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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施小計,斗冤家

撞到手的機會,穆峻潭樂而受之,本想趁機由錦笙再把林家扯進來,向總統府解釋的同時,再放出消息給盧兆祥,令盧兆祥對林家起疑心。他要逐漸離間林盧兩家的關系,以防來日,皞系潰不成軍后,林家會動用商會的財力及商團的兵力幫助皞系東山再起。

可方少塵堅決反對,穆峻潭只得給方少塵這個面子。他與錦笙在幽謐書寓發生的事,也并未傳出,當個樂子就擱淺到腦后忘卻。

赤芍、金蟬等人已快要把衣裳做好,絲織廠和綢緞莊里,錦笙亦有諸多事要忙活,就暫且放下了與穆峻潭的個人恩怨,私心里卻提醒自己,定要伺機一雪前恥。

三日后一早,在錦笙的指揮下,仿若一夜春雨澆灌出了春筍,燕平城大大小小數百號乞丐身著東洋絲綢那幾樣獨有的花色圖樣做成的衣裳出來乞討,間或念念有詞:“東洋絲綢柔順滑,乞丐富人都得夸。”

不同于尋常棉紗布料,絲綢價貴,多是家有盈余者才穿得。可如今遍布大街小巷的乞丐都穿著嶄新的東洋絲綢衣裳,還振振有詞念著兩句順口溜,聽在那些老爺少爺、太太小姐耳中,刺撓至極。

那穿新衣的乞丐早被杜衡及林清嘉的小廝調教了一番,讓他們專門挑著與自己衣物花色樣式相同的人去乞討。他們還言明,會在暗處觀察,表現佳者,一天賞一塊大洋。有新衣穿,有大洋拿,有館子吃,自然要使出當乞丐的十八般武藝去纏磨那些老爺少爺,太太小姐。

衣著鮮亮的老爺少爺戴著盆式帽、墨鏡,扶著手杖走在街上,被乞丐拽住胳膊或者褲腿,回頭一瞧,那乞丐同他穿著一樣花色款式的長袍馬褂,只滿臉污垢,張開干枯唇瓣,露出黃膩的牙齒,說上一句:“大老爺小少爺行行好,賞點錢吧!”

香粉撲面的太太小姐拎著花俏手袋,步履裊娜,結伴行著或上黃包車、三輪車時,雪白的胳膊或西洋絲襪被臟手抓住,驀然驚一跳,要嬌嗔發怒時聽得一句:“太太小姐行行好,賞口吃的吧!”

仔細一瞧,那女乞丐身上的新旗袍料子與自己無異,下身配的不是絲襪,而是臟兮兮的粗布襯褲,臟亂刺眼。若同行女伴亦穿東洋絲綢,大家面面相覷,各自尷尬也就罷了。若同行女伴穿的非東洋絲綢,那女伴再撇過頭,拿干凈素白的手絹掩唇一笑,著實令人惱怒尷尬不已。

素日里名媛小姐太太們聚會,穿著打扮上頗為忌諱穿了同樣的,若絲綢料子一樣,總要在款式上費些心思,再不然,加些配飾與旁的女伴區分開。如今撞衣裳,竟撞到了乞丐身上,向來嬌嗔傲氣慣了的太太小姐們自是受不住。

又有五六個乞丐專門在賣東洋絲綢的綢緞莊門口轉悠乞討,接連兩日,不光日本洋行的東洋絲綢鮮少有人問津,就是代賣東洋絲綢的那幾家綢緞莊也無人來問津東洋絲綢。

皇帝才沒了幾年,把人劃分三六九等的陋習尚存。衣食富足者與乞丐穿得一模一樣,豈非笑料。原本買了東洋絲綢的也不再穿出來招搖過市,更有甚者,直接扔了東洋絲綢做的衣裳,乞丐軍又壯大一番。

趁著日頭暖和的正午,錦笙讓仆役和丫鬟把林老太爺抬進汽車里,緩緩地把燕平城的大街小巷都轉悠了一圈。

看到如斯場景,又聽得東洋絲綢在燕平城銷路凝滯。此事雖行得不體面,可人愈老孩子氣愈重,林老太爺孩童似的也不管不顧起來,倏忽間,郁結心里的那口氣散了一半,氣色也漸次紅潤起來。知曉是林清嘉私下派人做了這樣的事,竟還夸贊他一番,又獎賞給了他五千大洋。

游蕩在大街小巷的乞丐軍已成新奇景點,唯有居住在燕平城的日本人會呵斥驅趕。

耆德堂林記綢緞莊總店對過的茶館二樓,一扇臨街窗戶大敞著,滬海三井洋行的大班佐藤信長與在三井洋行任職的中國總買辦鄧立耀對坐著。耳畔響過乞丐大軍的喊叫聲,二人不免隔著裊裊茶霧對看片刻,心中卻各有所思。

鄧立耀是三井洋行的華經理,佐藤信長是三井洋行新任職的大班,職稱是大班,其職務性質等同于經理。二人皆算是經理,地位卻不相等,甚至天差地別;在三井洋行之中,日方經理是主子,華人經理是奴才。

佐藤信長頭發近乎全白,偶有幾簇黑發,倒顯得格格不入。二人皆穿中式長衫馬褂,卻用日語交談,房間里的氛圍又添了幾許別扭。

鄧立耀面帶為難道:“佐藤先生,為了貴國絲綢,我已在北地周旋一年之久。但林家是北地的絲綢業巨頭,早前在同業中放話抵制貴國絲綢,那些看林家臉色的綢緞莊自然要給林家面子。縱然有代為銷售貴國絲綢的綢緞莊,也是銷量不佳,自身都無法與耆德堂林記競爭,更是無法為貴國絲綢打開北地市場。細算下來,耆德堂林記綢緞莊,已有兩百余年的口碑。且曾供奉皇族顯貴,在北地人心中,雖是同等價格的絲綢,可由耆德堂林記買回去,再穿到身上,方能顯出身份的尊貴來。買絲綢者,多是銀錢富足,有耆德堂林記這塊招牌加身,更有面子。”

佐藤信長對耆德堂林記的了解不比鄧立耀少,只端起茶盅慢飲,并不接話。

鄧立耀便又說道:“不管是林家的柞絲綢還是林家由江南購進的桑絲綢,銷售方式和門路已然成熟固定。林家的銷售渠道不只他們自己的綢緞莊,大到城縣,小到村鎮,批發或零售,北地大大小小的綢緞莊或估衣店,都和林家有生意往來。在北地的絲綢市場,林家的生意就像一張大網,一環扣一環,緊密相連。雖有漏網之魚,可也都是小魚了。大魚全在林家那張網里!”

