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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紫藤簾,美人霽

趙宮銘的嘴巴極快,到了俱樂部,就把錦笙與楊靈均在他家屋檐下膩膩歪歪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宣揚了一番。

盧柏凌正在打臺球,一球桿子揮在趙宮銘臉上,喝令他閉嘴后就到一水間找錦笙問詳情。赤芍告知他,錦笙去了白公館,他一分鐘都不敢耽擱,著急忙慌地趕來白公館。

穆峻潭只帶百人近身衛(wèi)戍到皞系地盤,表面上是受了穆炯明的命令,以晚輩身份前來燕平城、津城拜會與父親有交的一眾長輩,又為著禮節(jié)在任職后拜會江北內閣的一府一院。實質上,是穆炯明以獨子性命在向江北內閣和全國國民表明心跡,表明自己雖割據(jù)五省地盤,卻只是以五省聯(lián)軍息割據(jù)戰(zhàn)火,絕非要聯(lián)省自治而不遵內閣制度;他穆炯明雖位居五省聯(lián)軍總司令,但依然支持五族共和,支持江北內閣,無意獨霸一方為王。

這一明一暗的目的,皆是眾所周知的。

可盧兆祥猜測穆峻潭此次北上,定然還有另外不可說的目的,遂早就派了專人盯著穆峻潭一行人,監(jiān)視他每日的行蹤。

得知錦笙歸來后,盧柏凌就擔憂穆峻潭夜宿白公館一事,會把錦笙和穆峻潭牽扯到一起,漸次就會被牽扯進皞系、安系、郴系的暗斗里,只還未來得及跟錦笙見面囑托她。瞧著今日的局面,錦笙和穆峻潭已是明著結了梁子。

抱錦笙離開時,盧柏凌回首望了穆峻潭一眼,眼神凌厲暗含警告。穆峻潭立在花廳門口,縱然睿智,亦是不解,盧柏凌抱個男人回頭暗含警告地望他一眼有何用意。

盧柏凌早已淡泊名利,甘做閑云野鶴,不愿被軍政爭斗束縛,飄然出世,遠遠躲開了四分五裂的割據(jù)勢力。

盧兆祥本把盧柏凌送到德國柏林軍事學校念軍事,盧柏凌卻陽奉陰違改學了醫(yī)。歸國后,盧兆祥想讓他擔任陸軍次長一職,還挑了幾個得力手下追隨他、教習他,他卻決然不受,私自進了德國醫(yī)院做醫(yī)生,直把盧兆祥氣得將他趕出家門。

他找上錦笙,死賴在一水間蹭吃蹭喝蹭住。林肇聰看不過去,便私下里命令錦笙找了住處,委婉地把他請了出去。盧夫人在父子間百般周旋說和,盧兆祥見他心意篤定,直罵他是扶不起的劉阿斗,雖不再逐他出家門,卻也不再過問他的事,任由他自生自滅。

錦笙漸漸蘇醒,已是次日下午,她發(fā)熱到昏迷,反倒睡了一個冗長無夢的覺。睡著了還緊攥著某樣物什,緊緊抓著,像在波濤洶涌的海面漂搖時抓到了一塊碩大的浮木,很是安心。

待清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所抓是盧柏凌的手,愕然丟開,也未瞧見他手上有深深的攥痕,因長久血液不通已由紅到烏青泛紫。

被錦笙攥了手,走不開,盧柏凌只得坐在床邊倚著床上的圍欄小睡,他亦是從小混跡在軍營里,睡覺向來清淺警覺,手被丟開就醒了,一睜眼,就對上錦笙微怒的眸光。他甩著被握到發(fā)麻、發(fā)痛的手,一副嫌棄樣:“我吃了莫大的虧,你還生氣!就我江北第一美男子的稱號,再配上我盧公館二公子的身份,被人握半夜加一上午的手,怎么著也得五千大洋吧!拿錢來!”

錦笙把枕頭砸到他引以為豪的俊臉上,氣得嘴角微挑:“盧柏凌,你都窮到這地步了?我剛回來,就開始訛詐我!”她說話時環(huán)顧了四周,又厲色砸了盧柏凌一下,“盧柏凌,你怎么又把我?guī)Щ啬慵遥∥伊治迳匐m然是個男人,可我的聲譽也是很重要的!”

