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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國安

  • 遺釵錄
  • 李庸和
  • 3938字
  • 2020-06-25 20:40:11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們成為夫妻的代價,是我最終違背了老爺子的遺愿,做了改名換姓的不孝之事。

我不做張家女兒是沒有關(guān)系的。我老實對他說出這一句正經(jīng)話。

他眼睛一紅偏頭移開視線,還是覺得對不起我。

我扳正他的臉,囅然一笑說:“我這明明是情話,還許諾了你,怎么就又要哭了呢?我嫁進(jìn)來再次成了自家人,豈不是皆大歡喜嗎?你哭哭啼啼的,倒是成了小媳婦啦。”

我雖心有矛盾,既不舍卻又非常情愿,但我不能向他表現(xiàn)出半分,我非常懼怕我千辛萬苦爭取來的幸福,最終與自己失之交臂。

既然仲硯自小養(yǎng)在張家,最后過繼給張家。那我自小養(yǎng)在劉家,最后也過繼到劉家去,是合乎情理的。

我徹底辦了手續(xù),戶口簿上更名為,劉向榮。

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很簡單,因為過去的身份組合放到現(xiàn)在不大光明磊落,故沒有請什么人。只有向齡攜著先生回來跟我們吃了一頓團(tuán)圓飯。

不管我以什么方式回來,國安也很高興,很知足。

當(dāng)天晚上讓國安很意外的是,喝過酒的仲硯并沒有先來我這兒,而是坐到了國安的床前,為那天嚇壞她的事誠誠懇懇進(jìn)行道歉。又懺悔自己作為父親,因忙于工作,十分疏忽她。為彌補(bǔ),他溫馨地給她念上了大半夜的童話,并且答應(yīng)以后經(jīng)常來與她相處。

而我和仲硯數(shù)十年才修來夫妻緣,是非常珍惜愛重對方的,加上他還是忙碌工作,而我又不得不忙于照顧襁褓中的興寧,難免忽視了國安。不過通常在興寧止不住哭的時候,我才會讓傭人去幫忙接一下國安放學(xué)。

偏偏興寧總愛在國安放學(xué)的階段哇哇哭不停,似乎是察覺到我要放下他走了,才哭鬧不止。他大概從嬰兒時期已開始敏感地?fù)?dān)憂自己沒人養(yǎng)育。所以我總是重復(fù)告訴他,你媽媽只是意外走了,我是不會走的,即使沒有我,還有你的爸爸啊。

竟沒想到興寧似乎能聽明白我的話,之后我放下他交給傭人的時候,他減少了哭鬧。

等我下一次親自再去接國安放學(xué)的時候,才恍然發(fā)現(xiàn),我已很久沒來接她了。

上一次是什么時候我都記不大清了。

我也發(fā)現(xiàn)國安和她的好朋友稚君之間出了問題,她們好像沒有往來了,平時兩人總黏在一起,連放學(xué)都要一起回家,有時候還要互相竄門子寫作業(yè)。

畢竟我們住得很近,就在同一座寓所里。

近來,沒有看見稚君的影子。我關(guān)心地問,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國安搖搖頭否認(rèn),生怕我擔(dān)心什么似的,很快告訴我,稚君很愛惜她,她們怎么會吵架呢?只是最近大家都忙著學(xué)業(yè),故此看著疏離了些,等考完了試,她們一定又天天膩在一起了。

我一有空屬實管得多些,不像她原父母那樣什么都不聞不問。回家后我還向老傭人打聽情況,稚君最近放學(xué)是和國安一起的嗎?

傭人張望了一下客廳里做作業(yè)的國安,低聲肯定地說,沒有。

她們從什么時候開始沒有一起的啊?

傭人掐掐手指頭算了算,嘶一口氣說,約莫有個把月了。

我操心起她們小小的友誼,甚至在稚君家那一層樓守著等人,因為他們家的大人喜歡派她去倒垃圾。

等稚君出來了,我迎上去和藹可親地問好,她也向我問了個好,但是有些躲避我,似乎不敢與我對視,也不肯和我交談什么,匆匆倒了垃圾又匆匆回家關(guān)上門。

我感到納悶,還是老傭人勸我甭?lián)男『⒆又g的齟齬,容易鬧也容易好,瞎操這心干甚。

我才放寬了心,等她們自個兒處理。

最近國安委實不讓人省心,三天兩頭回來都是一副臟兮兮的邋遢模樣,書包啊衣服啊都臟得洗不干凈,梳的辮子也都散了。老傭人怕她的辮子散,總扎得很緊,緊得她的眼尾都向額角上掙扎。我們都笑話國安,要是在她的額頭中間畫上一只眼睛,準(zhǔn)是像二郎神。