鄧立耀邊說邊窺探佐藤信長的臉色,見他依然是面色如常,心中隱約有些嘀咕,不覺就加快了語氣:“迎著林家的這張大網,我與渡邊先生跟瑞昌隆的掌柜忙活一年,好容易銷量升上來了。本想讓您看一看這喜事,卻讓您看了這鬧心場面。唉!林家指使著乞丐鬧了這么一出,還見了報紙,那些記者和學生的言辭更是犀利,把貴國絲綢污蔑詆毀了一番。短時間內,有身份的人都不敢再穿貴國絲綢了,穿了貴國絲綢就等同于地痞流氓乞丐了。這件事所影響的還不止燕平一城,貴國絲綢在北地的銷路實在堪憂啊。讓耆德堂林記代賣貴國絲綢一事,我本以為皞系介入,定然能成。現在看來,有林肇聰父子在,此事絕非易事。”

啰唆地講明難處,推卸完責任,鄧立耀才試探著說道:“佐藤先生,短時間內,林家是不會代賣貴國絲綢的。那咱們和貴國國內絲織廠簽訂的訂單要不要立即終止?若按訂單數量運來,又不能及時批售出去,絲綢嬌貴,存放費事;白掏了運費不說,碼頭倉庫費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這一單生意,若貨物積壓在你我手上,賠一筆巨款事小,咱們又該如何跟三井先生交代……”

“砰!”

不待鄧立耀說完,佐藤信長重重地放下了茶盞,他望向窗外迎風輕舞的“耆德堂林記”霓裳錦幌子,再看向鄧立耀時,渾濁眸光顯出狠厲:“我大日本帝國的絲綢已不是三十余年前那般!中國的生絲和絲綢在國際絲綢市場早已沒有了當初的壟斷地位,我大日本帝國的生絲和絲綢,才應該壟斷國際絲綢市場。中國近幾年出口歐美等國的數量已漸漸不及我大日本帝國。怎么?就因為中國是絲綢的故鄉,我大日本帝國的絲綢就不能占據中國市場嗎?絲綢是大日本帝國的功勛產業,占據壟斷絲綢的故鄉是帝國榮譽。你是中國人,不想維護我大日本帝國的榮譽,三井君自然會理解我的做法。”

佐藤信長并無十足把握,三井洋行的真正掌權人會舍棄金錢利益,理解支持他的做法。但他自認為是在做有利于帝國功勛產業的事,遂信心十足,毫無擔憂。

聽了佐藤信長一番話,鄧立耀雖心疼自己的十萬大洋保證金,面上卻依舊賠笑,表示自己的信任和遵從。

鄧立耀的心中并沒有國家榮譽和利益,他只看重個人金錢利益。

在諸多國人眼中,外國洋行所雇用的中國買辦雖名義上不是漢奸,所行之事卻與漢奸無異。他們懂洋話,是外國資本家與中國人生意往來的橋梁,他們幫著洋人推銷洋貨,幫著洋人掠奪中國原料。在外國資本勢力對中國同胞實施種種剝削和不平等交易的過程中,洋行買辦便是中間人,是促進者和推行者。

許多買辦為了外國洋行所給的傭金和進出口提成,不惜與洋商勾結,欺壓中國商人。

買辦中不乏愛國者,亦不乏為中國商業與外國資本家斡旋者,卻被鄧立耀這等只顧個人金錢利益者所連累。不論是愛國買辦,還是走狗買辦,名聲都是同樣狼藉。

遂民國成立后,一些買辦不想擔走狗漢奸罵名,要求把職位名稱由“買辦”改為“華經理”。換湯不換藥,職位名稱不同了,可行的還是買辦制度。各國洋行的華經理中,還是不缺鄧立耀這等為個人金錢利益,以中國人之便而欺詐中國同胞者。

佐藤信長不便露面,諸多事需要鄧立耀代為出面處理,雖用他,心中卻蔑視他這種為了個人金錢利益而踐踏自己民族尊嚴的奴才相。

面對鄧立耀的附和賠笑,佐藤信長冷嗤道:“林家要不要代為銷售我大日本帝國絲綢一事,我國總領事先生已全力相助,有皞系給林家施壓,無須你這個中國人擔憂,你只要做好你分內的事即可。用你們的話來說,小不忍則亂大謀!至于這些滿大街侮辱我大日本帝國絲綢的乞丐,比下等支那人還要下等,用不著三井洋行出面。是林家在背后操控這群乞丐,等林家代賣我國絲綢那一日,由林家自食其果,今日的麻煩也由林家去善后!今日把我國絲綢踩在腳下,待來日又要高高擺在耆德堂林記綢緞莊的柜臺上,到那一日,林家人的臉色定然會如同染料缸。哈哈……”

他仰天長笑還有其他的原因,讓耆德堂林記綢緞莊代賣大日本帝國絲綢,只是他計劃里的第一步,也是至關重要的一步。然而,更宏大的計劃,沒必要讓這個他瞧不起的支那人所知曉。他笑容滿面,皺紋抖動得如同石子飛進湖面激起的混亂漩渦,在看到鄧立耀笑著連連稱“是”時,那笑意更是夾雜了深深的輕蔑。

二人行至茶館門前,渡邊次郎的汽車恰好停在耆德堂林記綢緞莊門前。鄧立耀本欲上前詢問渡邊次郎要做什么,卻被佐藤信長阻攔,他不想引起旁人注目,更不想讓林家人知曉他的存在。

乞丐大軍的明夸暗諷之舉,燕平日本商會當日便想了應對之法。其認為最有威懾力的方法,是把這件損壞日本商品尊嚴之事擴大成兩國外交。陸良佐避而不見,日本駐華公使館的總領事便找上陸哲峰,說中國乞丐在侮辱大日本帝國的絲綢,破壞中日兩國平等友好的商業往來。

陸哲峰年紀雖不大,卻是外交老手,讓日本翻譯把那兩句順口溜翻譯成日本話,自己張口就翻譯成了英國話、法國話和德國話,最后,頗為無奈地看著他:“這話傳到哪國,哪國都不覺得是在侮辱貴國絲綢。若這等商業小事都要勞煩貴國領事,貴國商人亦未免過于小題大做了。”