盧柏凌揉著半邊臉,冷笑道:“聲譽?你可知聲譽二字怎么寫?你林五少先是跟一個男旦在趙家屋檐下卿卿我我、拉拉扯扯,又追著那個男旦跑。嘿!追男旦就追男旦吧,少爺小姐捧戲子也就那么回事了。你倒是一刻都不閑著,追完男旦,扭過頭,又大半夜地跑去白公館跟穆峻潭搶女人,還被穆峻潭拿槍抵著腦袋趕了出來!今兒一上午,你雖臥病在床,可滿燕平城飄的都是你林五少的傳奇事跡!”

他唇角掛了一絲戲謔:“林五少,您還能再年少輕狂、放浪不羈一些嗎?若不是我把你帶回盧公館,你今兒一早就是被你父親的鞭子抽醒的!”

錦笙扯著西洋羽絨被半遮面,只露眼睛看盧柏凌:“那些事兒,我真做了?”盧柏凌從鼻尖冷哼一聲,起身去給她倒水。赤芍是昨夜就被接來盧公館伺候錦笙換衣物的,聽聞錦笙醒了,就先來伺候錦笙梳洗。

隨后,盧柏凌才命丫鬟送了食物進來,按著盧柏凌的吩咐,只送了細軟白粥配上四樣清淡爽口的下飯菜。受寒發(fā)燒極耗費體力,錦笙從胃里到嗓子眼都有灼痛感,那融化了冰糖的細軟白粥和小菜很對她胃口。

盧柏凌站在窗欞跟前,側身倚著窗臺,因不能在病人跟前抽煙,心里又聚著揮之不去的煩躁和嫉妒,只把煙咬在嘴里聞那股未燃燒的煙草味,看似翻著窗臺上的書,卻有意無意地瞟錦笙一眼。

見錦笙低頭吃粥,并未注意他,便把煙做書簽,書也隨意扔在臺子上,手插口袋,直直地打量錦笙吃粥。

他背后是一大面的玻璃窗,窗戶完全敞開,四周雪白墻壁成了畫框,把窗外景色鑲嵌成一幅春景圖。

窗外是一路延伸過來的園林棚架,迎春開放的紫藤蘿沿著木架攀援纏繞,一串串花穗垂著,壓彎了枝頭,懸若紫藤蘿瀑布,淡紫深紫兩相宜,燦若紫霞云霧,風吹過,花穗浮動,似花泉般清泠泠。

夾小菜時,錦笙抬起的視線終于落在了盧柏凌這邊,先“咦”了一聲,又說:“盧柏凌,我就建議了一句,你還真搭了棚架種紫藤蘿?還挺好看,回頭我讓杜衡也在窗子外給我搭一個。”又吩咐赤芍:“赤芍,你等會去摘點紫藤蘿,挑好看的摘,帶回去讓廚子做紫藤糕和紫蘿餅。”

因屋子里只有赤芍和盧柏凌,錦笙嗓子受損,用了真音說話。盧柏凌有些失神,只凝望著她,并不搭腔。

偶有春風吹起盧柏凌襯衣領口,他卻還是悵然失神的模樣,定定地望著錦笙這邊。錦笙也定神多看了他一會兒,又垂下眼去吃粥。她雖然嘴上不承認,可心里是承認的,盧柏凌當?shù)闷鸾钡谝幻滥凶拥姆Q號。

他長相沒什么別的特點,就是美而已,美得花枝亂顫。不論看多久,也不會令人眼花繚亂。縱使現(xiàn)在穿個襯衣都不規(guī)規(guī)矩矩地穿,非要解開脖頸處的三顆紐扣,配著后面的紫藤蘿瀑布,卻依然俊美如一幅畫。

吃完粥,錦笙珍愛地拿著楊靈均給的那方白絲帕,神色隱約跳躍著一絲歡喜。春風遞進,偶然吹起絲帕一角,“楊”字赫然入了盧柏凌的眸子。

待丫鬟端了餐具出去,赤芍跟著盧公館的仆役去摘紫藤蘿,盧柏凌關緊了門窗,眉心皺了幾下,才說:“錦笙,你往后不要再去見楊靈均。他已成親,是有家室之人,你再這般追纏著他,找他麻煩,徒然叫人笑話。”

仿若是晴空萬里猝然炸響了幾聲雷,錦笙的心也猝然挨了一刀,直插到小女子的心上,她驀然攥緊了床單,綢面光滑,抓了幾次方抓起:“楊靈均,成親?同誰?何時?”

