錦笙的計劃,但知“子”莫若父。林肇聰猜不透錦笙的小女兒心思,卻對她那點商業手段了如指掌。事發前,他已知曉,卻到此時才責備錦笙。

錦笙即刻想到,父親定然知曉她追楊靈均扭傷腳,去白公館被穆峻潭趕出來,又在盧公館過夜等事,也知曉昨夜禍端是她引起的。父親雖在責問東洋絲綢一事,但真正氣惱的是她那幾件荒唐事。

她窺探著林肇聰臉色,小心翼翼道:“請父親聽兒子解釋,兒子并非莽撞行事。三哥私下里多次和渡邊次郎來往,我恐他被渡邊次郎蠱惑,壞了咱們的大事。就算我不做出此事,日本人也會戒備咱們的,更會利用三哥躲在暗處搗亂。并且,若爺爺知道三哥和日本人往來,又得生氣傷身了。爺爺已過古稀,橫不能再氣著爺爺。爺爺受氣臥病在床,我是爺爺最疼愛的麒麟孫子,就使了點小計謀寬一寬爺爺的心。”

言語間不經意地把老太爺搬出來,父親縱有其他怒氣,也不好再以此事發作。忙又開口,把話題轉到了商業上,為父親搭一個臺階:“父親,自‘二十一條’事件后,洋貨之中,日貨最易受抵制。但事情過去了幾年,沒有學潮和工人罷工,抵制之聲也有所消減,怕是江北內閣已忘了國民對日貨的抵觸。兒子布局,令乞丐穿東洋絲綢一事,雖未鬧到群情激奮,卻也掀起了不小的風浪,更把東洋絲綢推到了浪尖上。一連許多日,報紙上都有愛國記者和學生的憤慨文章,言辭很是犀利。有民情如此,咱們再按著計劃和皞系交涉時,也好有所依據。否則,僅憑我林家和日本人的私仇,盧總理若能理解,尚可。盧總理若不再理解我林家,強壓威逼,咱們和日本人的私仇已不能作為理由。”

怒氣生生地被堵在了喉嚨間,林肇聰才意識到為何外人總要說林家五少爺能言善辯、牙尖嘴利。也罷,東洋絲綢和霓裳錦的事情未解決,尚不是責罰她之時,便沉聲道:“你既早有打算,也要切記不可急躁行事!時間不多了,方少塵那里,你又有多少把握?若沒有方少塵,你的計劃和一番心血算是白費了。”

錦笙微怔,因回國后瑣碎事繁多,又被與穆峻潭的私人恩怨占了些心思,她竟把與方少塵詳談一事給渾忘了。面上一窘,再開口時,聲音微低:“稟父親,回來不久,許多事情未處理妥善,兒子還未有時間找方少塵詳談,暫時不知他是何意。”

林肇聰冷笑一聲,說:“許多事情未處理妥善?好兒子,你如今竟也跟父親用起了場面話。霓裳錦是頭等要事,你且一心先顧霓裳錦,其余瑣事,父親可為你代辦。你且說來,還有什么未處理妥善的事?為父畢竟比你見多識廣,好為你出謀劃策,盡快處理掉!”

錦笙心中發虛,拱著的手霎時酸麻不已,微抖著放下,勉強一笑,仍低頭道:“不敢叨擾父親,皆已處理完,兒子等會就去找方少塵詳談。父親不必憂心,不管方少塵愿不愿意重新撐起方家霓裳錦織造坊,兒子都會想法子令他重回霓裳錦織造坊的。”

林肇聰的怒氣最終還是找到了話語突破口,遂冷聲道:“不必憂心?呵!若你哥哥還活著,豈會讓為父憂心至此!你奪了你哥哥的命,卻不珍愛,反倒胡亂糟蹋度日!整日兒女私情纏心,棄大事于不顧!若你哥哥活著,你哥哥會如此墮落不爭氣嗎?”他越說,越壓不住內心火氣,突然發出火來,猛拍了一下桌子,厲聲道:“枉你自詡爭強好勝,你爭了什么,強了什么?全用在雕蟲小技和兒女私情上!給了你林五少的身份,你卻上不得正經臺面!我為你百般謀劃,你卻在這緊要關頭胡鬧惹事,若非我昨夜趕去處理,豈不又添一層亂子!”

