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垂花門,便是幽謐書寓的第一進院落,是書寓第三等姑娘的接客之處,夜媽媽引著錦笙從東廂房抄手游廊的側門進到第二進院落,又繞過一個花園子,方是上等姑娘待客之處。借了狀元、探花、榜眼三鼎甲的由頭,上等姑娘也只有三人,居所清凈幽雅。
上等佳人是幽謐書寓特為達官顯貴調教的,掙的是那筆天價贖身費用,尋常富貴客人輕易不肯接待,留宿者就更少了,故院落里并無污穢之氣。正值春日,綠葉纏滿枝條,錦繡花簇隱匿其間,各色花香又陣陣襲面,配著隱隱約約傳來的唱詞聲,令人生出誤入紅樓幻境之感。
錦笙雖扭傷不嚴重,可微瘸著走起來也慢得很,游廊上,除她和夜媽媽的腳步聲,漸漸傳來整齊有力的男子步履聲。她扭頭朝后望去,身后果然行來兩個男子。錦笙佯裝扭頭觀景,瞥了幾眼,一人以圍巾半遮面,卻遮不全由額頭蔓延朝下的深深刀疤,亦掩不去眸子里那股偏執狠絕的光芒。另一未遮面的男子,她仿若見過,只不能立即想起是在何處見過。
待那二人匆匆走到錦笙前頭,她才猛然記起,未遮面的男子是前夜隨從葉執信的衛兵,也就是穆峻潭的近身衛戍之一。另一人,由刀疤和那雙眸子,錦笙猜測他是田中周明,皞系日本軍事顧問的好友。錦笙去盧公館找盧柏凌時,曾見過他。饒是她素以膽大自稱,乍然撞見,也被田中周明那兇神惡煞的神情給嚇得躲避在盧柏凌身后。
身家地位到了穆峻潭這等,與外國人的一舉一動都關乎國之大事。錦笙一時忖度不出田中周明為何與穆峻潭會晤,但地點選在幽謐書寓,顯然是為了避人耳目。錦笙待二人走遠,問夜媽媽:“穆少帥也在這里?他點了誰?”
夜媽媽是三寸金蓮,猛不防被錦笙如此問,又恰行在石子路上,腳下不穩,忙扶住了身旁樹干,斂穩神色才回道:“是新掛牌的一位姑娘,林五少還未曾見過。這位可當真與白蝴蝶有得一比,林五少若有興趣,改日可以點她作陪。今兒,這姑娘被穆少帥給包場了。”
錦笙對姑娘并無興趣,猜想穆峻潭不過是又拿聲色犬馬當幌子,私下會晤日本人,遂也懶得再理會夜媽媽。心里卻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想個法子去偷聽穆峻潭和田中周明的談話,那田中周明是皞系日本軍事顧問的好友,不知會不會出賣皞系軍事機密,不知會不會私下勾結安系軍閥,掉轉頭來一塊對付皞系。
軍閥間搶占地盤、割據勢力,錦笙縱使關心誰輸誰贏,也多是為著林家生意。可皞系于她而言,中間還牽扯著盧柏凌,盧柏凌終究是盧兆祥的兒子,一旦皞系腹背受敵,他亦無法再安度太平日子。
在錦笙心里,若真要給無關痛癢的軍閥排個主次地位,皞系軍閥的安危是她最關心的,她不想皞系出事,不想盧柏凌的瀟灑日子受滋擾。她想去偷聽穆峻潭和田中周明的談話,但穆峻潭與她之間本就有過節,一旦被發現了,不知穆峻潭會如何對她,倘若被穆峻潭撞破了她的身份秘密,后果不堪設想。
林清嘉所點的風荷姑娘,是三鼎甲里面的探花,縱然姿色最末,長袖善舞的技藝卻無人能及。
小巧別致的庭院里,沒有種植高大樹木,只在青磚地面上擺放了曲折迂回的春蘭盆花,淺綠、淡褐黃的花朵掩映在條狀綠葉間。春蘭氣味幽香,吸入肺腑清新怡人,花葉色澤亦令人眼前一亮。
春蘭盆花眾星拱月似的環繞著石案幾,林清嘉獨坐其中,風荷為他翩翩起舞。錦笙踏進院門,就揮手讓夜媽媽離去,小心翼翼地繞開那些盆花,行至林清嘉身側坐下。剛欲開口,林清嘉就對她皺眉,“觀舞不言乃真君子!”錦笙白他一眼:“我林錦笙一向是真小人。”林清嘉又說:“你鐵定是為你三嫂做說客來了,待會兒再說。”
恰值風荷一個蓮波微步跳躍到石案幾旁,纖纖柔手呈遞數朵春蘭在案幾上,錦笙望了一眼風荷抬起的三寸金蓮,不由得驚嘆:“她裹了小腳,還能這樣撒丫子地來回蹦跳?”林清嘉憐惜地低嘆道:“這些女子也是可憐得很,為了博個名氣,尋個好去處,誰不得練就旁人所不能的技藝。你別瞧她現在跳舞步步生蓮,背后的苦楚,我這個男人聽了都忍受不住。”
錦笙眼前又浮起云笙的孱弱模樣,若云笙與風荷相比較,云笙又是幸運的。當初若不被蘇武買回來,也不知要淪落何人之手,極有可能會淪落風塵。
因想起云笙,又被風荷時而露出裙擺的三寸金蓮引了注意力去,錦笙倒真聽了林清嘉的話,看向風荷,觀舞不言,心中卻仍在糾結著要不要想法子去偷聽。
賽蝴蝶所居的院落是白蝴蝶住過的,夜媽媽調教賽蝴蝶的手法與調教白蝴蝶相同,但各人自有一分天賦,夜媽媽也只能嘆賽蝴蝶享不了白蝴蝶那天賜的福氣。
東廂房有一間香閣,珠簾隔為兩室,田中周明進來后,就兩室清空,由葉執信等人嚴守門外。
室內香霧隱隱繞簾,穆峻潭斜倚在臨窗的羅漢床上,用軍腰帶閑打著靴上馬刺,漫不經心地聽田中周明講述田中百惠對他的思念之情。他離開日本多年,對日語已有些陌生,更未曾主動記起過,櫻花漫舞下,那個身穿絲綢和服、腳踏木屐,對他含羞柔笑的日本女子。此刻聽得百惠二字,連樣貌都是模糊的,更想不起是個怎樣的女子。
田中周明見穆峻潭對自己的妹妹已無舊情,不由得冷聲問:“渡部君認為,賽蝴蝶如何?”穆峻潭略一笑:“東施效顰罷了,沒什么看頭。倒是田中君,大費周折地約我見面,就只為聊女人?”