于一個駐華公使館而言,此事的確是小事,無法名正言順地擺上外交渠道,總領事只得冷臉而回,出門就把氣撒給了渡邊次郎。

燕平日本商會求助公使館不得,在中國國土上又不能公然對數百個乞丐動武,便想要買通他們,讓他們偃旗息鼓。

可乞丐大軍里有一個前清秀才,科舉屢試不中,心灰意懶、悲憤交加之下,未曾挑選地點,就近由客棧二樓跳下。樓層過低,求死未遂,只摔斷了一條腿。家中無良田產業,亦無親族父母,便流落了街頭。

六歲入私塾念書,十八歲考中秀才,一場場科舉考試,散盡家中錢財,連累雙親病死。年方三十,書得朗朗八股文,寫得妙筆生花字,卻別無他長,拖著一條殘腿,更是生計無門,終于食不果腹,淪落乞丐窩。

時間一久,因識文斷字,亦頗受眾乞丐尊重,在燕平城的大小乞丐中,說話極具分量。他雖乞殘羹冷炙,文人清高尚留存少許,躺在臟亂的乞丐窩里,望向潔凈湛藍的天空,內心常常糾結“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句古人言到底對否。

看了丟棄路邊的報紙,知曉穿東洋絲綢一事是在打擊日貨,亦算是為國貨做了貢獻,遂鼓舞勸說其余乞丐:“國遭遽變,外寇入侵,欺我國民。吾等雖是賤民乞丐,然,受嗟來之食,實屬無奈。今日以賤民之身,痛洋人之眼,吾心快哉。受倭賊三五大洋,飽腹多時總成空,卻不及餓體膚,一身愛國之氣留人間!”

自然,那些乞丐不甚解他話中之意,只是習慣聽他的話。加之有杜衡、蘇葉等人在背后支撐,短時間內,他們無須餓體膚。除了少數人脫下了東洋絲綢衣裳,多數人都跟著老秀才,不接受燕平日本商會的收買。

事發當天一大早,渡邊次郎就質問過林清嘉,林清嘉果斷否認,推給了錦笙。啃不下乞丐大軍的硬骨頭,渡邊次郎就到耆德堂林記綢緞莊總店鋪的二樓小茶室找錦笙,氣沖沖地教訓道:“林五少卑鄙行事,有違商業道德。”

那茶室本是間小雜貨室,錦笙卻發現它位置極其好,令人鑿開一扇窗戶后,既能瞧見瑞昌隆綢緞莊店鋪大門,也能瞧見豐利棉紗莊的店鋪大門,一低頭,又能瞧見街上熙攘行人。

錦笙無事時,總愛趴在窗臺上往外瞧,瞧瞧進瑞昌隆和豐利的客人都是什么樣的,瞧瞧他們買了什么,再瞧瞧街上行人都穿了什么。

錦笙本趴在窗臺上瞧街面情況,伙計未稟告時,就從街道上看到了燕平日本商會的汽車。聽得渡邊次郎說話,緩了一會子才扭過頭斜睨著他。他是當真被氣著了,那一撇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小胡子也微抖著,錦笙直接樂了:“呵!小狼,大半年不見,你這中國話說得越來越利索了。到底是外來人口,在我中國的土地上水土不服吧!耳朵不通透也就算了,認人的眼神也不好了。大街小巷里都說了,這是我三哥做的,你氣沖沖地找我作甚?”

渡邊次郎冷笑道:“我早已問過林三少,林三少說,這種算計人的卑鄙法子,他想不出來。林五少既然敢做,為何不敢認?”

錦笙眉眼里攏著冷意,把手上玩的窗幔流蘇一丟,冷聲回道:“你這是只帶了四肢出國,把腦子留日本了嗎?你沒聽到滿大街的乞丐都夸你們東洋絲綢呢!我林五少出手,還給你們東洋絲綢編兩句順口溜打廣告?再找這么多的人可著四九城地給你們吆喝宣揚?這種賠本給別人賺吆喝的事,我林五少可不做!保不齊是你們燕平日本商會自己做的,反倒尋了這么個由頭來找我!”

“林五少!”

渡邊次郎咬緊牙關,居高臨下地盯著坐回沙發上的錦笙:“我奉勸林五少,再有一月,我國絲綢就會大量運往中國北地,為了我們的友好合作,為了中日商業共榮,林五少還是不要再從中搗亂的好。”

錦笙下巴頦抵在手杖扶手上,不屑地撇了撇嘴:“中日商業共榮?我們中國人同意了嗎?你們就送上門來要跟我們共榮!你們日本人怎么盡愛干些一廂情愿的事兒!別的行業我是不知道,可我林家不和你們燕平日本商會合作,也榮得起來。倒是你們燕平日本商會,臉皮比你們那東洋呢絨還厚,狗皮膏藥似的,非要黏著我林家!”

見渡邊次郎惱意更重,她又輕笑了一下:“嘿!還生氣了,瞧你那小家子氣的模樣!”渡邊次郎咳嗽一聲,正色道:“我知道這些乞丐是受控于林五少,還請林五少讓他們立即停止!”

錦笙虛伸出手客套道:“小狼,你坐。其實啊,你年紀比我大那么多,我不該如此稱呼你。可我三哥總說,這中國跟日本啊,是外祖父和外孫子的關系。呵!你也知道,我還沒成親,不好占你便宜。可外祖父的輩分在這擺著,我也不好過分欺負你不是!小狼啊,這件事真不是我做的。我要做的事兒,還在后面呢。你且小心提防著我,我可不像我三哥,要跟你這般小打小鬧。沒意思!”

渡邊次郎隨著錦笙的招呼本要坐下,聽得她說外祖父與外孫,又霍地站起來,瞪圓了眼珠子看錦笙。

事發當天,林清嘉只覺自己是被錦笙算計了,那日幽謐書寓丟下錦笙跑路的少許愧疚霎時便煙消云散,面對渡邊次郎的質問,直接供出了錦笙。待從宅子賬房里領到那五千大洋也不覺得有什么,倒是活了二十多年,打記事起,一年挨上百次罵,卻頭次被林老太爺夸獎,少不得存了一股異樣興奮在心里。

林清嘉品了又品,越發覺得被人夸獎的滋味不錯。除卻秦樓楚館里的女子諂媚地夸贊他,宅子里還有幾個年輕俏麗的小丫鬟眸帶崇拜地瞧著他,那番除卻金錢傍身被人瞧得起的感覺,比之千金買一笑更令人身心通暢。

他到總店茶室來找錦笙,推開門瞧見渡邊次郎也在這里,錦笙坐著,他站著,且雙手攥拳地對錦笙吹胡子瞪眼睛,惡狠狠地喊“林五少”。

林清嘉那股興奮自豪還在,不免顯出做兄長的氣勢,走到渡邊次郎身邊,不悅道:“渡邊先生,我林宅管家業的子孫里,就老五最小,現在還是半個瘸子,怎么著?你這是挑軟柿子捏呢?那么多大人不找,跑來欺負我家老五?你都多大歲數了,我家老五才多大點兒,你也不怕嚇著我家孩子!渡邊先生,我實話告訴你,這件事跟老五無關,是我做的!你別再找老五麻煩!”

