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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拋竹馬,窺端倪

眼見甩不掉穆峻潭,錦笙就讓杜衡把車停在盤花鐵門外。片刻后,葉執信走過來,啪地立正行了個禮,方說道:“林五少,少帥有事跟您說,請您過去一下。”

錦笙考慮到自己就要到南地了,雖只是到唐義哲的管轄區,可到底是安系地盤,自己和穆峻潭的私人恩怨也不好一直僵持下去,便下來走到汽車車窗跟前,對坐在汽車里的穆峻潭敷衍笑道:“穆少帥到訪我一水間,不知所為何事?若有需要在下效勞之處,在下必當盡全力,請穆少帥盡管吩咐便是。”

穆峻潭見錦笙眼底并無笑意,許是因眼睛過大,連厭惡和怒意都藏不住。他不太喜錦笙這副笑模樣,忽地就想起錦笙昨夜里酒窩淺淺、眼眸彎彎的模樣來,別過臉不看她,說:“你若要救盧二公子出禁閉,我可以幫你。我雖不能幫你封路,但在盧總理跟前,讓盧二公子作陪外出的面子還是有的。林五少可需要穆某的幫忙?”

錦笙皮笑肉不笑地說:“不勞煩穆少帥,我沒想過要救盧柏凌,他被關禁閉,我耳根子倒是清凈得很!”穆峻潭微沉了沉嘴角,說:“你倆倒有趣得很!如影隨形、打來斗去,不像兄弟,倒像一對冤家!燕平城果然烏煙瘴氣,什么污穢事都有!”隨即就吩咐葉執信掉轉了方向離去。

錦笙望著汽車遺留的煙塵,咂摸了一會兒穆峻潭的話,才醒悟過來,穆峻潭是指她與盧柏凌有龍陽之好。氣咻咻地轉過身,杜衡卻不解地問她:“五少,既然穆少帥能救二公子出禁閉,您為何不讓他救啊?”錦笙沒好氣道:“大愚大愚!你是真愚啊!你看不出他是來嘲笑我的啊!堂堂少帥還那么幼稚記仇!追本少爺一個多鐘頭,就為了譏諷本少爺兩句。幼稚至極!小人!”

杜衡小聲嘟噥道:“若您開口,保不齊穆少帥也就真救二公子了啊。”錦笙被杜衡氣得沖天翻了翻眼:“杜衡,你能不能長點腦子?你當穆峻潭是菩薩啊!普度眾生!且不論穆峻潭是怎么個救法,他把盧柏凌救出來,你讓盧柏凌那總理府二公子的面子朝哪擱,盧柏凌出來后還不得跺死我!”她一面說,一面要上車,杜衡又道:“五少,那您就不管二公子了?往常您出點小事,二公子都急得跟燒了屁股似的,坐立不安。”

錦笙想了片刻,回答杜衡,也說服自己:“不管了!關就關著他吧。又不是被關在監獄里了,他是被關在家里,仆役丫鬟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他,誰還能委屈他不成。”

在洋樓門前下車時,錦笙碰上了朝外走的蘇武,跟在蘇武之后的蘇葉一看到她,連忙低下頭去,耳根紅到通透。錦笙無奈地笑了一下,待蘇武走后,她把蘇葉喚到書房,說:“蘇葉,你不必覺得愧對我。我知道,老蘇是你父親,你不好不當這個耳報神。早就告知過你,我林錦笙行事光明磊落,不怕你跟大爺稟告。只是,有些事情,我本是無意之舉,你告知了大爺,大爺一多想,反而會徒增憂慮。你可懂我的意思?”

蘇葉高且壯實,古銅色的皮膚由臉紅到脖子根,倒顯出一股孩子般的拘謹扭捏。錦笙說話時,他悄悄撩起眼皮看她,她拿了描金烏漆四格糖盒在挑選糖果,待說完話,才撿出一顆紅糖紙包裹的糖果,把糖含在嘴里,又把紅糖紙拍整齊,壓在了放糖紙的書里。

察覺到錦笙的目光要朝自己看過來了,蘇葉慌忙低下頭去:“五少放心,屬下懂得分寸!”錦笙點頭道:“好,我信你。你也放心,我待你跟赤芍、杜衡的心是一樣的,不會疑心你,也不會把你當外人。沒其他事了,你出去吧。”蘇葉剛一轉身,又被喚住:“我心里煩躁得很,你去給我買兩串糖葫蘆來,要串了大紅果的那種。”蘇葉笑著望了錦笙一眼,應著離去。