田中周明習慣跪坐,在羅漢床上,與穆峻潭隔了一張小案幾仍跪坐著,他撐住雙膝,漠然笑道:“女人不過是男人的陪襯,是男人閑暇時的消遣和玩物。縱使百惠是我的親妹妹,也不值得我為她費心到如此地步。我是為了渡部君而來,如今,渡部君的家族占據中國五省地盤,可渡部君是我大日本帝國培養的軍事人才,偌大中國,渡部君安于五省土地,實在屈才!”
穆峻潭持軍腰帶的手停住,望向田中周明,只略挑高眉梢并未開口,田中周明已懂他之意,端起茶盞潑下一攤茶水,暈開繪出南方所有土地版圖。他收了手指,眸子里的偏執狂熱盡露,對穆峻潭胸有成竹一笑:“老師與我,會竭盡全力相助渡部君,金錢、軍火,只要渡部君開口。”
穆峻潭唇角帶著寡淡笑意:“彈丸之地,我的胃口可沒那么小!”他抬手在田中周明所繪的南地版圖上補繪出北方土地版圖,又把蒙古及日本的侵占地都繪了上去,儼然完完整整的中國版圖。
田中周明眸子里驟顯陰鷙,又旋即收斂,對穆峻潭笑道:“果然是帝國培養的人才!老師若知渡部君有此雄心大略,必然欣慰。”穆峻潭微微一笑道:“說說你們的條件吧!”田中周明道:“還望渡部君不要急功近利,中國太大,一時吞噬不了,恐有扼喉之災,我與老師會先助渡部君拿下南地,成立一個可與江北內閣相抗衡的新政府,再由參謀本部派人協助渡部君管理新政府。等渡部君的政府獲得國際認可,盡攬中國外交事宜,江北內閣也就毫無價值。”
穆峻潭在日本時,曾受教于坂西直次這個被日本參謀本部奉為“中國通”的特務巨頭。他清楚坂西直次一黨的對華政策,他們畏懼中國漸漸覺醒的民族意識,擔憂中國國民有朝一日會齊心協力,更不希望中國南北統一,想要把中國分裂打散成塊,再逐一吞噬。歐美列強在中國掠奪了許多資源與利益,日本參謀本部急于扶持聽命于日本的傀儡政府,以更正當的理由,讓日本在中國獲得最大利益,更想在幕后操控中國,讓中國淪為日本的附屬國。
穆峻潭笑著望向田中周明:“建立了新政府之后呢?還需要我這個傀儡政府首領做什么?”他雖在笑,田中周明也覺察出他是在譏諷發笑,不覺臉色一變,厲色道:“渡部君,你當初脫離坂西公館時,已表明你志在護衛中國的決心,你既以中國人自稱,必然知道中國有句古話,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大日本帝國的軍校保送你去柏林軍事學院,是想讓你成為一名優秀英勇的軍官將領,為大日本帝國效力。如今老師已退讓,要竭力相助你統一南地。你若再拒絕老師好意,后果自負!”
穆峻潭神色里的譏諷更甚:“后果便是你們資助皞系來打我安系嗎?安系一敗,郴系一方兵力可擋不住盧兆祥的野心。若坂西先生想看到盧家父子統一南北,我到底曾受教于他,就遂了他的心愿,也不枉我與他師徒一場。田中君應當比我更清楚,不論是我安系,還是皞系,一旦統一中國,騰出手來就是要收拾你們這些欺負中國已久的西洋人和東洋人。”
田中周明臉色遽變,那由額頭蔓延至下頜的刀疤更顯猙獰,他雙眼圓鼓似要迸將出,微咬牙道:“安系地盤是你父親打下的,豈是渡部君說還師情就還師情的!”