盧柏凌踢著一圓凳到床前坐好,近觀著錦笙:“也是梨園中人。雖比你年長幾歲,卻算是你的同門師妹,徐叔巖的女弟子江樓月,你出國不久,他們就成親了。”

錦笙腦袋一陣眩暈,明明盧柏凌近在咫尺,可她只能聽到他說話,連他模樣都是模糊的,瞧不清楚。她唇角翕動幾次,方發(fā)出聲音:“好,好,我知道了!”聲音不似假音,也不似她自己的音,發(fā)顫到走了樣,又啞又澀。

她在懵懵懂懂中知道何為喜歡,何為兒女情長。她默默地喜歡楊靈均,張揚地欺負他,只為他能多看她一眼。但她沒有機會表明心跡,更沒有合理的身份去表明。如今,楊靈均卻用與其他女子的成親,徹底絕了她所有的希冀,讓她再無法存著任何一絲幻想。

她心上尖銳的疼意直竄到周身,疼得顫抖恍惚間,卻記起,這種湮沒她理智的疼痛曾經(jīng)也有過。四年前,盧柏凌要去德國,并放下狠話,此生再不回國時有過,甚至比之現(xiàn)在還厲害許多。她掩住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混亂、疼痛,由心間直涌向眉心,令她跌入到一片疼痛的狼藉里。她想厘清纏繞在一起的痛意,卻如何都管束不住自己。

有一雙臂膀把她攬在懷里,她攥緊了盧柏凌后背襯衣,再也忍不住眼淚,任憑眼淚打濕他胸前,一只手使勁打他肩膀,嘶啞著嗓音埋怨:“盧柏凌,你這個廢物!你好吃懶做,整天只知道訛詐我!你是總理府的二公子,你父親有那么大權勢,你怎么可以讓他成親,還是趁我不在的時候,怎么可以讓他成親!我不要他成親,不許他成親!憑什么你們想怎樣就怎樣!我林錦笙的身旁,當真由得你們來去自如嗎?”

外人看來,燕平首富家的麒麟少爺,出生就含著金湯匙,打小就閃著富貴金光。頂替哥哥身份后,除卻有身份的秘密,錦笙也一直活在金玉富貴里。她又生性頑皮倔強,憑著那股子機靈勁兒,從小沒怎么吃過虧。

盧柏凌亦知道,她成為錦笙后,外表傲氣凌人,卻也是為了掩飾私心里那份柔弱惶恐。他看著她長大,很少見她流眼淚。唯有他玩槍走火,打中她那一次,她在他懷里惶恐哆嗦地哭個不停,血與淚浸濕他胸前。

那時她才五歲,小小的身子縮在他懷里哭到奄奄一息,像是他打獵時曾打死的那只柔弱嬌小的雪白狐貍,她的眼淚讓他慌亂失措到了極致。

隔了十三年,錦笙一哭,盧柏凌仍舊慌亂無措。那眼淚像是被高溫燒過般,灼得他心焦,他把錦笙抱得更緊了,俊秀眉心緊擰著:“他不成親,你能如何?你能嫁給他做妻子嗎?你能公開你的身份嗎?”

錦笙攥在盧柏凌后背的手倏忽間松開,身子微微顫抖,連嘴角都哆嗦著一笑:“是啊,我能如何?我不能撇下我父親、母親、云笙一走了之,我也不能把我的身份公之于眾。不久,我也要娶妻子了,我如何能嫁給旁人做妻子呢?”

她不甘心地又呢喃了一句:“可,可我還沒有告知過我對他的心意。”

屋檐下,瑩白燈光中,伴著雨聲,楊靈均對她淺淡一笑的模樣還猶在她眼前,可他已是別人的夫君。只能睜眼看著,卻無能為力做些什么,直把她折磨得心焦氣躁。

略微定了定神后,錦笙把盧柏凌推開,拿他的西洋羽絨被擦眼淚,頗有些尷尬,便扯開了話題說:“盧柏凌,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心愛的人成了你父親的三姨太,你心里必定不好受,我以后再也不拿這件事取笑你了。”

盧柏凌聽得她如此說,眉心又狠狠地皺了皺,遲一會兒才不悅地“啊”了一聲,算作回應她。

待她情緒平復了一些,又囑咐道:“穆峻潭在燕平城的這段時間里,你別再去找蝴蝶,盡量避免和穆峻潭接觸!”錦笙吸著鼻子道:“為何?我林五少的面子都跌到這份上了,我一定要暗中整整那穆峻潭!再說了,穆峻潭那脾氣比我都惡,蝴蝶肯定是被他逼迫的,我得把蝴蝶救出虎口!”