錦笙又吩咐了赤芍和杜衡收拾行裝,預備著南下。方少塵與程藕初來找她時,她正坐在花園子的遮陽傘下吃糖葫蘆,身后是幾株芭蕉樹。方少塵遠遠瞧著,她手上的大紅果與芭蕉映襯,倒像融為一體似的。綠葉紅果,清新醒目,不免笑道:“你還是這么愛吃糖。”錦笙把糖葫蘆放在潔白瓷盤上,順手拿手絹擦嘴,反駁道:“這是糖葫蘆,不是糖。”伸手招呼著二人坐下,又喚來了仆役,問二人道:“要喝什么?”

仆役聽說二人是要咖啡,就連忙去了。錦笙又問道:“你們倆是碰到一起的,還是本就一起來的?”方少塵微微一笑,說:“這些無關緊要,給你看樣要緊的東西。”他從檔案袋里掏出一沓文件遞給錦笙,錦笙困惑著接過來,先是不經意地翻看,眸光卻突現銳利,又從頭細細看。

文件里有程藕初整理的近兩年來中日生絲出口英法美意朝鮮的數量對比,文件中還涉及日本人在東三省所建立的蠶絲業,其以移民開發和投資辦廠的形式,吞噬掉了中國許多產業和資源。

錦笙細細看著那些數據和商號、工廠、公司,眼眸微瞇,手指不覺收緊了許多。錦笙還未出生時,林家在日本侵占地的產業就頻頻受日本方面強行干涉,林家管家業的人商議過后,決定退出日本侵占地的市場,至今只留了兩家綢緞莊。

日資在華的商號、工廠、公司,除了少部分是普通日本商人所成立,其余的,背景都很是復雜。有日本財閥所成立的,還有日本軍方操控僑民所成立的。

林家在東三省的勢力不如以前,錦笙雖想要去了解那邊的市場,卻從沒得到過如此準確詳細的資料。渾然不知,東三省的桑蠶絲業竟被日本人控制了大半。以物產富饒為豪的東三省,竟有一多半淪為日本人的原料供應地,任由日本人肆意掠奪,壓榨中國工人成為廉價勞動力。

錦笙穩住怒氣,才想起忖量方少塵和程藕初的用意,她面色如常地抬頭看二人:“你們給我看這個做什么?”方少塵對程藕初笑著說:“我猜對了吧,不管你們五少爺心里驚不驚訝,氣不氣惱,第一句話,絕對是要問咱們的企圖。”

錦笙拿著冰糖葫蘆竹簽子,無節奏地在瓷盤上敲著,大紅果外的糖衣被她敲落許多,笑著說:“你方少塵是軍人,并非我們絲綢行業的人。平白無故地跟我的絲織廠經理湊到一起,還拿了這樣的文件給我看,我還不該問問你的企圖嗎?”

方少塵略一笑,旋即神色凝重地說:“我的確有企圖,企圖就是,不想讓你們耆德堂林記綢緞莊賣東洋絲綢,也不想讓你們林家人和日本人合作。”錦笙道:“貴府上與鄙府乃世交,知道林家和日本人有舊怨,也知道我爺爺下了死命令,怎還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得了,你別跟我繞彎子了,直說來意吧。”

方少塵笑而不語,程藕初回答錦笙道:“五少,少塵的確是這個意思,您看了這些文件,還弄不清楚日本人一直讓林家賣東洋絲綢的企圖嗎?”

錦笙以前的確沒想那么深遠,可看了日本人在侵占地對各行各業的所作所為后,已大致明了日本人的企圖。

國際絲綢市場上,日本早已把中國當作出口勁敵,而絲綢行業又是日本的功勛產業,是能大量掙外國錢的行業,對日本意義重大。日本想了各種法子在國際市場上擠壓中國生絲和絲綢出口,奈何中國地大物博、資源豐富,日本想要徹底消滅中國這個競爭對手是極其困難的。

徹底消滅行不通,于是又另想了法子。如今在侵占地的所作所為,目的昭然若揭。他們想把中國由絲綢出口國變為日本的原料產地,侵占中國絲綢市場,再掠奪中國蠶繭生絲原料,完全掌控中國的絲綢行業,讓中國絲綢行業淪為日本絲綢行業的殖民產業。

