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顆淚痣
- 遺釵錄
- 李庸和
- 4621字
- 2020-06-18 22:13:49
荷姑娘即使被打理整潔,像荷葉與荷花一樣清爽美麗,沒過多久整個人又會太過凌亂骯臟,人們見了她,不是怕,就是瞧不起。
但我從來不會瞧不起她,我甚至還要幫她梳頭。天氣好些的時候,一出了暖暖的太陽,嬤嬤便燒來一桶冒著氤氳的熱水,要給她仔細擦洗整個身子。
否則后面天氣徹底冷下來了,不太有機會給敘荷痛痛快快擦洗,她現(xiàn)在不知道講究了,身上很容易變臟發(fā)臭。
嬤嬤給荷姑娘擦身的時候,我就拿篦子給她蓖頭,她頭上由于不經(jīng)常洗,有一些頭虱是在所難免的。即使是我們也避免不了頭虱的存在,窮人家是這樣的,不像他們張府里的主人能隨時沐浴更衣。
我給敘荷篦頭的期間,她可聽話了,我不讓她動她就不動了。過了一會兒,她竟還管我叫媽,她淚眼婆娑,唉聲嘆氣。“姆媽,您不必再操勞了,也不要去攬活做了。爸爸帶著我們背井離鄉(xiāng),他去了以后,您又帶著我四處漂泊,一人把我拉扯大,為了我能念上書,做苦力做得渾身是毛病,晚上又做針線活兒眼睛也都快做瞎了。我不能再讓您為我辛苦為我累,您一輩子沒過好日子,我這就去接受張老爺?shù)亩骰荩瓿砂职值倪z愿,繼續(xù)念書去。”
我認真告訴她:“我不是你姆媽,我還是個小姑娘呢。”
嬤嬤撩起敘荷的貼身衣服,繼續(xù)擦洗她的身子,叫我不要插話,聽著就是了。
敘荷這時看我不像以前那樣憐愛,她用年輕女孩子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才又轉(zhuǎn)過去握住嬤嬤粗糙蒼老的手,眼眶里溢著淚水喚道:“姆媽,您到底聽到了我說的沒有?我決定了要接受張老爺?shù)脑耘啵桓鷮W(xué)申一起了,您就不要再費神了。”
敘荷眼里的淚珠一顆接著一顆地掉在嬤嬤手上,滴答滴答的微響。那些淚就在老人家皮膚的褶皺里流動,可是嬤嬤才不管自己被打濕的手,她就用那雙被淚沾濕的手,不停地擦撫起敘荷的眼睛和臉龐來,嘴里并說道知道了。
頓了頓,嬤嬤把敘荷摟進懷里拍背誆哄說:“咱們還是等學(xué)申吧,老爺供的那批學(xué)生先去了大學(xué)了,下一批你也就去了。”
她啜泣念叨:“嗯,學(xué)申去外國念書了,以前我們說好了要一起去的,現(xiàn)在我給耽擱下來了,好難等啊。”
唉,她總是哭。
一點兒都不同于我。
我眼瞼上有顆痣,大家都管這個叫作哭痣,可是我從來也不愛哭。
門外有人敲門,因為給敘荷洗過澡,門上便反鎖住了,嬤嬤也就著剩余的水洗了洗自己,門一響,她不招呼我去,也不準(zhǔn)我去,自己屣履而去開了門。
來人是仲硯,他今次倒是難得給人打了個招呼,他說他就知道我在這兒。
我總覺著他今日想要做什么。
果不其然,他找出存放在別院兒里的文房四寶,自己依次攤放在桌上擺好,先征求我的同意,能不能讓他給我作上一幅丹青。
我感到榮幸的同時,不忘壓住自己真實的歡快心情,矜持而平靜同意了。
他給我作畫的時候,我們還閑聊了幾句話,兩人間顯得不那么生疏了。
他的畫工,與我在外面見過的以畫謀生的老者一樣好。
我一時詞窮,倒夸不出其余的話。
只得稱嘆他眼神兒真好,甚至畫出了我眼睛上的那顆痣。他最后下筆時,毛筆尖兒點的那顆痣尤其慎重。
嬤嬤在一旁看了也說這顆痣點得真是傳神兒,這顆啊是哭痣。我順?gòu)邒叽蛉と说脑捇厮@顆痣長在我臉上真不合時宜,應(yīng)該長到荷姨的臉上去,才能發(fā)揮它存在的意義,我又不愛哭鼻子。
仲硯倒不和其他人一樣說這是顆哭痣。