穆峻潭這次倒不再譏諷,笑意卻更讓田中周明惱火不已:“家父與我不同,對日本頗為惱怒。他認為日本蕞爾小國,國小人矮,卻不安分守法,遂決定以夷制夷,以利益制利益,聯合英美,對付日本。畢竟,與歐美那些國家相比,日本離中國太近,是近憂。”
田中周明扶在雙膝上的手猛然拍在案幾上,震得茶蓋一躍,跌下茶盞。瞬間的工夫,他由大怒轉為無奈發笑:“老師曾在中國生活二十余年,只為知己知彼。他將畢生所學,悉數教授坂西公館的學生,卻沒料到混進一個中國人。費盡心思,倒讓你這個中國人知己知彼!你知道老師的對華政策,也知道我們的目的,如今你的家族占據南地半壁江山,對付起我們來,更加游刃有余!”
穆峻潭端起被震落茶蓋的茶盞啜了一口,待田中周明平穩了情緒方說:“田中君若沒其他事,我就先走了。”田中周明卻道:“你不想念百惠,也不想念你們的兒子嗎?他已快五歲,與渡部君神似,也很想念他的父親。”他說話時緊盯著穆峻潭的神情,見他動作停滯,先是面容略顯驚詫,旋即又沉思不語,香閣內便沉寂了半分鐘。
正是這沉寂到呼吸聲可聞的半分鐘,穆峻潭和田中周明都聽到了東面墻壁上傳來的微弱異響。二人很有默契地悄聲起身,墻壁上本懸著一大幅寒梅圖,穆峻潭從腰間拔出一個短匕首,循著傳來細碎聲響的位置,動作輕緩地劃開了一小塊寒梅圖,赫然瞧見少了一塊石磚,放著碗底粗的空心竹作聽筒。
穆峻潭與田中周明被這拙劣的偷聽手段逗得默然一笑,穆峻潭心中坦蕩,并不怕被人偷聽了去。田中周明與穆峻潭商議不成,反倒希望被皞系的人偷聽去,令皞系和安系生疑不和。遂二人皆不在意偷聽者。
再次轉回窗牖跟前時,穆峻潭只為拿自己的軍腰帶,順便回復田中周明:“你既說女人是男人閑暇時的消遣和玩物,也就不必在意那個孩子。我父親與母親皆不會認流有日本血液的孫子,交由田中君自便吧。你跟坂西先生資助的金錢和軍火我都不要了,好好待那孩子一日三餐即可。”
他說完也不等田中周明回答,就出了香閣,領著隨從衛兵離開賽蝴蝶的居所。又尋著方位找到風荷的院落來,要看一看是哪一方的人物派了這么愚笨的偷聽人員。
錦笙觀舞到一半,盧柏凌心灰意懶宛如行尸走肉的模樣閃現眼前,令她顧不得招惹穆峻潭的后果。打聽到穆峻潭是點了賽蝴蝶,而賽蝴蝶的居所就在隔壁,穆峻潭和田中周明是在香閣會晤。
風荷更說出一個秘密,為錦笙提供了便利。
賽蝴蝶居所的東廂房乃昔日名妓容姝的居所,首任大總統為了暗中監控一個革命將軍,曾在墻壁上動過手腳。后來重新修葺時,墻壁也未全然封死,有幾處空了磚頭,以備不時之需。
那邊香閣與風荷的臥房恰好共用一面墻壁。
穆峻潭輕聲推門悄然進來時,錦笙、林清嘉、風荷都還湊在床上,耳朵貼近空心竹筒。那床是月洞門式罩子床,藏有玄機的一面墻壁就在罩子床后,須得鉤起床幔,才能看到。
此時,錦笙盤腿坐于中間,背對著月洞門,林清嘉和風荷半跪在她左右,三人皆是湊了一只耳朵靠近聽筒。因顧慮著自己是女子,風荷坐得不如錦笙和林清嘉大大咧咧,較為靠后。她最先看到穆峻潭,忙扯住林清嘉的衣袖。林清嘉順著她所指,看到了走近床邊的穆峻潭,臉色一變,二人皆腿腳麻利地下了床。
林清嘉見錦笙還盤腿穩如山地在偷聽,忙低聲提醒她:“老五,別聽了!快下來!”錦笙習慣性地把竹筒當電話筒了,掩住竹筒,皺眉低聲道:“三哥,你別搗亂,都聽不清了。”隨后,又放開竹筒,把耳朵湊了上去。
穆峻潭閑倚住床圍欄,學著她低聲道:“人都走了,你當然聽不清了。”錦笙益發不悅,又壓低了一些聲調道:“你別說話了,還在哼日本歌呢……”驀然回首看到穆峻潭冷無生氣的臉,嚇得猛一哆嗦,丟了空心竹筒,先是僵愣片刻,方穩住心神,半轉過身子來,濃濃地堆起一臉笑意:“穆少帥,好……好巧呀,你也來找風荷姑娘啊。”穆峻潭勾了勾唇角:“我不找姑娘,我找你,你可比姑娘有意思。”隨后對林清嘉和風荷道:“不關你們倆的事,你們倆可以走了。”
林清嘉松了一口氣,臨跑路前對錦笙小聲說:“老五,三哥不是不管你,你等著啊,三哥給你搬救兵去。”說完,就拉著風荷急急出了門,葉執信等人也收到穆峻潭的指示,把兩扇門緊緊掩上,守候在門口。
平日里,跑路這等事,錦笙更為麻利,可今日腿腳不便,只得眼巴巴瞅著林清嘉跑掉。她散開盤著的腿,后倚住墻壁,眼看著穆峻潭坐上床,明知跑不掉,只得暗暗警告自己要穩住心神,以不變應萬變。穆峻潭坐定后,斜睨著她,問:“說,都偷聽到什么了?”