錦笙忍住笑,用手杖指了指渡邊次郎,對林清嘉道:“三哥,小狼剛剛可兇了!快嚇死我了,幸好你來了。”林清嘉沖她一挑眉梢:“老五,別怕,有三哥在呢!他不敢欺負你!”

渡邊次郎指著林清嘉,冷笑連連:“林三少,你可真是比無賴還無賴!你別忘了,你收過我們燕平日本商會的錢!竟然還做出這樣有損合作的事!你們耆德堂林記是幾百年的老字號,這就是你們耆德堂林記的信譽嗎?堂堂林家人竟連這點誠信都沒有!可真是令人不齒!”

林清嘉“嘿”了一聲,說:“你們日本人跑到我們中國地盤弄商會推銷東洋貨,我收你點保護費怎么了!誠信?你們東洋絲綢銷量不佳,我拿自己的私房錢買了這么多東洋絲綢,增加你們的銷量,這不就是在誠信行事嘛!而且,我們林家議事的時候,我可是幫東洋絲綢說話了!渡邊先生,你有所不知,但凡碰上正經事,我在林家說話跟放屁似的,臭一會兒也就散了,沒人會聽我的。這你不能怪我啊!你當初就不該找上我,應該找我家老五!”

他瞥見錦笙憋笑的模樣,瞪她一眼,又對渡邊次郎道:“再者說,我可是秉著誠信原則,才好心給你們東洋絲綢打廣告的,你聽聽窗子外面,那乞丐喊得多響亮,‘東洋絲綢柔順滑,乞丐富人都得夸’,多好的廣告語呀!你們這群東洋人想得出來嗎?我沒問你多收錢就夠意思的了!你有事沒?沒事趕快離開我們耆德堂林記!別臟了我林家的地!我爺爺身體這才剛見好,別又被你們東洋邪祟給沖了!”

渡邊次郎的中國話不如林清嘉利索,張口多次,卻一個字都插不上,只在林清嘉說完,才咬牙連說了兩個“好”,卻又笑道:“林三少私下里也沒少‘夸’林五少,我應當告知林五少。”

林清嘉臉色一變,扶住他肩膀朝外推:“你胡說八道什么呢!趕緊走,別耽誤我們兄弟談正事!”關好門之后,又扭過頭對錦笙說:“老五,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咱兄弟倆可得一致對外!你改天就算聽了渡邊次郎胡說八道,也別信!他這是離間咱兄弟倆呢!”錦笙對他揚了揚下巴,說:“三哥放心,我怎會信日本人說的話!”

如此一番對質,渡邊次郎與林清嘉算是徹底鬧翻,再不對林清嘉存半分信任,林清嘉也并不放在心上。

晚霞一散,天地間便顯出昏落落來,各店鋪燈火初亮,與黃昏相伴。錦笙跟著林清嘉出店鋪門時,恰遇瘸腿老秀才領著五個乞丐弟子從門前走過,她已從蘇葉口中知曉老秀才的事,不免多望了老秀才一眼。發給乞丐的衣服都是隨意的,老秀才的長袍并不合身,頭發長且亂,太過油膩,迎風也飄不起來,只隨著瘸步伐微晃。錦笙看不準他剪沒剪辮子,只覺與她兒時見過的秀才并不一樣。

上了汽車后,錦笙吩咐蘇葉:“交代下去,讓他們都散了!從明日起,決不能再滿大街地喊叫那兩句話,這件事就此作罷!”

林清嘉阻攔蘇葉下車,不解道:“老五,這挺熱鬧的,為什么不喊了?不行,得接著給我喊,出出我心里的惡氣。”

錦笙輕笑道:“三哥,甭管是好風頭,還是壞風頭,這幾日,東洋絲綢算是出盡風頭了。鬧了這幾日,該知道怎么回事的,也都已經知道了。此等雕蟲小技,若不適可而止,便會適得其反。待日本人忖度出應對之策,咱們就真的是以耆德堂林記的名義給東洋絲綢打廣告了。”

林清嘉還未想明白錦笙此話何意,錦笙倒又想起一件事,對蘇葉道:“我聽杜衡說,那個瘸腿老頭的字寫得很好。辦妥這件事后,你給那老頭尋一個合適的差事,不要那種來回走的苦力差事。就說是我安排的,讓他們善待那老頭,別欺負他。去吧,眼瞅著天就黑了,別耽擱時間了。”

蘇葉是直接聽命于大房的,得了錦笙兩次命令,也不待林清嘉再說什么,便直接下車離去。

錦笙回來還未與一班酒肉朋友正式會面,就跟林清嘉提議去天樂坊,林清嘉忖度后覺得錦笙所言在理,遂不再堅持讓乞丐大軍繼續鬧,點頭應允著同去天樂坊。

乞丐大軍潰散在即,坊間并不缺新奇事,不消幾日,東洋絲綢與乞丐的這件新奇事就會湮沒在其他新奇事之下。只眾人偶然看到身穿東洋絲綢的乞丐,有所顧慮,亦不敢輕易去買東洋絲綢。

天樂坊本是林家名下一處三進四合院,最先被林清嘉當作玩樂場所,與一眾狐朋狗友聚在此處,捧戲子、電影明星,票戲,抽大煙,廝混胡鬧皆在此處。林老太爺摸準了林清嘉的習性,派來的仆役總能在此逮住他,林清嘉漸次也不敢來得頻繁,找了新的秘密玩樂處。

林肇聰在背后指導著錦笙把天樂坊接了過來,命人重新修整一番,添了舞廳、網球場、臺球案等,弄成了俱樂部形式。要在天樂坊掛名的少爺,每月須得繳納一定費用,用以雇用仆役管理天樂坊。又規范了章程,嚴令不許在此行污穢之事,亦不許在此聚眾抽大煙,肅清了天樂坊的烏煙瘴氣。