以日本人在東三省的行事方法推測,燕平日本商會讓林家賣東洋絲綢,只是干預林家生意的第一步,若這一步走成了,他們也不會止步于此,接下來,更會干預林家的蠶園、繅絲廠、絲織廠等生意。

北地的絲綢行業,林家一直是執牛耳者,依附林家的絲綢商人數不勝數。一旦林家生意被日本人掌控,于北地十二省而言,絲綢行業的命脈便要暗暗操控于日本人之手。

方少塵知曉錦笙已在心中忖量出后果來,直看向她:“錦笙,洋人對中國的軍事戰爭,禍害顯而易見。可商業戰爭,卻能讓中國在不知不覺中衰敗,淪落外敵之手。若有朝一日,我中國經濟命脈盡掌控在外敵之手,后果不堪設想。商業戰爭比軍事戰爭更防不勝防,禍害也不容小覷。依日本在東三省的行事來看,他們在中國的一切商業活動,并不全是為了掙中國的錢。燕平日本商會的背后勢力是關東州鐵道株式會社的總裁野村雄次郎。”

錦笙皺眉道:“關東州鐵道株式會社?野村雄次郎?怎么又來了個小狼。”

方少塵道:“他可不是只小狼,是半個狼王!關東州鐵道株式會社是日本財閥、皇族和政府入股成立的,現在擁有近八十家的關聯企業股權,不僅掌控了日本侵占地的鐵道、水運、航空等運輸業務,礦業、電氣、農林、鹽業、絲綢業等產業他們也都涉及了。實力不可小覷,野心更是不可小覷。這一場經濟掠奪戰,日本要是打贏了,威力不比軍事侵略戰小多少,那時的中國不是日本殖民地,也與殖民地無異了。”

錦笙雖也覺得方少塵的話很在理,但商戰到底是無形的,不似軍事侵略,可眼見大軍壓境黑云低垂。軍事戰爭戰線一長,都得打上許多年,商戰本來就慢,更何況是日本人這樣撒網似的打經濟侵略戰,網撒得大了,收起來費勁不說,保不齊某些部位就被意外戳破了。

因短時間內無法徹底破壞這張大網,只能慢慢地與對方斗智斗勇。錦笙心里倒沒那么憂慮在意,瞧見方少塵那憂國憂民的模樣,便笑了:“少塵,怎么就說得如此嚴重了?倒像是商人比軍人更重要似的,那織錦匠人豈不更重要?你為何舍棄方家霓裳錦,去做軍人?”

方少塵面容仍溫煦,卻盈滿了愁緒:“一個國家,不能全是商人和軍人,對國家而言,每個人都同等重要。織錦匠人也重要,更需要一分清凈無雜塵的心去織錦,只是我已無心去繼承這份技藝了。白白耗在那里,也只是徒勞無功。”

錦笙道:“可方爺爺只愿把此技藝傳給你,不傳外人,若你不繼承下來,霓裳錦就要失傳了。”她觀察著方少塵的細微神情和動作,見他眉宇間顯出痛色,卻又苦笑一下:“從古至今,中國失傳的技藝已太多了。如今國不保夕,甚至有可能落入外寇之手,保留住霓裳錦又有何用?它終究只是一門技藝,一門需要在閑暇時欣賞的技藝。”他緩和一下心里痛意,又說:“錦笙,霓裳錦失傳的后果遠不比你們林家和日本人合作。若你們林家淪為日本人的爪牙,中國的絲綢行業也就岌岌可危了。”

觀得方少塵的神情語態,錦笙已決定不多費唇舌勸他回霓裳錦織造坊。當初方老太爺下跪求他,他都能舍下霓裳錦,又豈是她一番勸說就能把他勸回去的。說的不行,只能按計劃做了。

錦笙慢悠悠地從瓷盤里撿出一塊碎糖片含入口中,說:“少塵,你直言告訴我吧,我林家哪個人讓你如此擔憂?我知曉你的為人,你若不十分確定,也不會拿這些文件來找我。那個人在我林家的地位,必定舉足輕重,竟能動搖林家根基,使林家淪落為日本人的爪牙!”她又拿起桌上文件揚了揚,說:“我父親在日本侵占地托了許多人,都沒弄來這些詳細資料。你跟藕初沒少費工夫吧?你若再不說實話,我可就送客了!”