錦笙跟方少塵學過一陣子日語,方少塵回南地后,她又在燕平大學跟教日語的老師學了半年。日本字尚且還認得準,聽說能力就不行了,況且又是從一半偷聽,更加云里霧里,不知道自己都聽了些什么。她把田中周明和穆峻潭的話聽得一知半解,根據假冒哥哥的經歷,按著自己的理解猜出個大概。
眼前的穆峻潭并不是穆峻潭,是個叫渡部什么的日本人假冒的,在日本有妻有兒、有房有地。錦笙揣測,極有可能是因為渡部什么和穆峻潭長得像,日本人才弄了這個陰謀詭計,讓他假冒安系軍閥的太子爺,要吞噬中國土地,還要在中國地盤上跟英美打仗。說不準,真的穆峻潭在日本念書時已經被日本人殺掉了。
但是,自己所猜到的這些,錦笙是不會告訴穆峻潭的。她要告訴方少塵和盧柏凌,她要戳穿日本人的陰謀詭計。
方才只顧偷聽,錦笙來不及細想,如此一想,眼前神情冷漠、眸帶寒光斜睨她的穆峻潭益發顯得心懷叵測了。她隔著床幔抓住床圍欄,佯裝觀察床幔圖案,實則借力,嘴上淡淡回道:“你們說的日本話,我聽不懂。”
察覺錦笙有慢慢起身要離床的趨勢,穆峻潭抬腳踢上另一側床圍欄,以自己的長腿作攔路障礙阻了錦笙去路,好整以暇地看著錦笙:“別跟我耍滑頭,我知道少塵教過你日語。”
錦笙學戲時,也學了不少武生和猴戲的功夫,本想不顧腳傷,奮力跳下床跑路,此刻,瞅了瞅穆峻潭的長腿,只得老老實實靠回墻壁上,沒好氣地瞥他一眼,悶聲道:“沒學會。”
穆峻潭掏出佩槍,在手上轉悠著,冷聲威脅:“我可沒少塵那么好的脾氣對你,再不說,我就崩爛你的腦袋!”錦笙拿床幔掩住自己半個身子,冷聲道:“我也不是那么好嚇唬的!你既然放我三哥走,就說明你還知道不能殺我滅口。”穆峻潭抓住她話里字眼:“我為什么要殺你滅口?莫非你都聽到了?”他刻意咬重了“都”字。
錦笙自覺失言,旋即又更加印證了自己的猜想,眼前的穆峻潭是日本人假冒的,怕她泄露他的秘密。可田中周明定然會與他狼狽為奸,所以他想要得知她究竟偷聽到了什么,好商議對證的措辭。
錦笙迎著穆峻潭的冷冽眸光,不急不緩道:“我不知道你和田中周明說了什么,我只知道你不會殺我。你此次北上,是替穆大帥向江北內閣和國民表心跡,表明安系支持五族共和,支持江北內閣,無意自立為王。皞系軍費來源之一就是我林家所掌控的商會,你若殺了林家五少爺,在外人看來,就是挑釁皞系、藐視江北內閣,此舉與穆大帥的初衷相背離。你絕不敢殺我!”
穆峻潭眸子微瞇了瞇,倒也不怒,反而一笑:“早就聽聞麒麟少爺牙尖嘴利,倒不知你還喜歡自作聰明。是,我不敢殺你,可我有的是法子對付你。”他說著起身,動作極其迅猛地以一手扣住錦笙雙手手腕向上束起,用軍腰帶捆束結實。
“穆少帥,你!你別亂來!”
“穆少帥,你放開我!”
穆峻潭對錦笙的叫喊充耳不聞,縱然他右臂受傷,錦笙亦掙扎不過,被捆綁后,又隨即被拽下床。風荷臥房里的床比尋常罩子床架高了許多,穆峻潭以眼度量估算距離,把軍腰帶的另一端綁在了罩子床的月洞門頂上方,恰夠錦笙雙腳腳尖觸地。
錦笙受傷的腳腕發痛,只能一腳觸地支撐,半金雞獨立地站著。早在穆峻潭拽她下床時,她就不敢肆意大動,雙手被朝上捆綁著,不由疑心束胸的裹布開了縫要散開,雖然她總讓赤芍纏緊實又縫了線。
忙活完,穆峻潭姿態悠哉,單手墊在腦后靠在枕頭上,望著錦笙:“你若當真聰明,就少費些口水呼救,外面都是我的人,除了盧二公子闖進來,沒人能救得了你。”錦笙抿唇不看他,待確定裹胸未散開,才敢跟他叫囂:“你討厭我的牙尖嘴利,又不討厭我手腳麻利,你有本事封我口,干嗎捆我手!”