漸次地,天樂坊便成了貴少爺們的玩樂處,或邀了花旦名角、電影明星來此相聚,或借場地請客玩樂消遣,實乃擴充人脈、聯絡朋友感情的最佳去處。

為防那群富貴少爺們被身份雜亂的生客叨擾,天樂坊并非有錢者就能進,遠來貴客須得有熟人相帶才能進。故,天樂坊門庭前的巷子里整日車水馬龍,卻不似舞廳書寓那般喧嘩吵鬧。

因有白蝴蝶陪同做戲,錦笙也逐漸出入娛樂場合,與一眾五陵年少玩得熱絡,“玉面風流林五少”的名號算是落實了。

今日,她顧忌著盧柏凌的囑咐,沒有打電話喚白蝴蝶來天樂坊。及至天樂坊的舞廳才知曉何為冤家路窄,且那“惡少”穆峻潭身旁的佳人已換了新。

東廂房打通了兩間屋子作舞廳,至多可容納六七十人共跳交際舞。頂上四周天花板里隱藏著充滿氖氣的燈管,用以烘托舞廳的氣氛,甚為迷離多彩。舞廳內的五彩玻璃、壁爐、地板磚及酒水室、更換室的設備,皆是盧柏凌托了法國朋友運過來的。

因兩位少東家一同前來,仆役早已爭相上前接了二人的大衣與帽子放置到更換室的儲物柜子里。

今日的舞廳內,只聚了二十余人,顯得格外敞亮。錦笙和林清嘉進來時,樂隊剛開始奏樂,想要跳舞的人也各自牽了舞伴朝舞池走去。林清嘉壞笑著伸手,攬住了電影明星賀青青的腰肢,也不問是否愿意做他舞伴,攬著人家就朝舞池中央走去。

為著跳舞方便,許多沙發茶幾都是溜著墻邊安放,供大家安坐歇息。錦笙腳傷已好得差不多,不想與其他女子跳舞,遂以自己是半個瘸子為掩護,遠遠躲開了喧鬧舞池,在兩面墻對角處的沙發上安坐。端了仆役送過來的咖啡慢呷著,一只胳膊搭在綠絨沙發靠背上,曲起食指抵著下巴頦,瞧著那些成雙成對的男女。

男子西服款式大致相同且純色居多,女子衣物則樣式奇巧多變且顏色絢麗,松綠、湖藍、大紅、雪白、鵝黃……直把舞池映襯得如萬花園般,綺靡奢華,占盡春光。

男人也就罷了,沒有光膀子露腿的西服。倒是好些個女子,雪白的胳膊露著,旗袍下擺或者洋裙下擺都短到了膝蓋處,一雙緞面閃光嵌了亮鉆的跳舞鞋露出不說,珠圓玉潤的雙腿被絲襪包裹,跟著樂律舞動,極富挑逗性。

錦笙把舞池里的女子都打量了一遍,美倒是美,卻替她們的脖子、胳膊、腿冷,不由把自己襯衣里面的絲巾又朝上扯了扯,護住整個脖子。

這幾年,她眼瞧著女子衣服由長袖變無袖,有些款式的旗袍,下擺已短到了膝蓋處,抑或,那長旗袍已開叉到大腿根。錦笙曾和盧柏凌探討過,這女子的衣裳露到如此地步,再露該露些什么,實在有傷大雅。盧柏凌哈哈笑她,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她當時臉就紅了,嘟囔著回答,我林家是做絲綢生意的,眼瞧著她們的衣裳用料越來越少,擔心我林家生意而已。頂替哥哥身份以后,她就再未穿過女裝,偶爾生出好奇,卻從不敢偷著嘗試。

共舞的穆峻潭和方桑宜,移著舞步撞入錦笙目光里,錦笙才意識到,有實無名的少帥未婚妻也來燕平城了。那,白蝴蝶呢?

北林南方,西趙東張,這四大財閥家族間亦有生意往來和交際,錦笙自然認得方家二小姐。曾聽人說起過,穆大帥和穆夫人對方桑宜甚是滿意,只待穆峻潭點頭,這少帥未婚妻的身份才算是落到了實處,只穆峻潭那下巴頦子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撐住了,就是點不下來。

出洋大半年,錦笙所管理的幾間鋪子有許多說要緊不要緊,卻早晚得處理的事情,她一面處理鋪子里的事,一面還得裝模作樣地與家里人商議如何解決東洋絲綢一事,這幾日也就沒顧上打聽白蝴蝶和穆峻潭的事。

眼下瞧著方桑宜和穆峻潭跳華爾茲的樣態,一身銀白洋縐裙的方小姐已然化身藤蘿,只差上上下下繞穆峻潭三匝。十有八九,白蝴蝶已再次淪為舊人。

錦笙收回目光,放咖啡杯在茶幾上時,盧柏凌從沙發座位穿插繞著走過來,在她右手方位的短沙發上坐下,抬腳輕踢在她尚貼著膏藥的右腳上,怪責道:“你扭傷的腳還沒完全好,這幾天去一水間找你好幾趟都找不見,讓你給我回電話,你也不回,你一天到晚瞎跑什么呢?”

錦笙腳傷已無大礙,被踢后還是緊緊蹙起了眉心。只因見到盧柏凌,就想起那日離開德國醫院時,盧柏凌本說要一同去兒時喜愛的小店吃蟹殼黃燒餅和小餛飩,剛出醫院大門就碰上了他三庶母。盧柏凌二話不說,撇下她就跟三庶母走了。

錦笙本來壓制著那股怒氣,不想承認自己生氣,躲避著幾日不見盧柏凌,乍一見他,還是壓不住怒氣,遂兩手操起手杖對他左膀子狠抽了一下,“梆”的一聲悶響,錦笙也不顧盧柏凌痛得擰在一起的眉毛,探著身子低聲問他:“方桑宜怎么也來燕平了?”盧柏凌捂著胳膊,只說了方桑宜此行的目的之一:“少帥夫人的位置還沒坐穩,定然怕被人半道截胡,可不得步步緊跟著嘛!”

錦笙不再多問,穆家家事,如何都輪不到她干涉。白蝴蝶的出身,就算穆峻潭不薄情于她,她也只能做姨太太。那穆大帥有六房姨太太,某些惡習最易父傳子。

錦笙心里思忖事情呷咖啡時,舞池里有好些個女子的衣裙旗袍用亮晶水鉆滾了邊,在淡淡蝦子紅的氖氣燈管光芒里燦爍著。錦笙驀然一瞥,有幾縷淺銀光從盧柏凌俊美的臉上閃過,他還在嚴肅著面容痛皺著眉心,錦笙方意識到自己打重了。于是倒拿手杖,用扶手去鉤盧柏凌西裝上方的小口袋,因是單手拿,力道不足,一次沒鉤住,鉤下了口袋里折疊整齊的赭色方巾,盧柏凌抬手抓住了手杖,不解地看她,聽到她問:“還疼著呢?”盧柏凌唇角微揚了揚,抓著手杖順勢起身,與她肩膀緊挨著坐下,側著身子湊近她,低聲說:“你幫我揉揉就不疼了。”

錦笙雙唇一抿,剛要發火,恰好那邊一曲終了,林清嘉有意在賀青青跟前顯擺,嚷嚷道:“這奏的什么玩意兒啊!明兒叫六國飯店那班子俄國樂隊來奏樂!”