他不置可否,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形容,這顆痣已經(jīng)發(fā)揮了它最有用的意義了。我問是什么最有用的意義,他卻不告訴我了。我在他嘴里從來也問不出什么,所以問一次就會自動放棄了。
不過他搪塞我那是一顆美人痣,雖然他沒有認真地告訴我,我依然很高興從他嘴里說出來的好話。這仿佛才實在的證明了我起碼是不丑的,因為我總覺得他是相當(dāng)實誠的人,既不莽然告訴我內(nèi)心真實的話,也不會去刻意撒謊。
我正欣賞著這幅傳神的丹青,深受感動,院兒里忽然又來了一個人。
嗬,嬤嬤實實在在調(diào)侃出來了,這座別院兒仿佛越來越熱鬧了。
仲硯也眼含笑意地說:“什么風(fēng)把你也吹來了。”
我則招呼她:“向齡表姐,你來啦。”
大家都同時在,我就會想起一件我內(nèi)心煎熬的事,我總是想向仲硯再一次認證,我是易嫚姨娘外甥女的身份,可惜向齡從不配合。
哈,她一看見我進了院兒里,又一聽見我這樣的話,操起了老本行開始京劇變臉了,她從面帶微笑迅速換了張顰眉撇嘴的臉,有些惱怒地嗔人:“劉榮子,你再胡說我再也不來了!不,不!我要趕你出去!”
仲硯只是一斂笑容,發(fā)話說是他讓我進來的,向齡竟然不太敢繼續(xù)唱反調(diào)了,她那氣勢頓時如饑餓的雞到吃飽的雞,焉了,平靜了,不再咯咯大叫。
至于我討了個沒臉,只好繼續(xù)去欣賞仲硯給我作的畫了。
向齡見我們有什么事情這么熱鬧高興,三兩步也擠上來探了一探,尤其是把我往一邊兒給擠撞開。
我沒設(shè)防,險些跌到地上去的瞬間,仲硯從后頭長手一伸,提住了我的后衣領(lǐng)將我給穩(wěn)住。
我就說他的力氣不像看起來那么小,經(jīng)過他的又一次舉手之勞,我不禁覺得他長衫之下的身體也許是結(jié)實的,只是長衫過于寬大,將他顯得清瘦罷了。
向齡原本看了丹青也直嘆好看,定晴一看又覺得分外眼熟,再經(jīng)自己狐疑打量了一下人的眼神,她很快便不悅起來了,那種瞪我的眼神轉(zhuǎn)移到新作的丹青上,像是要牽連上給撕掉毀掉。
可惜面對仲硯,她是沒有這個膽子的,只把自己給氣得不行。
直到仲硯答應(yīng)她,這幅就不送給小榮子拿回去了,他自己帶回去隨便打發(fā)給一個仆從去,向齡才不鬧別扭了。
他從一開始也沒說過這丹青要送給我,所以對我來說還算不痛不癢,頂多最后才知道時,遺憾一下罷了。
相比于我的不痛不癢,向齡顯得可愉悅了,她還鬧著要仲硯為她重新作一幅丹青,正好今天她從學(xué)校回來還沒換衣服就偷跑過來玩兒了,這樣的打扮畫出來的是百看不厭的文靜女學(xué)生。
她一說文靜倆字,我們都忍不住笑了。她一時雙手叉腰,細眉倒豎,吩咐我們不許笑,哪里還有文靜姿態(tài)。不過她擅長京劇變臉,下一秒入戲是難不倒她的。
相比于比較不熟悉的我,向齡的模樣神態(tài)仲硯早已熟知,閉著眼睛都能畫活,再說他以前是畫過她的。
所以向齡并不用像我先前一樣定神當(dāng)模子。
她等待的期間,在一旁和我又說起了話。當(dāng)然也有我廢很多口舌給她講外面的事的時候。
她先問我家里養(yǎng)過牛沒有,她放學(xué)的路上總是能見到慢吞吞的牛,一邊走,一邊吃,還一邊排泄,真是吃了就拉,臭死啦。
我家雖然沒有養(yǎng)牛,但是小祿子家養(yǎng)過。
我便說起小祿子家的頂梁柱之前病得嚴(yán)重,他的娘合計著想把牛給賣了。
我和父親那時去做什么倒記不太清了,就只記得在街上看見那頭老牛被扯著走,眼淚大顆大顆地掉,看起來可憐巴巴的。小祿子死活都不同意賣牛,一邊打滾一邊哭天喊地抹淚,跟他的娘難受,說牛是他放大的就相當(dāng)于他養(yǎng)大的,舍不得。
牛怎么哭了?