穆峻潭把錦笙由上至下打量了一番,她抿唇惱羞、瞪圓雙目的模樣秀氣十足,讓人無法與長相夸張的瑞獸麒麟聯想到一處去。他忽地就想起盧柏凌抱錦笙離開白公館時那一記眼神,早就聽聞燕平捧男戲子的少爺之間總有些烏煙瘴氣的膩歪事,猜測錦笙與盧柏凌也定然存著貓膩,不由眉梢微挑著笑道:“我只給女人封口,對著男人下不去嘴。”旋即,笑意轉為戲謔。
錦笙惱羞成怒,抬腳就朝穆峻潭腦袋踢過去,穆峻潭抓住她腳腕,厲色道:“林錦笙,你老實點,別打擾我睡覺!你這只腳是扭傷,你要再敢亂撲騰,我就給你扭斷!”
錦笙咬了咬牙,撤回自己的腳,繼續半金雞獨立,死盯著悠然闔目的穆峻潭,思忖他到底要做什么。他在北地雖沒有緊要軍務,可也不至于閑暇到拿大把時間整蠱她。光是北地權貴流水似的宴席,他都應付不完,何故與她僵持在一室之內。
錦笙顧忌身份秘密,不敢大肆和穆峻潭對抗。穆峻潭發起狠來,總是不管不顧,別說留洋貴公子的紳士做派,他連儒雅溫潤的邊都挨不上。從小到大,還沒人敢如此不由分說地碰她。若再生出什么刑罰的法子,她怕糾纏起來保不住身份秘密,只得不甘心、不情愿,卻也敢怒不敢言地被半吊著,瞪著閉眼的穆峻潭。
穆峻潭一連兩日兩夜未休息好,亦有些倦怠,警告完錦笙,想不到她當真安靜下來,假寐著卻小睡過去。
錦笙在心里把穆峻潭詛咒詈罵數遍,可穆峻潭反倒越睡越熟,她自覺無趣,亦不再咒罵他。穆峻潭系的雖不是死結,卻是德國特種兵慣用的手法,錦笙仰頭望了許久,都研究不透他打的結。
午后日光不似正當頭那般強烈刺眼,像是在金燦日光上覆蓋了一層蟬翼紗,半掩金輝,晶瑩而璀璨,由窗欞照入,灑在穆峻潭俊朗剛毅的輪廓上,愈加襯得他雍容貴氣。他雖睡著,微曲雙臂的姿勢仍給人有條不紊的感覺,仿若一受外界滋擾就能即刻彈坐起來迎敵,滿是戒備感,讓人不敢輕易冒犯。
望著穆峻潭安睡的面龐,錦笙不由得把他與白蝴蝶的容顏聯想到了一處,若非心底對穆峻潭厭惡至極,她亦覺二人十分般配。威嚴赫赫、權傾一方的戎裝少帥與傾國傾城、善歌善舞的美人,實乃一段佳話。忽而又想到穆峻潭極有可能是日本人,遂搖了搖腦袋,不想把白蝴蝶與日本人湊到一處去。
恰好鐘聲響起,錦笙神色凄苦倦怠地扭頭望一眼高幾上的座鐘,光鐘點都已敲響過兩次了。
錦笙對林清嘉所言的搬救兵,由不信到抱有微弱希冀,再到全然絕望。她看著已經破皮滲血發紅的手腕,既慶幸又神傷,慶幸林清嘉還沒糊涂到去找盧柏凌。盧柏凌知曉后定然會來,來了之后,便會陷入兩難之地,說不準還會越牽扯越多,這大抵也是穆峻潭樂意看到的。
錦笙雖有戲臺功夫的底子,可許久不練,也快成了假把式。她實在忍不了半吊著的苦楚,便把軍腰帶上的扣環磕在月洞門上摩擦,發出刺耳噪聲。
鐘聲敲響,穆峻潭便醒了,只不愿睜眼,聽到錦笙搞小動作,便皺了皺眉頭,叱道:“林錦笙!”錦笙抿了抿嘴,回道:“穆少帥,我都被吊兩個鐘點了。手腕快斷了,腳也麻了,你這樣吊著我也沒什么意思啊,不過是浪費你我的時間。你把我放開,咱倆有話好好說。”
穆峻潭睜開眼眸,神色凝滯片刻,斂盡眼中迷蒙才看向錦笙,“你說,都偷聽到了什么?說了,我就放你下來。”錦笙即刻回道:“你繼續睡吧,我手不疼、腳不麻了。”穆峻潭輕笑:“長得貴氣嬌弱,倒還是個硬骨頭!”旋即便翻了個身,背對錦笙而睡。
錦笙怒氣昭然地抬起腳,在他后腦勺的位置比畫著,他不急不緩道:“你把握好力度,要是碰到我,我反手就給你扭斷!”他語氣雖平緩,威懾力卻不減。錦笙也知道,這惡少說得出做得到,又比畫兩下才收了腳。
骨子里的執拗勁兒上來,錦笙反倒想要和穆峻潭耗著,燕平城到底是皞系地盤,她倒要看看穆峻潭有多少閑暇時間同她耗在風塵女子的閨房里。心里雖是如此想的,但當聽得門外衛兵叩腳跟行禮的聲音,又聽得幾聲“方師長”,錦笙亦不免眸光一亮,無比殷切地望向了門口。