二人被引得同時扭頭朝后看,許是方才朝著穆峻潭看了一會兒,錦笙的目光又自覺地落在了穆峻潭身上。陸軍次長家的二少爺薛明喻、外交總長家的四少爺陸哲峰、警察廳廳長家的少爺童逸勤、滬海永新百貨公司的大少爺古禎、津城鑫大精鹽公司的二少爺宋泱澄等,三三兩兩地正圍著穆峻潭在說話。方桑宜挽著穆峻潭臂彎,亭亭玉立如一束水仙花,只嫻靜溫婉地陪襯著微笑,并不胡亂插話。

錦笙又左右逡巡了一番,扭過頭對盧柏凌低聲笑道:“原先倒沒發覺,怪不得好些個人費盡心思要入我這個俱樂部。今日并未有什么聚會的由頭,可放眼看過去,隨便拎一個出來,都是家世雄厚的少爺,非富即貴。你皞系要是沖進我這天樂坊,那些官宦少爺暫且不提,光把那些家里經商的少爺綁了去,皞系的軍費也就夠用四五年了。”

盧柏凌斜睨她一眼:“你還真把軍閥當土匪了!”錦笙撇嘴道:“土匪是二話不說就開搶,或者綁了人勒索。你們這些軍閥總要找個秘書或者幕僚,發些告示公文什么的,納捐納稅,啰唆地明著搶!軍閥與土匪,也就這些個差別了。”

盧柏凌從錦笙手上端過咖啡,趁她未反應過來時,飲了一口又還給她,低聲說:“這個俱樂部,可是你父親一手促成的,憑他那股子老謀深算,莫不是打的綁票主意。”

錦笙耳根泛紅,面容帶著十分的嫌棄,把咖啡杯放到茶幾上,從鼻息間哼笑了一聲:“再愚笨的人也不會這樣明目張膽綁票吧!”

她說話時看到三個托著銀托盤送飲料啤酒紅酒的仆役,不由怔了一下,倏地想到了一水間那些仆役和丫鬟。她知曉,除卻赤芍和杜衡未完全被父親掌控,其余的,包括蘇葉,都是父親安插在她身邊的耳報神。平日里,何人到訪了一水間,她在會客廳打電話說了什么話,她帶著蘇葉、杜衡外出都做了什么,父親皆能知曉。

而天樂坊的仆役,都是父親一手挑選安排的。細想起來,父親當時刻意選了識字且記憶力好的年輕人作天樂坊的仆役。外人看來,天樂坊是她和三哥為了與朋友相聚方便,才弄成俱樂部的。一眾五陵年少常來天樂坊相聚玩樂,也都是她和三哥引過來的。旁人并不知曉,她是按著父親命令行事的,連三哥都未告知過,只談話時,不小心透漏給了盧柏凌。

一眾五陵年少聚在一處,雖議論如何找樂子消遣的時候多,可言語間繞來繞去,總能繞出幾句正經話來。隨口透漏出的信息,有時也能派上大用場。

錦笙走神的空當,穆峻潭已從簇擁人群里抽身,朝這邊走來,盧柏凌禮貌性地起身,與他客套地握了握手。不經意間察覺到穆峻潭右前臂中間位置有銀圓般大小的濕潤,雖是黑色西服不太明顯,可盧柏凌能瞧得出來,那是血跡,是穆峻潭的傷口裂開滲血了。

盧柏凌到底沒能忍下穆峻潭傷害錦笙的那口惡氣。昨日上午,知曉大哥裝模作樣地帶穆峻潭去了皞系在燕平城的駐軍兵營巡看,也連忙趕了過去,借機在校場與穆峻潭較量一番。知道他右手受傷,便著意對他右手出招。雖明知非君子所為,可盧柏凌亦向來不以君子自居,趕過去,就是伺機為錦笙出氣的。

皞系軍紀嚴明,駐防兵營里的事向來不外傳,穆峻潭與盧柏凌較量完就虛情假意地握手言歡,也如常客套相處,連未曾相隨的方少塵亦不知軍營發生之事。

方桑宜捕捉到盧柏凌在穆峻潭滲血衣物上一瞥的眸光,便立即溫婉笑著對穆峻潭道:“方才我不小心把紅酒灑你胳膊上,勸你去換一身衣服,你偏偏不在意。如今,被二公子看到衣袖上的酒漬,豈不失禮。”盧柏凌微微一笑:“方小姐言重了,我倒沒注意。”

從昨日盧柏凌對自己右臂下狠手,穆峻潭就知曉盧柏凌知他受傷一事,此刻與盧柏凌相看,四道眸光都帶著旁人不可察覺的敵意,又轉而皆逝去,相互客氣一笑。

穆峻潭語氣淡然地回方桑宜道:“男人可沒有你們女人這般心細入微。”隨后就在盧柏凌、錦笙對過的長沙發上坐定,轉而看向錦笙,拿酒杯之際,不經意地晃了晃自己的手腕,看向錦笙的眸光也聚了意味深長的笑意,唇角略帶戲謔。

錦笙后倚在沙發上,神情冷漠著不語,只顧自己跟自己生悶氣,也未注意到盧柏凌和穆峻潭的眼神交鋒。她自覺丟人至極,嚴令方少塵不得外傳幽謐書寓一事,連林清嘉問起穆峻潭把她如何了,她都隱瞞不提。

這幾日事忙,本暫時忘卻了那日的丟人事,可一見穆峻潭這副調侃模樣,錦笙心里的怒氣像是大火澆了油,騰地躥起。強忍怒火低下頭,卻又看到自己手腕處的傷痕,雖顏色變淺,可依然在提醒她,她被穆峻潭羞辱過。

因知曉穆峻潭歸期將至,盧柏凌恐錦笙隱忍不住,遂把咖啡端給她,順便遞眼色提醒她不要暴躁。錦笙別著腦袋不看穆峻潭,氣吼吼地接過咖啡杯,也不同方桑宜客套寒暄。

盧柏凌與穆峻潭都在德國待過,不免閑談起與德國有關的話題化解尷尬氣氛,省得看在旁人眼中,疑心皞系、安系不和,再傳出去。方桑宜在穆峻潭身側,一向不隨意插話、不干涉男人的事情,只溫柔嫻靜地陪坐在一旁。

錦笙悶悶不樂地坐在盧柏凌身旁,雖知曉他和穆峻潭談笑風生是顧全大局做給旁人看的,卻也怪責他當著她的面,就背叛二人的“兄弟”情義,竟然與敵軍魔王友好相處,實乃叛徒,叛徒,叛徒!