程藕初與方少塵對看一眼,沖他挑眉道:“來之前就勸你直話直說,你非要繞這么大彎子,講這么多廢話!我們五少那心眼可是山路,彎彎曲曲盤旋而上,你能轉過他嗎?”

既已至此,方少塵無奈一笑,直言道:“你出洋前,跟我提過想要這些資料和數據,我就托了朋友去收集調查。我本不想參與你們的家事,亦是看完這些,才決意告訴你的。滬海的興亞絲織廠,林清菽以假名占了兩股,我堂哥方少泉占了兩股,其余六股是日本人。”

錦笙驚詫住,萬萬料想不到二哥會不顧家規,和日本人合作建廠。她后倚在椅背上,拿糖葫蘆竹簽的手不覺抬起,抬到一半才覺不妥,又扔了回去,問:“大股東是誰?”

方少塵道:“兩個日本商人。但興亞絲織廠規模太大,絕對是日本財閥在暗中操控。那兩個日本爪牙,其中一個你也認識,就是林安和。”

錦笙知曉林安和,林安和在方老太爺身邊待了十多年,取得方老太爺的信任,收他做了關門弟子,要把方家霓裳錦技藝傳授給他,但傳授一半,竟發覺他是日本人。

方老太爺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自此以后,除了親孫子方少塵之外,再不把霓裳錦傳給任何人,寧愿霓裳錦失傳,也不愿霓裳錦技藝被洋人學去。

此事一出,因林安和給自己冠的中國姓是林,方老太爺對林家人心存芥蒂很久,若非有云笙和方少塵的婚事在先,方老太爺大抵就要同林家人斷絕往來了。

錦笙輕輕點了點頭,囑咐道:“少塵,我二哥既用的假名,你就暫時裝作不知道吧。容我和我父親商議一下,再決定如何處理。眼下,我爺爺身體抱恙,若再有這檔子事,我怕他老人家受不住。”方少塵道:“我知道,這是你們林家家事,如何處理由你決定,我不會干涉的。”

錦笙又淺笑著問:“少塵,你這機密資料哪兒來的?要是在那邊有什么人脈,我總得還他這份人情,何不介紹一下?”方少塵心知錦笙打的什么主意,笑著回她:“不用還,他已算在我身上了,他也是朋友托朋友。并且,我那位朋友知道你林五少的大名,十分不愿意跟你交朋友。”錦笙撇了撇嘴,“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不過就是怕我越過你,以后直接跟他聯系,就欠不著你人情了。得!方少塵,你這個人情,我林錦笙記下了!”

方少塵無辜道:“非也,是你跟我那位朋友積了怨,他不愿和你深交。”錦笙凝神想了片刻,方少塵朋友中與她積怨的……倏地“穆峻潭”三字冒上心頭。她與方少塵對看時,見他唇邊盈著一絲笑意,便手握拳掩口,尷尬地咳嗽兩聲,說:“你這位朋友施恩不圖報,可真是有大智慧之人啊!只是別再存著什么壞心思算計我,我若吃了虧,可是會恩將仇報的!”見方少塵笑意漸濃且不語,立即岔開了話題說:“你們倆就在我這里用午飯吧!我的廚子可是以前的大內御廚,也讓你嘗嘗宮廷菜。”

方少塵笑道:“你的鴻門宴我可不敢吃,回頭見了不該見的人,我若再得罪了她,怕是你當真會讓我把心肝腸子肺都悔得烏青黝黑。”錦笙白他一眼,沒好氣道:“近墨者黑,越來越記仇了!”因的確打了要把云笙接來一塊用午飯的主意,被戳穿后,錦笙也不好再強留方少塵。

送走了方少塵和程藕初,錦笙在金蠶室待了良久,雖不知父親的耳報神聽了多少去,仍決定暫時不去稟告父親,待南下找時間去興亞絲織廠考察一番,心里有點數后,再告訴父親。

蘇葉買了明日上午的火車票,以前出門,錦笙從未細看過火車票或者船票。不知為何,今夜從蘇葉那里要了一張車票,趴在臥房外的露臺欄桿上看著。就是這張橫躺于掌心的寸長車票,把她由一個地方載往另一個地方,兩處都是虛的,唯有這車票是實的。

漸漸地,滿天的星星,一顆一顆地亮起來,她把車票握在手心里,托著下巴看星星。她心里拿不定主意,數著星星算計要不要想法子救盧柏凌出來。縱然她對數字異常敏感,可滿天星斗仍是讓她數亂了,腦子也愈加糊涂。