盧柏凌白她一眼,說:“蝴蝶在京陵城掛牌時接的第一個客人就是穆峻潭,少不得存了舊情在心里,用得著你去救嗎!”錦笙一雙泛著水光的眸子倏地放出光彩來,盧柏凌恐錦笙當真暗中做些什么,便隱晦提點她:“穆峻潭此行的真正目的尚不明確,你莫要被牽扯到皞系、安系、郴系的爭斗旋渦里去!如今你林家還有檔子棘手事沒解決,穆峻潭又不是好脾氣的主兒,你要是再被他拿槍抵著腦袋,他把你崩成豆腐腦我都不會管你!”

錦笙想到昨夜里穆峻潭那副“我乃天下第一惡少”的模樣,雖咽不下這口氣,但顧忌到其間的利害關系,也不敢再同穆峻潭胡鬧,恐他當真發(fā)起狠來。

她使勁兒地吸了一口氣,壓制上涌的啜泣,又把心思移到了另一件新奇事上去,依舊拿盧柏凌最喜歡的西洋羽絨被擦著臉頰上的淚水問:“穆峻潭和蝴蝶當真有那么一段情呀?我怎么沒聽蝴蝶提起過穆峻潭。”盧柏凌直搖頭:“點到為止!把你的好奇心收起來!別多問!”任錦笙如何威逼利誘,他都不再多說,見她身體已無大礙,就把她轟了出來。

回一水間途中,問過杜衡和蘇葉,錦笙才知自己被盧柏凌給欺騙了,并無多少人知曉她追楊靈均、去白公館這兩件荒唐事,倒是林清嘉和云笙在會客廳等她。

林清嘉見到錦笙,就大喊:“老五,我按你的計劃,頂著爺爺和我父親的責罵,把衣裳發(fā)給家里的丫鬟仆役走了個樣子,又暗示仆役把那些衣物都堆在胡同口燒掉,惹了好些個人圍觀。渡邊次郎跑來問我,我好容易才搪塞過去。可渡邊次郎問我的數(shù)量跟我買的數(shù)量對不上啊!我是可著家里一百零八個仆役、丫鬟買的,怎么又多出來三四百人?你打的什么鬼主意?我警告你啊,你別把我算計得里外不是人!你這出的什么餿主意,爺爺不僅沒消氣,還差點背過氣去!”

錦笙扶著赤芍的手,踱步到沙發(fā)坐定,用紫檀木手杖阻攔著要湊近的林清嘉:“三哥,少安毋躁!你且等著,再過三四日,爺爺保管得夸你。爺爺不夸你,我夸你。”林清嘉氣得鼻子冒煙,一腳踢開她手上的手杖:“你管我叫哥,輪得著你夸我嗎?”

錦笙遞了個眼神給蘇葉:“蘇葉,扶著三少爺坐好,小櫻桃,給三少爺沏茶!”蘇葉雖是扶,卻是按壓著林清嘉的肩膀逼得他坐在了錦笙對面的沙發(fā)上,隔了一張潤澤通透的青玉石案幾。

林清嘉見得小櫻桃奉茶,氣也消了三分,拿眼瞟著小櫻桃,問錦笙:“你說,渡邊次郎再問我,我怎么跟渡邊次郎交代?”錦笙笑道:“你這話要是讓爺爺和二叔聽到了,定然又要罵你。你用得著跟渡邊次郎交代嗎?你且等著,三四日后,你的好日子就到了,我這次絕不騙你!”林清嘉一副“我要信你就見鬼了”的模樣,但錦笙不肯多言,他亦是無計可施,喝了小櫻桃奉的茶就氣哼哼地走了。

錦笙這才得了機會跟一直沉默不語的云笙說話:“云笙,我昨夜淋雨發(fā)燒,在醫(yī)院住了一宿,就耽擱了。你莫要生五哥的氣,五哥再跟方少塵約時間。”云笙點頭說:“云笙未生氣,五哥身體要緊,云笙一切全聽五哥的。五哥好好休息,云笙就不擾五哥清凈了。”

云笙說畢站了起來,看著云笙羸弱的模樣,錦笙想到已成親的楊靈均,想到自己的無可奈何,不由得喚住她:“云笙,你放心,你的心意,五哥一定讓方少塵知道。可你得答應五哥,若你們相識后,方少塵對你不存那份心思,你不可過于傷心傷身,要懂得割舍。五哥不想既幫了你,也害了你。”