她平時就覺得方少塵燦若日月,今日更覺得,他仿佛身背萬丈光芒,踏著一輪金燦燦的太陽而來,連昨日剛跟方少塵發過火也給忘掉了。反正方少塵是不會生她氣的,只要她不生氣,方少塵就會習慣性地忘掉她發火時說的話,如常待她。
因分隔起居室的帷幔被銅鉤鉤著,方少塵進門就望見了被懸在月洞門上的錦笙,無奈地蹙了蹙眉,走過來一面幫錦笙解開軍式結扣,一面對坐起身的穆峻潭說:“競天,你這次過分了。”
穆峻潭滿不在乎地聳聳肩,遞了個眼神,已知方少塵把事情辦妥了。錦笙只顧活動著發酸發疼的手腕,并未注意到二人間的神色交流。
方少塵在二人間調和安撫幾句,就要同穆峻潭離開,錦笙忙喊住了他,稱有事要單獨同他說。穆峻潭大概猜到她要說什么,眉梢微抬著看她一眼,唇角閃過譏笑就出了門去。
風荷臥房里只剩了錦笙和方少塵后,錦笙把自己的猜測告知了方少塵。方少塵聽完,沉默凝視她幾秒鐘,本不想笑,但著實繃不住,用拳頭掩著嘴,低聲笑了起來。他一笑,錦笙蒙了,睜著大眼睛問:“方少塵,我講的是一件很嚴肅的國家大事,你笑什么?”
方少塵強忍住笑,說:“我知道你聽說日本話的能力差,早讓你多練習聽說能力,你總狡辯說看懂日本字就行了,這不就鬧出笑話了。也虧你能想得出來,連假冒這樣的計策都想出來了。到哪里去找這樣的人才假扮競天,還不被我和他的家人發現?”
他見錦笙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雙唇愈抿愈緊,眼眸微瞇也掩不住怒火,顯然是要大怒了,忙把事情原委簡要說了一番。
原是穆炯明曾在日本學軍事,覺得日本人并不盡心教中國人,又為了知己知彼,想弄清楚日本蕞爾小國,如何能一躍欺壓在中國頭上,遂在穆峻潭十四歲時,就把他送到日本,并給他假造了個日本身份。那時候,穆炯明還沒有如今的地位,外界對穆峻潭的關注度并不高,直到穆峻潭由日本的軍校被保送到柏林軍事院校留學,才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并脫離坂西公館,學成回到穆軍里任職。
方少塵簡略說完,寬慰錦笙道:“這件事,雖未刻意隱瞞,但所知者也甚少。坂西直次一黨覺得此事不光彩,并未外傳。大帥亦不想讓外界過多知道,競天曾和日本方面那般密切相連,甚少讓人提及此事,亦難怪你會誤會。”話語上雖給了錦笙臺階下,可錦笙仍覺是被穆峻潭給耍了,怒意和羞愧涌上面龐,厲聲道:“那我還聽到他在日本有妻子有兒子呢!”
方少塵微怔,“這倒沒聽他說過。”錦笙忙說:“看吧,穆峻潭就是有秘密瞞著你,他肯定是在日本待久了,跟日本人有了感情,現在偽裝成穆軍少帥,其實是要害中國。”
方少塵笑道:“你別亂猜了,他雖然在坂西直次與田中周明的主持下和田中百惠訂過婚,但對田中百惠并無感情。孩子的事,應當是怕大帥和夫人不接受日本女人生的孩子才瞞著的,回頭我問問他。錦笙,我還有事,要先走了。林三少讓你先回林宅,他等著你呢。”說畢,就匆匆離開,一路疾走著出了幽謐書寓。
坐上汽車后,方少塵和穆峻潭說話,語氣里帶著怪責:“你怎么又把錦笙扯進來了?他雖聰明,卻不從政,對很多事并不知情。眼下林家和東洋絲綢的事還沒解決,你這樣做會害了錦笙,禍及林家的。”
穆峻潭面帶無辜道:“那天晚上是他自己找上門來的,非要見我。今天,又是他偷聽我和田中周明說話,我才逗逗他。本想盧柏凌來救他,可林清嘉看著糊涂,倒也不笨,把你給找來了。你們說林五少多會算計人,多囂張,不過是個欺軟怕硬的紙老虎。他都跟你說什么了?”
方少塵怕穆峻潭知曉錦笙鬧的笑話后,更要取笑錦笙逗樂,便不提那段插曲,只眸帶探究地看他一眼:“說你跟田中百惠有個兒子。”
穆峻潭冷嗤:“林錦笙還騙我說聽不懂日本話,我把他吊那么久,他都不說偷聽到什么,原是要說給你聽。胡扯!我碰都沒碰過田中百惠,她能給我生出兒子來,那她的本事可是比她哥還大!”