夾槍帶棒的斥責迎面撲來,且父親又提到了哥哥,錦笙抑制不住那股由心里泛起的冷意和疼痛,身子微抖著站立不住。她緊咬住嘴唇,卻連嘴唇都哆嗦得厲害。她一直竭力想做到令父親滿意,可在父親心中,她如何都比不得哥哥。更能看出,父親心中有一股憤恨,同出天花,為何活著的是她,而不是哥哥。

林肇聰這股怨恨執念在心里積壓得久了,仿若有了蠱惑人心的妖力,亦讓錦笙覺得,她就是奪了哥哥的生命才存活下來。

書桌案頭有一只饕餮紋三腳的古銅香爐,爐子內插著龍涎香香棍,半個小拇指長度的香灰霍然傾塌,錦笙又想起了在郵輪上做的噩夢,那個噩夢里也彌漫著香灰和飛塵沙礫。她又墜入在那個噩夢里,竭力想往上攀爬逃出來,父親卻在下面拼了全力拽她下滑。

林肇聰見錦笙臉色慘白,滿額細汗又沉默不語,便更加篤定地認為,是戳穿了她心思。他突然想起了與英國海軍軍官私奔后再無音信的四妹,眸前亦立即浮現出四侄女與情郎私奔由火車站被抓回后的歇斯底里;那段時間,林家四姑奶奶與洋人私奔一事重被談起,府邸下人直傳是洋人用洋邪教給林家小姐下了降頭。不然,兩輩之間,林家如何會出了兩位與人私奔的小姐?

念及此,林肇聰雖不信洋邪教之說,卻恐逼急了錦笙,錦笙亦會與人私奔,便忍住余下的火氣,拿出煙斗燃著煙絲,抽了一口才說:“你雖不如你哥哥,可終究也沒令父親過分丟臉。你且記牢,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是林家五少爺這個身份帶給你的,一旦失去林五少這個身份,你便什么都不是!想想云笙吧,婚姻大事不還得由為父做主嗎?為父已決定答應方少塵的退親,然后把云笙嫁給唐義哲做續弦夫人。若你不是錦笙,這就該是你的命數!”

錦笙愕然抬頭,額頭細汗由鼻骨滑落,遲了好一會兒才喃聲問:“唐義哲?穆炯明手下第一虎將,樟西督軍唐義哲?”林肇聰只抽煙,并不搭腔。錦笙穩定住紛亂的心緒,急聲道:“父親,那唐義哲都四十多歲了,您怎么可以把云笙嫁給他做續弦夫人!”

林肇聰眸光陰郁,冷聲道:“我若不如此,恐你依舊認不清現實,收不好心思去做正經事。你既想頂著林五少的身份受人敬仰追隨,又想揣著女兒心思與男人為妻。天下之事,豈有全然如你意的道理。十二年了,為父在你身上耗費了那般多的心血,又豈能容你一己之私毀于一旦!”

他把煙斗在古銅香爐邊緣磕了磕,復嘆著氣沉默不語。良久,把眼眶里的淚水擦去,說道:“你是有一股聰明勁兒,你爺爺奶奶也寵著你慣著你,為父亦覺得你艱辛,一向不輕易苛責你,你卻越發不知天高地厚。為父已不止一次提點過你,要遠離楊靈均,遠離盧柏凌,想必你也自以為是慣了,沒聽到心里去。你翅膀逐年硬朗,為父與你母親逐年老去。為人父母,豈能不為兒女考慮,若你當真要棄我與你母親的后半生不顧,為父也不能強逼著你。若你當真要自私自利由著性子胡來,我與你母親也活該有此劫數……”

錦笙早在看到父親拭淚時,內心里便愧疚不已,父親話未說完,她即刻跪倒在地,眸子里泛起一層薄薄水光,攥緊雙拳,沉聲道:“請父親莫要如此說,是兒子愚鈍不孝,令父親憂心操勞。請父親明鑒,兒子現在沒有兒女情長的心思,以后也不會有兒女情長的心思。此一生,我都會是父親與母親的兒子,保父親母親后半生安樂無憂。我是云笙的兄長,也會竭力護她周全。此一生,我都會是林家五少爺林錦笙,保林家產業興盛不衰!”