因錦笙欺騙算計林清嘉在先,云笙對錦笙并不大信任,只含糊應著:“謝五哥,云笙會懂得割舍的。”

奈何,方少塵從林清慕那里知道了錦笙約他的意圖,斷然拒絕了錦笙的再次邀約:“錦笙,我本無心兒女情長,你如此做,只會弄巧成拙,讓六小姐難堪。”

錦笙不想輕易放棄,令云笙傷心,忙勸說:“少塵,你還未見過我六妹就跟我六妹退親,著實對她不公。我六妹樣貌百里挑一,且又知書達理、溫柔嫻靜,很是討人喜歡的。”

方少塵頓了片刻,說:“錦笙,你我交情也不錯,我實話告知你吧。倘若日后我當真要結婚,也不會娶纏過小腳的女子……”

錦笙本就心情糟糕至極,方少塵話未說完,她一下子冒出怒火來:“方少塵,你真是不識好歹!裹小腳的女子怎么了?我妹妹也并非自愿裹小腳的!你不就是出洋喝了幾口洋海水,瞧不起舊式女子。你等著后悔吧!我林錦笙要讓你悔得心肝腸子肺都烏青黝黑!”

她說著就砸下話筒,猛然一下,直把拇指都擠壓黑了,氣吼吼地也不去理會那由指頭連到心上的疼痛。

頃刻間,云笙顫巍巍走路的模樣又浮現(xiàn)在她眼前,一想到云笙是替她纏了小腳,方少塵卻因此連見面的機會都不給云笙,怒氣在她胸腔里游竄,她另一只手上還握著手杖,氣洶洶地隨手一揮,就把沙發(fā)旁高幾上的豇豆紅釉柳葉瓶給打了下去。

聽到清脆的瓷器碎裂聲,錦笙也驀然驚了一下。雖然會客廳里鋪著地毯,可那豇豆紅釉柳葉瓶摔下來時磕在了高幾上,碎了許多瓣,里面所插的雪白梨花也零星散在波斯地毯上。幾簇淡白,幾片淺紅,幾瓣淡青,配著色彩繁復的波斯地毯,成了一片刺目的狼藉。

那柳葉瓶是錦笙出國前才從林老太爺那里討來的,林老太爺百般不舍這個康熙年間的景德鎮(zhèn)花瓶,又耐不住自己的麒麟孫子央求,方忍痛割愛。

“綠如青水初生日,紅似朝霞欲上時”,瓶身滋潤淡雅的釉色堪稱美人霽。此刻,價值不菲的豇豆紅釉柳葉瓶卻成了美人碎。

她眸光帶了凌厲,掃看一遍屋子里的六個仆役及兩個丫鬟:“誰把它擺出來的?會客廳這樣人來人往的地方,竟把它擺出來!跟了我這么久,還分不出東西好壞!白瞎了你們的眼!這瓷瓶有市無價,拿著幾萬大洋都沒處買!我倒要看看,是誰的皮比它值錢!”

赤芍知曉錦笙對這康熙年間的柳葉瓶甚為寶貴,拿到手后又著急出了國,還未來得及好好賞看,眼下就碎了。這瓶本是小櫻桃擺出的,可錦笙怒氣正盛,赤芍想著自己是貼身伺候錦笙的,錦笙會對自己留三分情面,忙替小櫻桃擔下:“五少,是我,是我擺出來的。我想著,會客廳新?lián)Q了豇豆紅櫻花綢的沙發(fā)墊褥,與這顏色相襯,就擺了出來。”錦笙果然只怒看了她幾眼,抿著嘴未再說什么,把手杖搗得當當響,微瘸著朝樓上臥房走去。

赤芍連忙跟上去攙扶,待再下來時,發(fā)現(xiàn)會客廳聚了八個仆役丫鬟瞧熱鬧,竟無人敢去動那柳葉瓶碎片。

她去收拾碎片時,小櫻桃也蹲下來,湊近她道:“到底是貼身伺候五少的通房丫鬟,打碎了這價值不菲的柳葉瓶,五少都不予計較。換作是我,五少保不齊要令人揭我一層皮下來。五少遲遲不娶少奶奶,莫不是想把赤芍姐姐扶正吧?赤芍姐姐有所不知,你陪同五少出洋的時候,老夫人那邊,已為五少選定了少奶奶。咱們一水間,也快要熱鬧起來了,不知來日的五少奶奶可容得下赤芍姐姐?”