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
父親嘆氣告訴我:“牛呀有靈性,是預(yù)料到自己快死了所以哭,可能要被小祿子他老娘賣去宰殺的地方。那牛我前些天串門子見過的,說是也生病了,病牛又不能賣去做苦力,只好賣去宰殺的地方能換點兒錢了。”
父親還提起我祖父以前總教導(dǎo)他們,有良心的人,是不吃耕地牛,不吃守家狗的……當(dāng)時,他話未完我便追問那小祿子他娘是沒良心嗎?
父親搖搖頭說,迫不得已不算沒良心,到時候家里的頂梁柱沒了,孤兒寡婦日子難過,有的是人要吃良心咯。
后面的話,我以為父親又要開始講聊齋里那樣吃人的故事了。
向齡聽了不解:“小祿子怎么對牛比對親爹還好。”
“因為牛都比他爹對他好呀。他爹把他當(dāng)家里的畜生一樣養(yǎng),讓他做很多活又要打他,我見過的,那打畜生的鞭子長長的。”我說著用兩臂比劃了一下,“有這么長,可疼壞了小祿子。”
“胡說,哪有用那么長的鞭子打小孩的,那樣的話會死人的,肯定是你想寬啦。”像向齡這樣大戶人家的女兒哪里肯定相信呢?
“牛賣了換錢,那……小祿子他爹好了嗎?”她憂心忡忡的樣子真是難得。
我想了想回憶起來:“好是好了,后來還去拉些苦力活兒養(yǎng)家,可過了一段日子他爹不知怎的又病了,終于是死了。”
向齡這時才唉聲嘆氣道:“那一開始不如先救牛呢。”
最后小祿子現(xiàn)在還被他娘送去做優(yōu)伶了。
我說這些的時候,不止向齡聽得全神貫注,旁邊侍候的嬤嬤,作丹青的仲硯也蹙眉聽上了,最后都是一臉惋惜的神情。
向齡后面又繼續(xù)問我,養(yǎng)過活雞、活鴨嗎之類的。
我講牛已經(jīng)講得口干舌燥了,又不像她回府上要茶吃還有人伺候著很方便,所以其他的內(nèi)容都一帶而過。她老問我平時能見到的尋常物,我便忍不住提醒她,去你自家的莊子里看呀。
她悶悶地道:“你不知道,現(xiàn)在外面正鬧著呢,我爹不讓我出府,怕女孩子家家有什么三長兩短,在家好好待著,是閨閣小姐的本分。最多是跟著大姐向華,去別家府上的小姐樓里坐坐。”
她還故作姿態(tài)地摸下巴上的“空氣胡子”,也許是模仿張老爺?shù)目跉庹f,京城說不準(zhǔn)兒啊什么時候變天了。
我想起我父親也提過外面不安全的事,早囑咐過我沒事別瞎跑到不能去的地方,別跟蛾子似的往槍口火星上撞去找麻煩,到時候打折我的小腿兒。
我和向齡多日來這樣動容地聊天,仿佛已成為了摯友。我終于忍不住摸了一下她的衣服,夸她身上長長的深藍色的學(xué)生服夾襖真好看。
她極快躲開之前,先拍開了我的手斥責(zé):“不許摸,你臟死啦,這是上學(xué)念書的人才能穿上的衣服,要是臟了,老師要罵,家里人也要罵。”
嬤嬤這時在旁邊堆笑著說,要是臟了她幫小姐先洗就是了。又補充一句,什么時候臟了都可以拿過來洗的。