她把手杖壓在盧柏凌的皮鞋上,用力按下,見他眉頭緊蹙,痛到臉變色,還強裝鎮靜地和穆峻潭說話,那股憎恨叛徒的怒意才略微消減。

雖心中已有了要滅穆峻潭威風的法子,錦笙卻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實行。正如那日盧柏凌勸她所言,她若沒有身份秘密,也不必如此退讓穆峻潭。盧柏凌還告訴她,穆峻潭最不信牛鬼蛇神,對外界傳言她是麒麟轉世的說法很是不屑,對她的興趣應是想捉弄“麒麟五少”。

思忖再三,錦笙怕自己的反擊會惹來穆峻潭新的捉弄法子,遂決定隱忍不發。又實在受不住盧柏凌與敵軍魔王友好談笑,剛想離開,趙宮銘就端杯啤酒走了過來,先喊了一聲“二公子,穆少帥”,而后對錦笙道:“林五少,你這趟出遠門回來,一直忙著不見我們。我們可還沒給你接風呢,去哪家飯店?”又對穆峻潭道:“穆少帥,說了比喝酒,咱可還沒比呢。你也一起去?”穆峻潭輕輕點了點頭,算作應允。

聽得趙宮銘還邀請穆峻潭,錦笙滿臉怒氣,呷著冷咖啡本不想理會趙宮銘,旋即計上心頭,就再也忍不了那油燒的怒氣。思忖片刻,放下咖啡杯時,唇際漾開笑意,微側腦袋看向趙宮銘:“不管是燕平飯店還是六國飯店,也不過是吃飯跳舞之類的,今兒,咱玩點別的。”趙宮銘道:“行啊,你點子多,又是給你接風,想玩什么,我們奉陪就是了。”

錦笙在法國,曾見過他們的貴族少爺驅車競賽,就像賽馬一般,還有人下賭注,當時就覺得十分有趣,燕平這些家里有汽車且自己會開的少爺們定然會歡喜。她扶著手杖起身,說道:“四九城咱們再熟不過了,找上兩條寬敞的大道,咱們比誰汽車開得好、開得快。想比試的就比試,不想比試的,就小設賭局押注。怎么樣?”趙宮銘忙不迭地點頭,“這倒有趣得很!你等著啊,我去問問他們是怎么個意思。”說話間把啤酒杯遞給路過的仆役,快步走著,把小聚在一起的幾個圈子轉悠了一遍,又走回錦笙這邊。

童逸勤、林清嘉、宋泱澄、陸哲峰、薛明喻也跟著走了過來,頃刻間,舞廳里還剩余的人皆以這三面綠絨沙發為中心,圍將了起來,有細碎的低語交談聲不時傳出。童逸勤說:“林五少,你這點子不錯,若是在城外跑得開,就甚為好玩。但是在城里,眼下已入夜了,就算警察廳那班子臭巡警不敢阻撓,若撞到人,也是麻煩得很。”錦笙笑道:“把路封了,不就行了嘛。”

趙宮銘眼睛一亮,就要看向盧柏凌,錦笙忙說道:“封路這種事,須得手下有兵,二公子早已不在皞系里任職,若再去聯絡旁人,豈不浪費時間。穆少帥既帶了這么多的近身衛戍,何不借我們一用。”她說著眸光溜了一下方桑宜,又繼續道:“各位也知道,前幾日,我別院白公館的那條胡同是常被封著的,連我都進不得。唉!不承想,有朝一日我林五少想會自己的佳人,都難得很!今日,就勞煩穆少帥再幫我們封鎖兩條道路吧!”

盧柏凌沉聲叫了一句“錦笙”,錦笙冷瞥他一眼,再看向穆峻潭的時候,唇際帶著疏離笑意,似笑非笑:“不知穆少帥可否幫我們這個小忙?”又悄然對趙宮銘遞了個眼色,趙宮銘立刻把目標轉向了穆峻潭,“穆少帥,怎樣?這點子且得樂呢!就讓你那些衛兵封上兩條道兒,咱比試比試。”

趙宮銘一附和,那些個想要跟他攀關系借銀行貸款的少爺也跟著附和起來,“穆少帥,您就封兩條路吧!”

瞬間,十余人各懷心思地望向了穆峻潭,目光帶著期待。

穆峻潭依舊安然端坐著,只撩起眼皮望向錦笙,錦笙帶著疏離笑容,兩只手疊加按在手杖上,大而圓的眼眸凝看著他,盡是精怪靈氣,且眼眸彎彎、酒窩淺淺。

望著錦笙精靈傲氣的笑模樣,穆峻潭不覺有些走神,這樣的笑容仿若見過一次,可到底在何處見過,已然渾忘了。若非他對這個白白凈凈的麒麟五少有偏見在先,大約也會覺得這個麒麟五少精靈討喜。想起麒麟五少被吊在月洞門上的狼狽模樣,仿若成了他獨觀的景色。這里諸多人,大約都沒見過那般狼狽的麒麟五少,倒也是一件樂事。

盧柏凌、陸哲峰、童逸勤、薛明喻等,這些官宦子弟都猜出錦笙是想讓穆峻潭下不了臺面。且不論燕平城是皞系軍閥的地盤,尚還有一個國際上承認的民國政府中樞在此呢。安系軍閥的太子爺身家性命無價,近身衛戍封一條小胡同尚在情理之中。穆峻潭若動用近身衛戍,明目張膽地封兩條燕平城的大道,傳出去,不光政客會在報紙上百般評議、議論紛紛,盧兆祥會作何想亦是未可知,郴系和其他軍閥更會猜測紛紛。

眼下,錦笙和趙宮銘已于無形中煽動了許多人跟穆峻潭開口請他幫忙,若他不幫,于面子上著實下不了臺。

盧柏凌更加了解錦笙,他知曉,錦笙猜準了穆峻潭顧全大局不會封路。下一步,她就會把他搬出來,讓他封路。區區兩條大道而已,皞系的二公子封得,安系太子爺卻封不得。燕平城里的世家少爺,小時候斗蛐蛐的對手不乏王公貝勒,任憑多大的官兒都見過,不消錦笙多說些什么,各自心中皆有度量,亦會對穆峻潭多幾分蔑視之意。

穆峻潭與錦笙對看須臾,錦笙又笑著說:“區區兩條道路而已,穆少帥須得想這般久嗎?我可聽聞,穆少帥殺伐決斷,手腕向來強硬!我們這么多人都開口求穆少帥幫忙了,穆少帥還能駁了我們的面子不成?各位說,是也不是?”