林肇聰微微點了點頭,走過來把錦笙扶起,緩聲道:“你是個好孩子,你的孝心,為父知道。你存的那份心思,為父也理解,只現在尚不是時候。把東洋絲綢和霓裳錦的事情處理好了,咱們再好好談談你的終身大事。你先去忙吧,昨夜里的事不必放在心上,若再生變數,為父會處理好的。你且把全部心思放在霓裳錦上,記住,霓裳錦,我大房必須得到!”

錦笙想解釋,卻覺得再解釋下去反倒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徒令父親疑心憂慮。遂點頭,應了一聲“是”,又看著林肇聰臉色道:“父親,讓云笙給唐義哲做續弦夫人一事,可否作罷?”

林肇聰道:“這件事得看你爭不爭氣,你若給大房好好爭口氣,為父何須委屈云笙與安系的督軍聯姻。你若不爭氣,為父只能讓云笙給你當墊腳石鋪路!我與你爺爺、二叔、三叔都詳談過了,東洋絲綢一事,盧總理如此強壓,便是個不好的兆頭,咱們與盧家的世交情分恐要生變數。你二哥早就在走安系和東北軍的路子,你三叔一直與郴系的督軍私交甚好。好在為父未雨綢繆,早就在為你鋪南地的路子。咱們林家畢竟只是商人,不求與盧家爭個高低輸贏,只求平安無事地把林家生意經營下去。”

見錦笙神色有異,恐她女兒心作祟誤事,又補說道:“不過,咱們與盧家的情分也不是說斷就能斷的,畢竟林家生意都在北地,南遷不易。你去忙吧。”

“是,兒子告退!”

錦笙轉身,神情松弛下來,卻覺得肩上擔子愈來愈重,壓得她胸悶喘不上氣來。出了書房,她由抄手游廊繞到西廂房云笙的房間外,因窗子是半敞著的,可望見趙丹蔻正在給云笙盤晚清時期的繁復發髻作樂打發時間。

錦笙想起,六歲以前,母親也經常變著花樣給她梳發髻。屋子內,趙丹蔻揪著云笙的一縷頭發向上盤繞,她不由得也抬手揪住了自己短之又短的頭發,旋即苦澀一笑,放下手時,瞧見了食指上那枚碩大的麒麟白金戒指。獸頭上一顆大鉆石,麒麟身上又鑲嵌了許多顆碎小鉆石,張揚而貴氣。因盧柏凌是找中國畫匠繪圖紙,托朋友拿去法國定制的,那麒麟有些走樣,倒有點像西洋畫報上希臘神話里的神獸。

她左右手食指上各戴了一枚如此的戒指,幾道璀璨奢華的光芒從眸子里閃過,她唇角笑意愈加苦澀,把手背在身后便出了麒麟堂。

密室內,因林肇聰抽了許久的煙,空氣里除了龍涎香的味道還有煙草味。霧氣繚繞,一時間也分不清何為香霧,何為煙霧。蘇武雖四十有七,但長年習武,身板仍硬朗如銅墻,站在書案前,如石像般堅毅穩固。

林肇聰算著錦笙已出了宅院,方對蘇武說道:“我今日就做主把錦笙許配給蘇葉了,原是你跟著我,舍命護我周全。蘇葉也打小就忠心護主,那般維護著錦笙,他對錦笙的心思,我也能看明白幾分。這件事,再沒有比蘇葉更合適的人了。你暫且告知蘇葉,讓他心里有個譜,但是,此事萬萬不能令錦笙知曉。她向來吃軟不吃硬,凡事不能逆著逼她。”

蘇武覺得自己兒子是癩蛤蟆吃了天鵝肉,可林肇聰說得又極對,此事蘇葉乃是最合適的人選。莫說蘇葉喜歡錦笙,蘇葉就算不喜歡錦笙,他為報恩,也得逼著蘇葉就范幫大爺這個忙。一時間,他不知該點頭還是該搖頭,脖子僵著說:“大爺,五少能愿意嗎?別再鬧出什么事來。”