她撩開袖口,看向手腕的淺傷痕寬慰自己,她都被穆峻潭吊在月洞門上了,盧柏凌還能當她面跟敵軍談笑風生,她不管不顧盧柏凌,也在情理之中。盧柏凌不能拿她的錯,誰讓盧柏凌最先當叛軍、叛變兄弟情義的。

但轉念一想,此去南地,可能半年內都回不來,也不知盧柏凌要被關到何時。連盧柏凇都動了氣,可想而知總理那邊,肯定是新賬舊賬都一塊跟盧柏凌算了。盧柏凌劣跡斑斑,今朝被關禁閉,當真是除了穆峻潭的面子,她再沒有其他法子能救盧柏凌出來了。方少塵和穆峻潭是后日的專列回京陵城,明日一大早去找穆峻潭,時間尚且來得及。

每當她決定要救盧柏凌出來時,腦子里就會浮現出穆峻潭那冷笑討人嫌的嘴臉。她糾結萬分,雙手捂著腦袋,下巴頦抵在清涼的玉石欄桿上,只覺盧柏凌和穆峻潭已在腦子里打起來。

“林錦笙,你竟然對我不管不顧,枉我以前為你的事鞍前馬后!費心費力!你沒心沒肺!無情無義!”

“林五少,你果然還是來求我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最后,穆峻潭那冷笑討人嫌的嘴臉贏了,她決定不去管盧柏凌。待盧柏凌出來,若真要拿她的錯,她就委屈一點,認打認罰給他賠罪,諒他也不敢過分罰她。為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臨睡覺之前,她還暗自念叨著安慰自己,盧柏凌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子,也肯定不想穆峻潭救他出禁閉,她是為了盧柏凌的面子著想。

不承想,一覺多夢,盧柏凌和穆峻潭直打到她夢境里。

錦笙此次南下,真實原因不敢讓林老太爺知曉,只說想了解林家在南地的桑絲綢采辦情況。早許多年,生意上的諸多事就移交給了兒孫,林老太爺只過問大事。眼下,身體尚未全然復原,林老太爺更不愿多管事,也未多問就允準了。

臨出發的一早,去壽延齋辭行時,林老夫人照舊喚來了隨行仆役,百般叮囑,要細心照顧錦笙衣食冷暖。因此次出門,林肇聰不隨行,林老夫人又嚴令了年長的蘇武等人,不可教唆錦笙去秦樓楚館等地胡鬧廝混。

火車在津城停站時,錦笙剛用完午餐,因昨夜夢里被人打架滋擾,餐后正欲小睡一會兒,卻有茶房從津城站上來敲包房門,說是林三少給津城站打了電話,家里出了急事,讓林五少趕快回去。

那茶房不像說謊造次的樣子,錦笙就半信半疑地吩咐赤芍等人收拾行李下了車,連站也沒出,直接用車站的電話給林清嘉院子里撥了電話,林清嘉聽說是錦笙,火急火燎道:“老五,我揍的那個日本司機死掉了,你別瞎跑了!趕快回來!”

錦笙知曉那日本司機只是左腿骨折,身上還有幾處外傷,遠不到喪命這般嚴重,可林清嘉的語氣又不像是胡鬧玩笑。錦笙給麒麟堂撥了電話,仆役說大爺有急事外出了。錦笙便連電話也不掛,吩咐那仆役去打聽,仆役打聽了一圈,從林肇德那里得了準信。

錦笙當下不敢有所耽擱,雇了三輛汽車從津城回燕平城,趕在城門關閉之前進了城。赤芍跟行李坐了一輛汽車回一水間,錦笙帶著蘇武蘇葉杜衡等人回了林宅。

先去了麒麟堂,聽仆役說大爺去了議事廳,她又匆匆趕到了議事廳,尚只有林清慕、林清菽、林清嘉坐在里面,皆沉默不語著。林清慕對她點了點頭,算作打招呼,林清嘉見到她,眸子一亮,因有了難兄難弟,惶恐不安的心略安了幾分。

倒是錦笙看到林清菽略帶驚詫,不由問道:“二哥,你怎么回來了?”林清菽冷冷一笑:“怎么?我是外人?家里就如此容不得我嗎?我就理應耗在蠶園里見不得人,由著你們在燕平城享清福?胡鬧惹禍了,還得我跟你們一起擔著!”錦笙想到林清菽和日本人合資一事,也冷笑道:“二哥可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我做夢都想耗在蠶園里。要不,咱倆換換?爺爺生病都請不回來二哥,二哥此番回來,是有所求?還是有所圖啊?泰濰的蠶園、繅絲廠、絲織廠、綢緞莊都給你管了,這次,你莫不是請了蓬萊仙島的神仙來搬老宅?”