穆峻潭只覺錦笙的笑意令他晃神,稍微轉了眸光,語氣淡淡道:“恐怕要掃了林五少的雅興,在下雖是一省督軍,以輩分交情論,穆某于總統府和總理府都是晚輩,以職務論,穆某歸江北內閣調遣,比不得二公子在皞系的地位。雖只是區區兩條道路,穆某卻封不得。”

說完,人群中一陣低聲嘩然,細細碎碎,亂人聽聞。

穆峻潭年輕氣盛,在一眾五陵年少跟前也要面子,但又不得不顧全大局。他與盧柏凌不同,盧柏凌是眾所周知的閑云野鶴,封路一事,外界知曉了,頂多評議盧柏凌依仗父兄權勢胡鬧。但他父親是安系統帥,他又是一省督軍,但凡用兵,行為舉止都有多方矚目且會猜測他的用意,他不能無所顧忌地跟著這些富家少爺胡鬧玩樂。

侍立在沙發背后的葉執信怒目而視,錦笙冷瞥他一眼,略挑眉梢道:“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江北內閣當真能調遣得動您嗎?穆少帥何須打官腔,用這種官話搪塞我等,莫非真把我等當無知孩童了?”

穆峻潭再次看向錦笙,雖不言語,眸子里射出的寒光終還是銳利了幾分。他不知麒麟五少是年少無知,還是愚蠢至極。他已對林家手下留情,卻又來惹他。

錦笙全然不顧穆峻潭眸子里暗含的警告,扭頭對趙宮銘等人道:“白公館的胡同,穆少帥為奪佳人,那般輕易就封了。我們這些人如此求著穆少帥,穆少帥都不愿相幫。各位,看來咱們的面子不夠啊!”人群里窸窸窣窣的聲音更大了,錦笙眸光瞥過鎮靜優雅的方桑宜,刻意對她無奈地聳了聳肩。她雖優雅從容一笑,卻收緊擱置在雙膝上的手,把裙擺攥走了樣。

錦笙注意到方桑宜的手和穆峻潭的冷森面色,心里越發暢意,轉而看向盧柏凌,彎眼一笑:“二公子,穆少帥只給佳人面子,不給我等面子,此事還得您來。”

盧柏凌雖面色如常,錦笙也知曉他生氣了,卻不去管他,扭頭看向童逸勤:“逸勤,華安大街一拐角就是福全大街,這兩條街離城門不遠,入夜以后,幾乎沒有行人。勞你打個電話,調些巡警來,肅清一下街道。”

趙宮銘亦拍著童逸勤的肩膀,中肯地說道:“逸勤,這事還是你來辦,穆少帥到底多有不便。”他話說得中肯,聽在不同人的耳中,便有了不同意思。

童逸勤躊躇著看向了盧柏凌,錦笙面色如常,用手杖暗地里搗了搗盧柏凌的皮鞋。盧柏凌亦對錦笙無可奈何,一早料到她若是與穆峻潭見面,那股怒氣便再也忍耐不住了。遂起身,先瞪一眼錦笙,方對童逸勤說道:“去吧,若怪責下來,就推到我頭上,我給你們頂著!”

這里好些個人都是打小一起斗雞、斗鵝、斗蛐蛐兒、跑馬、跑狗、跑駱駝,如此結伴玩著長大。錦笙只簡單一說,大家互相一聊,便很有默契地知道該如何做。童逸勤和陸哲峰一同去打電話調度封路人員,隨后就先去了華安大街指揮巡警如何肅清道路。

林清嘉本擔心錦笙方才會得罪穆峻潭牽連林家,瞧著這么一件樂事要來了,也顧不得想其他,和趙宮銘忙著安排起來。打電話招呼了今日沒到的朋友,讓他們直接開上自家汽車去華安大街,把想要比賽和下注的名單分列開,交給兩個仆役管理。又點了七個仆役隨行,搬了汽水、啤酒、干果點心之類的,由汽車拉到華安大街街頭的茶館子里。

本就寬敞空曠的舞廳,因不斷有人離開,漸次歸于寧靜,也有幾個家里未有汽車,且不愿外出湊熱鬧的,尚留在這里喝咖啡聊天。錦笙臨離開前,又走回到綠絨沙發這邊,笑望著閑聊的穆峻潭、古禎、宋泱澄:“穆少帥不去嗎?”

穆峻潭垂著眼皮并不搭理她,古禎笑道:“我和少帥約了牌搭子,等著打八圈呢。”錦笙又問:“泱澄,你也不去?”宋泱澄道:“你們這次玩得忒大發了,還鬧到要封路,別回頭再鬧出禍事來。我等著看你們玩的結果,若這點子當真好玩,你們肯定玩第二次,我下次再去。”

錦笙雖不想再有人陪著穆峻潭,可也無可奈何,冷看他一眼,就走了出來。沿著抄手游廊快到垂花門時,古禎疾行出來,跟著她走到垂花門外,方低聲說:“錦笙,你今日何必讓少帥下不了臺。以后,你就不到南地去了?你們林家的貨物出口不得從滬海上船嗎?白蝴蝶的事,你已忍了許多日,再有兩日,少帥也就回京陵城了。你這不是與他結怨嘛!”古禎并不太清楚錦笙與穆峻潭的那些恩怨,只以為是為了白蝴蝶。

錦笙也不多解釋,右手按著手杖,冷聲說:“穆峻潭從第一眼看到我,就找著茬子戲謔我。這還是在燕平城,我若不還擊還擊出口氣,待到了穆家地盤,只有挨槍子兒的份!舞廳場子里的事,你來我往也就那樣了,誰沒出過糗?他堂堂少帥莫非還記仇到要為難我林家生意?他若當真為難林家生意,那是跟錢過不去。大不了,我林家的貨物多拐個道,從別的港口朝外運,把納給穆家的稅納到別家去!”古禎欲再說些什么,盧柏凌走過來,他便噤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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