林肇聰道:“她愿意就容易得多,若不愿意,總有法子令她就范。我看她的小女兒心思也愈來愈重,待有了蘇葉的骨肉,再把孩子生下來,她也就對蘇葉死心塌地了。你萬萬要提點蘇葉,讓他這輩子都對我大房忠心耿耿,來日的兒子,必須得姓林。屆時,趁我尚康健,把孫子教養好,替了她,再把她囚禁起來,我這心就踏實了。她主意硬、性子烈,我有預感,待她再長大些,我便無法掌控她了。我一番心血,極有可能毀在她手里。哼!她連我兒子的命都奪走了,還有什么做不出來的。”

蘇武不知該應著哪一句話說,只連說兩遍:“屬下和蘇葉定會對大爺和五少忠心耿耿的!”

林肇聰輕輕點了點頭,對于蘇武父子的忠心,他從不疑心,又交代道:“你此番跟隨錦笙南下,順便打探一下安系如今是什么情況,弄清楚唐義哲在安系的地位。云笙倒沒什么價值,嫁給誰都無所謂,但我若押錯寶,恐生出麻煩來!我與唐義哲交好這么多年,若唐義哲真能奪得東南五省聯軍總司令的位子,我耆德堂林記的生意也就能重回南地了。”他皺著稀疏的眉毛,望向那淡淡的龍涎香香霧,因身體驟然泛起一陣不適,當年受的侮辱和嘲笑,又如頑固的肉刺一般生了出來。

錦笙到六國飯店找方少塵,恰逢他有事外出,便吩咐了西崽,讓他回來打電話到一水間。

回一水間途中,杜衡問錦笙,要不要去瞧瞧關禁閉的盧柏凌,或者想個法子把他救出來。

汽車雖走在平道上,卻有些微晃,晃得錦笙一顆心也亂起來。她念及父親方才對自己的一番教誨,內心掙扎不已。雖想置之不理,可私心里卻有個聲音在說,盧柏凌是代她受罰,她理應去看他,去救他。況且,她與盧柏凌是兄弟情義,又不是兒女情長,沒什么可避諱的。

錦笙自我掙扎時,杜衡已拐彎朝盧公館開去。她一驚,才意識到自己走神的空當,已渾渾噩噩地吩咐杜衡去盧公館。

錦笙剛下車,正好碰見一同出來的盧柏凇與穆峻潭。盧柏凇看到她,便知她來意,指頭不住地朝她點著:“小家伙,我知道你為何而來,你且打消要見那臭小子的念頭,家父這次下了嚴令,要收一收他那野脾氣。昨夜里的事,日本總領事那里可還沒完呢,一直在給我施壓,非要揪出元兇!你倆且消停著,別再湊到一起惹事了!你年紀小,尚有情可原,他比你大八歲,還一天到晚不長腦子地跟著你胡鬧!”

錦笙尷尬笑著,沒由來地受了一通教育,也不好再開口說要見盧柏凌。瞧著盧柏凇生氣的程度,就能猜到盧柏凌肯定沒少受訓斥。

因盧柏凇有急事,也只說了這幾句話,就匆匆上了汽車離開。錦笙也隨后上車要回一水間,拐了兩條街,穆峻潭的汽車卻追上錦笙的汽車。葉執信由車窗里扯著嗓子喊:“林五少,少帥有事跟您說,請您停一下車。”方才在盧公館門口,錦笙早瞥見了穆峻潭唇角掛的嘲諷笑意,知道他說不出好話來,一腳跺上杜衡座椅,吩咐道:“別停!油門踩到底給我跑!跑不過穆峻潭的衛戍隊長,少爺我把你關一個月,悶死你!”

杜衡亦是一天到晚沒事找事閑不住的性子,當即回了一聲“遵命”,就別著葉執信開的車朝一水間狂奔。葉執信對燕平城的胡同路不熟,很快就被甩出很遠。好在開得起汽車的人并不多,遠遠地也能跟著杜衡。

錦笙回頭望了幾眼,本以為甩掉了穆峻潭,奈何那穆峻潭也是不肯善罷甘休的主,直追到了一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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