會客廳里的仆役丫鬟瞧著是扭過身子各自忙活,可眼神皆瞄了幾下赤芍,那眼神極其復雜。一水間和林宅,因赤芍貼身伺候錦笙,早就把赤芍當作了錦笙的通房丫鬟。可錦笙卻未給過赤芍半點名分,只吃穿用度比別的丫鬟好,尋常的富家千金都比不得赤芍的穿戴,但無名無分反倒惹人腹誹,丫鬟仆役們私下里也議論紛紛。

赤芍被小櫻桃的陰陽怪調氣到,手一顫,就在碎瓷片上劃了道口子,卻什么都說不出來,咬著嘴唇,只當未聽到小櫻桃的話。把碎片收攏在匣子里,又用軟緞鋪墊嚴實,方交付給杜衡,讓他去瓷器店和古董行問問,能否修復嵌牢這柳葉瓶。

杜衡本在洋樓周圍轉悠著,思考如何搭紫藤蘿棚架,得了赤芍的吩咐,抱著木匣子就要去車庫房騎洋車,瞧見木匣子上有血跡,連忙拉住赤芍的手看:“是不是劃破手了?”

赤芍抽回自己的手,捂著傷口處,左右瞧見沒旁人,就沖他撒氣:“你們是不是私下里都在議論我?什么腌臜字眼都對我用過!”杜衡“嘿”了一聲:“你理他們作甚?五少對你、我、蘇葉最好,出洋都帶著咱們,少不得有人吃味眼紅。”

二人是站在花園子旁的小道上說話,身側就是一叢芭蕉樹,螺旋狀的葉子微垂著,被風拂動,滑過赤芍臂彎,舒卷折疊的葉心恰似赤芍一顆心,她望著那鮮翠欲滴的芭蕉葉子,忍不住傾吐了內心愁悶,小聲說:“杜衡,我只是五少的普通丫鬟,與五少之間,沒有他們說的那點子污穢事。你信我嗎?”

杜衡點頭:“我自然信你和五少,若非五少把我從大街上撿回來,我早餓死了。哪有如今吃大魚大肉、開汽車、出洋的好日子過啊!五少、你和蘇葉就是我杜衡的家人。再說了,五少一門心思全在絲綢生意和白小姐身上,哪顧得上你啊!”

杜衡虎頭虎腦地說出那番話,赤芍努了努嘴,氣不得,喜不得,只嗔道:“傻氣!”杜衡不認同道:“我不傻,五少還夸過我呢,說:‘杜衡,你是大智若愚,是個有大智慧卻不顯露之人,就是四個字里有倆字兒不經(jīng)常來看你。’”

赤芍心里的郁結徹底消散不見,撲哧笑出了聲,抽出腰際盤扣里的手絹掩著嘴,笑道:“快去瓷器店吧,大愚!回來還得給五少搭紫藤蘿棚架呢!”杜衡應了一聲,轉身嘟噥道:“原來五少是這么個意思,大智若愚,缺了倆字兒,是大愚啊!”

唱戲的道具未剪裁好,錦笙腳腕又輕微扭傷,行走不便,本欲宅居幾日,奈何翌日一早,林三少奶奶就尋上門來。

林清嘉生性風流倜儻、揮金如土,慣會討女子歡心,加之又在法國待了兩年,專業(yè)課不精通,倒是學了一肚子的羅曼蒂克回國。與林三少奶奶雖有婚約在先,卻把念新式學堂、向往自由戀愛的妙齡少女哄騙得服服帖帖,算是半自由式戀愛成親。婚后,林清嘉也曾立誓專情不移,但時間一久,便恢復了婚前的風流多情。

林家是舊式家庭,林宅的大多數(shù)規(guī)矩仍按著封建老禮。林辛氏外出多有不便,經(jīng)常托錦笙代為出面,在風月場合震懾林清嘉。若正值閑暇無聊之際,錦笙也會欣然幫忙,見他夫妻二人爭吵不休,自己在旁瞧熱鬧圖個樂呵。

林辛氏到一水間時,錦笙正在臥室的露臺吃早飯。林辛氏已不是首次找到一水間,錦笙早已見怪不怪,一邊往面包上抹醬,一邊聽她的哭哭啼啼。

林辛氏雖哭說得不清不楚,錦笙也大致猜出,二人又因林清嘉的風流債吵架,言語上愈吵愈烈,林清嘉許是氣極了,說下一句“我明兒就討第三個姨太太回來”,便兩夜未歸。

錦笙把一片面包涂抹得亂糟糟,也沒了心情吃,扔在碟子上,拿手巾揩著手上醬汁,起身朝洋樓外和花園子望了幾眼,在外的仆役丫鬟們皆是各有所忙,但早前關于她們“叔嫂”的閑話,必是從一水間傳出去的。

錦笙心知,大宅子里出來的仆役丫鬟,不顯山不露水,卻不乏鬼精耳朵靈者。她丟了手巾,蹙眉對林辛氏說:“三嫂,我都這么大了,你往后有什么事找我,就打電話說,別總往一水間跑。咱倆是叔嫂,你到我別院哭哭啼啼的,別人還以為我把你怎么著了呢!傳出去,惹人閑話。就算傳不到外人耳中,你讓仆役丫鬟怎么想咱倆?”