可是向齡還是不許我碰她一下,驚驚哇哇直叫。
仲硯不過抬頭淡瞥她一眼,她很快便噤了聲。
真是一物降一物。
我們興致勃勃說起話來明明是那樣和氣,最變化多端的就是向齡了。
不過讓我歡欣的是,下一次我來的時候,嬤嬤見我先前稀罕學(xué)生服,她特意給我撿了一件舊的來。
說是府里其他嬤嬤處理主人們穿舊了的,還有已不合身的學(xué)生服,是不會真的拿去丟掉的,其實她們都是要撿回去給自己用,或是給自家孩子穿,或是拆開來當(dāng)衣料重新做。
這次她湊熱鬧也撿了一件來,見我那天眼巴巴瞧著,她順手捎來不費什么力氣。
這件學(xué)生服看起來分外嶄新整潔,一點兒也不像是舊的,不過依貴人家小姐平時文靜干凈,就算丟了還是那么新,并不算意外。
我對著那件兒學(xué)生服又是摟又是看,碰它之前先拍干凈身上的臟灰處,又特意去洗了一下手,最后還要把學(xué)生服貼在身前兒比劃給敘荷看。嬤嬤看著我這么稀罕,也高高興興的,在一旁情不自禁哼起了小曲兒。
回去后父母問我哪里來的新衣裳,我稱是撿來的,他們自然不信,哪里能撿這么好的衣服呢?總之我只死咬著是撿的,也不算是撒謊,說話前又沒有加上個我字。
到底是不是撿的?還是哪里偷來的?
等向齡撞見我穿上學(xué)生服后,跟我父母一樣,不同意啦。非要我脫下來,給還回去。
我們身材確實是最貼合的,我恐以為這是向齡丟下來的衣服,沒敢同她爭辯。
嬤嬤態(tài)度端的可穩(wěn)了,先是好聲好氣問向齡,記不記得這季自己的學(xué)生服換下不穿了丟過。正在向齡去想的時候,她老人家又跟著說這是她自己花錢給我做的,絕對不是撿的。
嬤嬤撒謊可撒得真像樣。
連我這知情人都差點被騙過去了。
向齡見嬤嬤說得那樣真兒,撓著頭沒什么轍兒,氣得踏腳走了。她雖然常被我氣走,可隔一段時間還得過來受氣。我有時候雖然氣向齡,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她。
向齡一被氣走,我便又將身上的戰(zhàn)利品果實轉(zhuǎn)圈給敘荷看。敘荷不像上一次一樣光明正大夸人好看,她莫名其妙又開始悄悄地說話了。
我準(zhǔn)備走開,她非得要我湊過去,不過答應(yīng)我不讓我再鉆窗戶了。
我謹(jǐn)慎地靠過去,她呼著有些臭的口氣低聲說:“傻姑娘,這衣服就是姆媽新給你做的,我都看見了,不,是仲硯給你做的。”
我愣住了,敘荷又胡言亂語了,說不準(zhǔn)兒是被嬤嬤剛才的樣子騙過去,真認為衣服是嬤嬤新做的。
不過認為是嬤嬤做的還有點兒像樣,怎么能認為是仲硯做的呢?
他恐怕連針都不會拿,不,是沒機會碰一下,他可是一位有地位的少爺家,和有資質(zhì)的讀書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