方少塵略一笑便不再多問,猜想田中周明也是誤會了穆峻潭和田中百惠之間的事,才扯出這么不著邊際的謊來。
錦笙出了幽謐書寓,卻沒回林宅,喊了輛人力車就朝德國醫院而來。盧柏凌并未在辦公室,問了護士,說是在病房。錦笙就坐到他辦公桌上等待,抱著手杖,對于在幽謐書寓發生的事,越想越氣,可說到底是自己胡亂猜測鬧出了笑話。若當真能完全聽懂穆峻潭和田中周明的對話,也不至于被穆峻潭趁機耍玩一番。
世間最妙的丹青手,怕是也繪不出她此刻復雜、苦澀、氣憤之心境。如此愚蠢、惹人嘲諷的事,竟是她林五少做出來的。遂愈氣愈想,愈想愈氣。
盧柏凌進門后,被錦笙臉上的濃濃怒氣駭了一跳,走過來兩手撐在她左右,彎腰湊近她笑道:“我仿佛記得,我今天沒惹你啊!”錦笙斂不住臉上怒意,怒看他一眼,沒好氣道:“不是你惹我的,我有事要告訴你。”隨后把自己偷聽理解錯那一段丟人事略去不談,只告知說田中周明與穆峻潭私下會晤,并把穆峻潭與日本人的淵源說了一遍。
不料,盧柏凌聽后并不震驚也不感興趣,只怒聲叱道:“林錦笙,我不是不讓你去招惹穆峻潭嘛!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再這么自以為是,連累了你們林家,我可幫不了你!”
總統本為郴系軍閥統帥,地盤和軍隊都在沿江一帶。到皞系的勢力入駐內閣任總統,他們的軍隊和地盤一再被盧兆祥裁減收編。又因責任內閣制限制總統權力,盧兆祥行事素喜架空總統府,總統府和以盧兆祥為首的國務院內斗由來已久。
郴系本想借機聯絡穆峻潭,好與安系聯合結為盟友打壓皞系,逼盧兆祥及其下屬一同下野,再組建新內閣。
安系有五省聯軍之名,軍隊自然也駐防五省,兵力過于分散,恐內部生亂,輕易不肯對外作戰。若集合分散兵力與郴系一同打皞系,打贏之后,利益地盤如何分配?郴系在內閣的地位雖不如皞系,卻也舉足輕重,安系費力出師,縱然打贏了也極有可能是為他人做嫁衣。
故而,對總統的多番暗示拉攏,穆峻潭只佯裝不解。
今日中午,穆峻潭本該去總統府邸赴私宴。若解釋時,言語間提及是和林五少發生不快才耽擱不去的,總統府的一班參謀秘書,由林盧兩家的關系,即刻就能想到是盧兆祥在背后操控。
可此事并非盧兆祥所示意,盧兆祥亦會疑心林家此舉的動機,是不是在報復東洋絲綢一事。
林家因私人恩怨執意不賣東洋絲綢,已讓盧兆祥夾在中間多次為難。
按盧兆祥的性格,又當了這許多年的獨裁軍閥,本該牛不喝水強按頭,卻一直為林家著想不曾嚴令威逼,可心里終究存了對林家的不滿,覺得林家不識大體。但與林家的關系卻是不得不維持的,若有朝一日與日本人的借款中止,以林家在江北商界的地位,竭力為盧家籌措大量軍費亦非難事。
如此一來,若穆峻潭的推托之詞提及錦笙,就把林家推入了兩疑之地。由古至今,政權斗爭,總要牽連許多無辜犧牲者。軍閥之間,若怕國人輿論譴責,不想明槍明刀地打,就只能借刀暗斗,伺機砍掉敵方盤根錯節的支持力量,一步一步地削弱敵方實力。
事到如今,盧柏凌也只能寄希望于方少塵,希望他會顧及與林家的世交情分,在旁阻止穆峻潭,讓他不要拖錦笙下水。
盧柏凌甚少如此大聲發火,把錦笙震懾得蒙了片刻,她雖是為了盧柏凌才去偷聽的,還讓穆峻潭逮了機會耍她兩個多鐘點,可讓她承認自己是為了盧柏凌,遠比她被盧柏凌誤會更難受別扭。她不愿承認自己是為了盧柏凌,也不加以解釋,只環臂抱緊了手杖,別過頭不看盧柏凌,高傲地微抬下巴,抿緊雙唇不言不語。
盧柏凌見錦笙如此固執不化,心里益發氣惱,拿過桌上煙盒和火柴,到玻璃窗下抽煙,眸子微怒地看著她的側影,也不開口理她,二人雖偶爾怒目相看幾眼,卻都不言語,伴著消毒水及淡巴菰味道,氣氛就僵持了下來。
盧柏凌今早從范志賢那里聽聞,昨日,方少塵對外以接堂妹方桑宜為由,離開燕平城去了津城。可方桑宜、蘭澤是與錦笙一趟火車到燕平城,旋即又坐了汽車離去,兜了個大圈子又到津城去。
日本人資助皞系的新一批軍火,是在津城交接。雖未抓到現行,盧兆祥這邊也猜測到,方少塵帶人去津城,是為了去港口交接地,查勘日本人資助皞系的軍火數量。穆峻潭本可在燕平城拜訪一圈就回京陵城,但俄延不去,應是為了這批軍火。
盧柏凌雖不認同父親向日本人借款,可身為人子,他亦知曉父親不過是在借日本人的資助壯大皞系的軍隊。待養精蓄銳、壯大軍事實力后,再逐個剿滅四方割據的軍閥勢力統一中國,轉而騰出手就要收拾這些欺壓中國已久的外寇。
他無法斷言父親的做法是對是錯,但以國家利益換取軍閥私人軍隊的利益,一旦被揭發出來,國人是決不能容忍和接受的。身處亂世,愛國之士都在想法子救國,面對千瘡百孔的局面,誰都不知該如何下手,都在摸索著前行。
盧柏凌對江北內閣和各路軍閥都已失望至極,如今,在竭力相助南廣革命黨以外,只想好好守著錦笙,守著她安然無恙。身為人子,他無法跟錦笙言明皞系向日本人借款一事,更不愿看到林盧兩家有朝一日會有隔閡,甚至為利益反目。他知曉,錦笙心中對林家有愧,維護家族安危的觀念也很重,一旦林盧兩家反目成仇,他與錦笙之間,不管是什么樣的情感,都會湮滅融化在仇怨中。
喟然低嘆一聲,盧柏凌掐滅手中的煙,他知曉錦笙性子,他若不開口說好話,憑她的執拗頑固,她能穩如山地和他僵持到明天,遂緩和神色走到錦笙身側,柔和下聲音,笑道:“好了,別生氣了,我剛剛不該發火的。”說話時,余光瞥到錦笙手腕的傷痕,旋即厲色發問:“你手腕怎么了?”