林清菽剛張口,林清慕就厲色呵斥道:“什么時候了,還斗嘴!老二,你是兄長,明知道老五不肯吃虧,你也在他嘴巴里討不到便宜,就不能讓著他!”錦笙眉毛還沒挑起來,林清慕就教訓她道:“老五,收收你那性子,少說兩句!”

錦笙努了努嘴,正好林清嘉在招呼她,她就在林清嘉旁邊的椅子坐下,與林清慕、林清菽隔著大廳相對。林清嘉腦袋湊近她,低聲道:“老五,夠意思啊!三哥平日里沒白疼你!你爹、我爹、咱三叔,去壽延齋請示爺爺了,尚不知道是個什么情況呢。咱倆現在可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你可記住了啊,打虎親兄弟,別窩里反地算計我。”

錦笙抿唇一笑,低聲說:“三哥,咱倆不堂兄弟嗎?又不一個奶奶,也不一個父親。”林清嘉臉色一變,厲色低聲道:“胡說八道!咱倆可是一個爺爺的親兄弟!”錦笙含笑不語,林清嘉又說道:“你得想個法子把盧柏凌弄出來,沒他,咱好些個事都辦不成。這件事想查清楚,也不好去查。”

錦笙連連搖頭:“我可沒法子弄他出來,那天去盧公館看他,人沒見著,倒是被盧大公子迎頭教訓一通。總理鐵了心要罰他,哪會輕易放他出來?到底怎么個情況啊?”

林清嘉剛要詳說,有仆役抱著軟墊與腰枕走向主位安放,隨后三間六門全被仆役打開,錦笙四人連忙起身,迎了出去。

宅院里雖扯了電線,多處裝了電燈,但林老太爺身子骨剛見好轉,林肇聰恐抬轎輦的仆役看不清腳下,晃了林老太爺,又令六個仆役分列左右,提了大宮燈打前照路。

議事廳也是面闊五間的大廳堂,院落雖高深闊遠,卻橫平豎直,方正規矩。一條水門汀甬道由院門直通向正房走廊石階下。甬道兩側栽種了成林的金鑲碧嵌竹,一眼望去,金黃竹竿上,每節生枝葉處皆有碧玉般的一道淺溝,黃綠相間。滿眼金鑲玉更顯庭院深深,富貴奢華。

錦笙四人迎出院門,院門前道路上光束混雜,待走近了才發現林老太爺和林四老太爺各乘一頂轎輦而來。錦笙低聲問林清嘉:“三哥,四爺爺怎么也來了?這事該不會鬧到泰濰祠堂去吧?那可就真鬧大發了。”林清嘉皺眉道:“四爺爺是跟老二一塊來的,尚不知道老二是為什么來,肯定沒安好心。”

林肇聰見到錦笙,心中不悅,當著眾人面不好說些什么,只慈和道:“趕回來了就好,四爺爺前面還在問你呢。”錦笙對林四老太爺拱手一笑,說道:“孫兒錦笙給四爺爺請安!”林四老太爺亦對她慈愛一笑,點了點頭。

旋即,子孫與仆役一陣井然有序的忙碌,才把林老太爺和林四老太爺迎進了議事廳主位落座,其余各人也都按長幼順序在左右入座。

主位后面墻壁上橫懸著近四米長的巨幅絲綢工序絹本畫,由養蠶到絲綢成匹入柜,每道工序都配有時代背景,亦代表了林家家業由小到昌盛。那畫作是道光皇帝時期的畫家所畫,一直找懂畫的人小心打理著,后來林四老太爺從洋人那里知曉了玻璃裝裱鑲嵌的工藝,又把此畫運到法國,鑲嵌好,再運了回來。

如今,這幅巨幅絹本畫絹底如初,桑田、青山、街市林立的畫色在燈光下微微泛舊,古風甚濃。

仆役奉完茶,便關好六扇門退了出去,留有吳松在林老太爺身旁伺候著。林老太爺精神已好了許多,沒了在病榻上的羸弱與慌亂無措,但膚色仍透著暗黃,映襯著白色眉須。他眉眼細長,少壯及中年時,微瞇雙眼,給人以高深莫測之感,像是蘊藏著無限智謀。如今年邁,倦怠著半瞇眼,那股高深莫測猶存,令對視者不敢輕易撒謊造次。