霎時間,林辛氏的哭聲被扼在喉嚨里,她雙眼微腫,只余了半分眸光看錦笙。錦笙后倚欄桿逆晨光而立,身著淺灰長衫、象牙白馬褂,修長身形雖算不得高大,卻終是比尋常女子高挑,只因錦笙長相俊秀顯面嫩,她渾忘了錦笙也是在風月場合游走的風流林五少。

錦笙服飾的衣領一向比別的男子要高,又總在男子喉結位置用大顆金銀玉石做裝飾紐扣,意圖遮掩那份心虛和缺陷。今日由白金鑲嵌藍寶石代替了第一顆紐扣。此刻,錦笙神情略嚴肅,眸子里也透出一股冷森,與藍寶石的幽冷相襯,益發(fā)突出她身上的懾人貴氣與冷傲。

林辛氏心里突跳幾下,不知是被錦笙的神情冷到,抑或是被錦笙的話駭?shù)剑蘼暸c舉止皆板滯了片刻,旋即思忖到今日既來,無論如何都要把想說的話說完,遂止住了哭聲,正色道:“五弟,我今兒來,就是想讓你轉告你三哥,若他當真要納三姨太,我就當真跟他離婚。他也別躲著我,他要是不見我,我就去找爺爺奶奶做主。”

錦笙不悅道:“三嫂,爺爺如今病著,家里又有麻煩事,你就算去找爺爺奶奶,兩位老人家何來的精氣神給你做主。你一向知禮又善解人意,怎可糊涂行事!”

林辛氏強壓在心里的惱意迸出,站起逼近錦笙,凄然發(fā)問:“你們林家財大勢大,就可如此欺人嗎!爺爺病著,你三哥可以不著家、可以納妾,我就不能離婚?你們爺們如何胡鬧都是應當?shù)模覀兣思沂芰宋f出來,就是不知禮數(shù)?”

林辛氏亦是美人一個,從小受舊禮長大,又去念了新式學堂,未念完就嫁作人婦。作新婦時,身上還留有新舊摻雜的氣質,穿著中式衣裙,一舉一動卻有股洋學生的派頭。時間一長,也漸次陷入舊式大家族的泥潭里。

這兩年,錦笙更加不敢和林辛氏過多接觸,只覺她與那幾位宅斗不止的嬸母越發(fā)相似,可她又不愿遵守舊式禮節(jié),有樣學樣間,卻學走了樣。眼瞧著林辛氏逼近自己,錦笙手扶欄桿,微瘸著連連后退,不忍看她怒到發(fā)顫的紅艷艷的唇瓣。

好在林辛氏也顧忌自己的名聲,不敢再近前。錦笙穩(wěn)住身子方開口道:“三哥定然是那么隨口一說,你借他個膽子,他也不敢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納妾啊!”林辛氏卻將身子一扭,背對著錦笙說:“我不管,他胡鬧,我也不想再替他遮著、掩著,索性大家都敞開了胡鬧,鬧完一拍兩散,算是我辛家高攀不起你們林家。”

林辛氏進門后脫了嗶嘰斗篷,旗袍恰好勾勒出她豐腴有致的身條。錦笙望著她的背影默然片刻,也揣摩出她的意思來,并非是要離婚,只想尋一個和事佬而已,遂認倒霉地長吁一口氣,說:“三嫂,你別去找爺爺奶奶,爺爺?shù)纳碜庸钦娼蛔∧銈兎蚱迋z大吵大鬧。你既然來找我,這件事就交給我處理,我去找三哥,讓他回家給你賠禮道歉,這樣行嗎?他若當真要納三姨太,我首個不答應。”

林辛氏微側了身子看錦笙,環(huán)住雙臂,極力斂穩(wěn)自己的神色說:“老五,你既如此說了,我是看你的面子,才把此事托給你去處理。且看你三哥如何跟我賠禮道歉,我再決定原不原諒他。我到底是你嫂子,又是婦道人家,比不得你這個未娶妻的少爺,一水間,我是斷然不會再來了。你有了消息,就給我打電話。”說完,自顧走到圓桌案旁,拿起嗶嘰斗篷和綴有珍珠流蘇的手袋離去。

露臺上,獨留錦笙悵然失神,迎風佇立許久,心里的擔憂也愈來愈重。未來的五少奶奶會是何種性情?一旦娶了妻子,她的身份秘密,還能藏得住多久?