錦笙聽得盧柏凌認錯,氣惱還未來得及散,就聽得盧柏凌的發問,已遮掩不及,索性不去遮掩,搪塞道:“練把式時為了練臂力吊水桶吊的!”盧柏凌撩起她袖口,把她前臂檢查一番,臂上肌膚潔白無瑕,唯有兩手腕有傷痕,遂問道:“別人練把式拿繩子纏胳膊懸水桶,你練把式拿皮帶纏手腕懸水桶?”錦笙抽回胳膊,捋著袖筒道:“本少爺樂意這樣練,要你管!”
盧柏凌扶著她坐到沙發上,拿了清火散瘀的藥膏幫她涂抹,發問語氣甚為冷冽:“是不是穆峻潭干的?”
痛意焦灼得錦笙心里煩躁,清涼藥膏涂抹在傷患處,雖疼意不減,可那股焦灼感減了不少。她心中本就存著委屈,見盧柏凌神情里都是對自己的關懷,一時忍不住,就扁嘴悶聲道:“是,他把我綁床上綁的。”盧柏凌動作滯住,震愕地抬眸看她,聲音里有辨不出的情緒:“他,他把你綁床上,然后呢?”
錦笙見盧柏凌動作滯緩,就自己動手涂抹藥膏,頭也不抬地氣吼吼回道:“然后他就睡覺了啊!他怡然悠哉地睡了兩個鐘點,可疼死我了。手也疼,腳也疼,現在氣得渾身都疼!”
盧柏凌仿佛猝然挨了一記迎頭棒,接連胸腔心室里都挨了一刀,呼吸起來亦怒疼交加。只片刻的工夫,他心中紛雜不堪,許多想法都冒將出來。什么安系皞系郴系,什么和平共處都拋之腦后,第一個想法便是要殺了穆峻潭。可旋即又恐自己誤解錦笙話意,想問清楚,又怕真有其事,會傷害到不甚解男女事的錦笙。他知曉錦笙不同于尋常女子,大大咧咧地或許并不把貞節看得重,他亦想告知她,他不會在意,依舊會如常待她。但他在錦笙心里是發小、是兄弟,沒有正當的身份可說出自己不在意她貞潔這等話來。
故而,盧柏凌思緒混亂,嘴巴微張,皺眉凝視著錦笙,雙拳緊攥,不知首先要說什么問什么。錦笙涂抹完一只手腕的藥膏,換手時,恨恨地發誓:“等著吧,早晚有一天,本少爺也要把穆峻潭吊在月洞門上,吊他四個鐘點!不,吊他個一天一夜!讓他嘗嘗金雞獨立、腳不挨地的痛苦!”無意間抬眸瞥見盧柏凌一臉的晦澀復雜又松了一口氣的神情,不由得皺眉問道:“你想什么呢?臉都皺歪了。”
“哦,在想穆峻潭金雞獨立是什么樣子。”
敷衍回答后,盧柏凌旋即低下頭去幫錦笙涂藥膏,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暗自慶幸自己沒立即開口問什么、說什么,若讓錦笙知道他剎那間的齷齪污穢思想,怕是得半年不理會他。
權衡利弊之后,為林家面臨的東洋絲綢麻煩著想,又恐錦笙與穆峻潭接觸多了會暴露身份秘密,盧柏凌只能勸錦笙忍耐下此事,也恐穆峻潭再趁機對錦笙發難,把林家牽扯進皞系、安系、郴系之間。
他也猜到,穆峻潭對錦笙感興趣,麒麟少爺的傳聞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他與錦笙交好。若他再為錦笙出頭,穆峻潭對錦笙的興趣會更大。遂為了顧全大局,為了保護錦笙的秘密,縱然對穆峻潭氣憤至極,他也只能隱忍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