他小飲了一口茶,看向林肇德道:“把八孫兒、九孫兒都喊來旁聽,他二人也十五六歲了。你大哥十三歲就開始跟著我管生意,小小年紀就是一把好手。八孫兒、九孫兒也不能只顧念書,以后,家事還是要參與的。他們終要獨當一面,盡早學著點吧!”略遲疑了片刻,又補充道,“把清森也叫過來吧!”林肇德應著走出門,吩咐石階下的仆役跑去喚來了七少爺林清森、八少爺林清淼、九少爺林清焱。

待三人在林肇德身后站定良久,林老太爺才把手上用來舒筋活絡的按摩玉石放在紫檀木矮幾上。廳堂內氣氛本就壓抑肅穆,忽的一聲,眾人都望向了林老太爺。他直看向林清嘉,聲音雖不硬朗如初,卻透著威嚴:“三孫兒,你跟爺爺說實話,那日本人是不是你打死的。”林清嘉連忙站了起來,撥浪鼓似的搖頭:“爺爺,大伯和我父親前夜里都趕過去了,他們二位也都看到,那個日本司機就腿斷了,身上雖有幾處輕傷,也不到喪命那般嚴重。”

林老太爺頷首示意他坐下,目光巡看了一遍,說:“你們兄弟三人,他們兄弟七人,都商量商量,這件事該如何解決,還有東洋絲綢那事該如何解決。橫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不知還要生出什么變故來。你們說吧,我與四老太爺聽著。”

林肇聰與其余兩個兄弟商議時,已把解決方法不經意地透漏給林肇泰,此時,林老太爺發問,他身為長房,卻并不言語。

林肇泰見大房不開口,便只能自己出頭:“父親,四叔,清嘉并未傷及那日本人性命,定是渡邊次郎和佐藤英武有意陷害林家,此事若不牽扯到清嘉還好,若一牽扯到清嘉,麻煩就大了。警察廳那邊,我已與立夫通了電話,先從被抓的四個巡警里找一巡警出來頂罪。若日本人當真要一命換一命,那巡警家眷的日后花銷費用,皆由我二房負責。”林清嘉忙附和道:“爺爺,四爺爺,我父親說得對,此事若牽扯到我,燕平日本商會定然會借機逼著咱林家賣東洋絲綢的!”

林清慕聽完自己父親和三弟的話,雖竭力壓抑怒氣,聲音里還是怒意滿滿:“那巡警何罪之有?打人的不是他,殺人的也不是他,卻要無辜喪命!你們這樣做,與殺人兇手有什么兩樣?眼下,不想著如何調查清楚,揭穿日本人的陰謀,卻在議論著找人頂罪!”

林清嘉萬萬想不到自己同父的親兄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當即不悅道:“大哥,渡邊次郎和佐藤英武害死他們的司機就是沖我來的,沖我來不就是沖林家嗎?他們就是想逼咱林家賣東洋絲綢。調查清楚?你說得容易,人家存了心陷害,你倒是出去調查了,可連尸體的邊都沒摸到,你想調查清楚揭穿日本人的陰謀,你去調查,別扯上我!”

林清菽也說道:“爺爺,四爺爺,我和大哥意見相同。咱們耆德堂林記,豈能做出此等移花接木、傷天害理之事。錯在老三,焉能嫁禍他人。若要坐牢,理應老三去坐!”

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同時為難自己,林清嘉即刻就惱了,霍然起身,怒聲道:“大哥,老二,你們倆這是合起伙來想置我于死地啊!我他娘的沒殺人!何錯之有!”

錦笙剛要開口,收到林肇聰的一記眼神,只得沉默不語。林肇德看不下去,對林肇泰說:“二哥,你管管他們兄弟三個,還沒怎么著呢,兄弟之間倒先急了!當著父親和四叔的面,成何體統!”

林肇泰亦沒想到自己的三個兒子先意見不統一吵將起來。因是林清慕先有反對之聲的,遂先呵斥他:“我就瞧著你小子腦后勺有反骨,一天到晚地鬧運動鬧革命,你是非得革了你三弟的命你才滿意是嗎?”