隨后,錦笙讓仆役扯了電話長線,把電話機抱到臥房,讓總機接了一圈子林清嘉朋友處,皆說不在。又聽說林清嘉可能在幽謐書寓,錦笙恐傳到林辛氏耳中,她一氣之下,當真會鬧到壽延齋。當下也顧不上自己的腳傷,即刻就朝幽謐書寓而來。

風月中人慣會以風雅字眼描繪一些不可說之事、不可說之地,未認識白蝴蝶之前,錦笙不知自己的母親也出身于書寓,更從未想過書寓這樣雅致的詞匯竟能成為青樓女子居所的代稱詞。

在燕平城,若敢懸掛書寓二字,便表明姑娘的姿色、技藝皆為上乘。幽謐書寓,更是響當當?shù)慕鹱终信啤T缬谢w丹蔻,后有江北第一美人白蝴蝶,皆是色藝驚人,名震大江南北。

許是為著幽謐二字,連規(guī)矩都透著一些神秘,幽謐書寓的姑娘在被贖身之前,絕不出局,誰想一睹芳容,都得親自登門,點了姑娘芳名,還要收上一筆瞻望費,數(shù)額視姑娘名氣而定。

白蝴蝶最負盛名時,半個鐘點的瞻望費就要五百大洋,僅止于觀舞聽曲,而不可觸摸焉。若想在白蝴蝶那兒留宿,費用亦是令尋常富貴者聞而止步。

為著金字招牌,幽謐書寓向來不以次充優(yōu)。可繼白蝴蝶之后,再未能調教出名震江北江南的美佳人。名諱上不敢沾染已是林宅姨奶奶的趙丹蔻,便借了白蝴蝶的名氣,推出一個賽蝴蝶充花魁。

錦笙出洋前,曾好奇賽蝴蝶是怎么個賽法,就和盧柏凌掏了半個鐘點的錢到幽謐書寓瞻望。只看五分鐘,甚為失望,曲子沒聽完就出了幽謐書寓。但凡名號前冠以賽字,皆是不如前人者,賽蝴蝶亦不過是賽西施、賽貂蟬之流。

幽謐書寓在靜謐深巷里,汽車進不得,只能步行前往,別添了一分曲折尋覓的韻味。沒有宮燈匾額,只在門前墻壁上懸了一塊木牌子,上書“幽謐書寓”四字。簡樸的門庭,跨進去,便是一場場噬魂銷骨、紙醉金迷的人間風月事。

幽謐書寓管事夜媽媽的臥房設在倒座房里,其檐墻臨胡同,靠近大門,門房開了門迎客后,即刻便能喚來夜媽媽。夜媽媽聽得是林家五少爺前來,忙不迭地邁著小腳到了門房客室。

錦笙急著找林清嘉,不想聽夜媽媽那番恭維話,直接問:“我三哥在不在這兒?”夜媽媽不敢欺瞞錦笙,瞧著她臉色點頭:“林三少也是才到,您就來了。”錦笙知道幽謐書寓的規(guī)矩,若不點上某位姑娘的鐘點,是進不得垂花門的,遂指著墻壁上的姑娘名牌,點了最貴的那一個說:“按賽姑娘的鐘點收錢,你帶我去找我三哥。”

夜媽媽見錦笙和穆峻潭點了同一人,心中不免突跳一下,因早就聽聞穆峻潭夜宿白公館一事,豈料二人趣味如此相投,爭女人都爭到幽謐書寓來了。夜媽媽暗自忖度著,一位是游方財神爺,一位是燕平土生的財神爺,得罪了誰都不好。她早就見識過林五少的脾氣,發(fā)起火來連盧二公子的面子都不給。

夜媽媽不敢輕易得罪錦笙,聽聞她按賽蝴蝶的身價給錢,卻要去找林三少,便隱瞞下賽蝴蝶已被穆峻潭點去一事,收了錢,親自引著錦笙去找林清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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