林清慕脖頸微泛青筋,急聲道:“老三的命是命,巡警的命就不是命了嗎?這件事本就是老三他們胡鬧引起的,找樂子的是他們,出了事,挨罰受罪的卻是巡警。害了四個巡警去坐牢不說,現在還要害別人無辜喪命。你們于心何安?日后,我林家還有何顏面再懸掛帶有耆德堂三字的招牌!”

林清嘉此刻的惱怒點已不是找不找巡警頂罪,而是同父的兩兄弟竟然都想置自己于死地。他氣得朝前邁了好幾步,與林清慕、林清菽爭吵不休。

錦笙聽得二房同父異母的三子起爭執,心里很是沉重,她往常和二哥、三哥也唇槍舌劍,可她跟他們到底不是同父。此刻方知,原來同父的人也會吵得面紅耳赤,并且事關生死都不能同心。

她悶悶不樂地望著墻壁上的巨幅絹本畫發怔,眸光定在大花樓織機上,上面有寥寥數筆勾勒出的絲綢匠人,她心里感慨著,絲綢商人和絲綢匠人到底不同,沒有那種純粹至極,一心織出好絲綢的工匠精神。

林老太爺咳嗽幾聲,遏制了林清慕兄弟三人的爭執,看向錦笙:“五孫兒,你今天倒是安靜得很,可是又在琢磨什么點子?”

錦笙起身,林清嘉扯扯她馬褂袖子,只用口型無聲道:“親兄弟!”錦笙對他眨了眨眼,轉過身,不再顧及林肇聰示意她少言的眼色,面朝林老太爺和林四老太爺道:“爺爺,四爺爺,五孫兒覺得大哥、二哥說得在理,可二叔和三哥說得也在理。為何不折中處理?日本司機不是三哥殺死的,更不是那巡警殺死的,但茲事體大,不牽扯到我林家人為妙。先暫時委屈那巡警坐牢頂罪,由我林家出錢出力調查真兇,再還那巡警清白不就行了?何須在此爭執到底誰該死?人并非我中國人殺的,我中國人一個都不該死!”

林清嘉對錦笙揚了揚下巴,“老五,三哥沒白疼你!”

林清慕冷聲道:“老五,你說得好聽。若是老三坐牢了,咱們林家會盡全力查明真相還老三清白,警察廳也不敢輕易處死老三。一旦那巡警頂罪,你們會盡心盡力去救巡警嗎?日本人一緊逼,警察廳對那巡警還會有所顧忌嗎?定然會草菅人命了事!你和老三,根本就是沆瀣一氣!”

錦笙也有些怒了,連林肇聰的輕聲咳嗽也不顧,急聲道:“大哥,你把林家當什么了?小門小戶的惡霸地主嗎?只為逃脫罪責才找人頂罪?你有想過三哥入獄的后果嗎?日本人一直覬覦耆德堂林記在北地十二省的絲綢市場,這根本就是他們趁機布的局!你讓三哥去頂罪,就是入了日本人的局!入了這一局,不知還有什么招數等著林家,你難不成想讓林家賣東洋絲綢嗎?”

林清慕拿出兄長威嚴,厲色道:“與日本人有舊怨的是林家,我們怎可再傷及無辜的人!日本人既已布下此局,就定然會考慮到我們找人頂罪,何苦再多害一無辜人!”

錦笙還要反駁,卻聽得林老太爺一聲喝止:“好了!”旋即,氣怒怒地看了林清慕一眼,也不再開口。

林老太爺面色微泛紅,身子靠在軟墊上,平穩一會兒氣息,方看著錦笙問道:“五孫兒,你明知陷害你三哥的是燕平日本商會,為何要找巡警頂罪?為何不與燕平日本商會相抗衡?你壓迫欺負巡警,此舉,與欺辱中國人的日本人又有何兩樣?”錦笙臉上一紅,立即拱手回道:“爺爺,五孫兒并非是對那巡警不聞不問,只是為著大局考慮,不想連累咱林家。請爺爺放心,五孫兒會調查清楚還巡警清白的!”

林老太爺眸光銳利,看向錦笙,逼問:“你怕了?你怕日本人?”錦笙果斷道:“五孫兒為何要怕日本人?孫兒乃林家五少爺,區區幾個日本人,有何畏懼!”林老太爺又逼問道:“若你不是林家五少爺,你遇到這樣的事該如何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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