所以她只肯要我為她梳頭,但我見她的辮子總被自己調(diào)皮頑散,算是懲罰她的,只請手力勁道的老傭人替她梳頭發(fā)。

于是國安每天清晨的睡眼惺忪,都是被老傭人給梳頭喚醒的,痛得她齜牙咧嘴,直咝咝抽氣。有時我心疼她,看不過去了,也叫傭人輕點兒,順便小斥她還調(diào)不調(diào)皮,頑到那么緊的辮子都能散,等她什么時候不調(diào)皮了,我再幫她梳頭。

她低頭玩弄手指頭,喃喃說,姑姑,我聽話的,我有聽話的……

傭人哼一聲馬上嗆她,大小姐啊,您聽話得每天下午一回來都成了邋遢鬼,我替人家梳了那么多年的頭發(fā),洗了那么多年的衣裳,到了您這兒才栽了跟頭,您可比我這老手厲害多了!孫猴子也沒您能折騰。

國安馬上丟出一連串的駁斥,孫媽!你才不聽話不乖,我說了不是我調(diào)皮頑散的,你們都不信,你姓孫,你才是孫猴子的姥姥,老孫猴子!

我得控著場面,多少斥她一句不尊重老人家。

我們又問她,那是怎么散的?

她只好氣鼓鼓地背上書包先摔門走了。

傭人不免瞎感嘆,女大不中留。也急急收拾了東西跟上去。

我單是照顧興寧一個已精疲力竭了,照顧小嬰兒我是從不假手于人的,傭人最多打下手幫忙。等國安回來又一身臟,我只能催促她快跟孫媽去洗洗干凈,可是她最近好像不喜歡孫媽了,只關(guān)在屋里自己洗澡。

有一天輪到我去接國安的時候,到處都找不見她,最后忽見她癡呆逗留在頂樓之上,我擔(dān)心得一氣呵成爬上去,累得自己氣喘吁吁。

到了頂樓我才清楚看見國安今天的模樣,于是呼吸一窒,氣也不敢喘了。

她仍是臟兮兮的,頭發(fā)也散了,但她的頭皮竟空白了一塊兒還滲著血,而且校服破損的地方四處是淤青。她知道我來了,緩緩轉(zhuǎn)過身不要我上前去,請我給她一點兒距離靜一靜。

我氣得發(fā)抖,心痛地干叫著,這都是誰干的?誰干的!我要找他們老子娘去!

我將要上前拉她去找那些混蛋,她踏腳也大叫起來,叫我不要動她!不要過去!她只想在那邊待一會兒,就一會兒!哭著說我們最近總是不聽她的話,她就想呆上一會兒,都不肯嗎?

我只好后退,忙答應(yīng)她,好好好……姑姑不過來……

我不敢輕舉妄動,只好溫和遷就她。

她情緒緩了緩,才與我說起話來。

“媽媽不愛我,爸爸只是同情我,只有姑姑是最像媽媽的姑姑。”

“誰說的!我們都那么愛你!”

國安搖搖頭,心灰意冷下,哽咽著竟道:“我知道……我是日本人的孩子,我不怪大家,他們受了多大的苦,才對我有多大的怨。”

“你母親只是到死去,也沒能面對自己,面對內(nèi)心的痛苦。”我連忙為死去的知英模糊解釋一句。

“姑姑,對不起,我在這世上唯一辜負(fù)的人是你。我知道我和媽媽欠你什么了。”她稚氣這樣告訴我,而又非常平靜地道:“國安,來到這世上唯一能做的……”她頓住,一面做出一個恐怖的動作,一面把嘴里的話說出,“是要帶著日本人的血脈,去死。”

那時她說著毫不猶豫地跳下了樓,我連反應(yīng)也來不及,為了捉住她,我在下意識飛奔過去的拯救中也沒能反應(yīng)過來,險些隨她一起跳了下去。

最后我只能連滾帶爬地沖下樓,抱住她模糊不堪的血肉之軀,在已經(jīng)寂靜下來的學(xué)校里,失聲痛哭。

國安是我在這世上見過最善良的小孩,用自己的死亡,去安撫那些受過傷害后充滿怨氣的人心。可是那種怨恨并未消散,它席卷而來,最后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去痛恨傷害她的每一個人。

他們欣慰小日本死了,可是我失去的不只是侄女,那是我日日夜夜視如己出的孩子,和親生的又有什么差別呢?

國安墜樓自殺以后,我第一個能想到的是先找到稚君,我捏住她的肩膀大大搖晃質(zhì)問:“我的國安到底經(jīng)歷了些什么?你作為國安的好朋友,為什么都不告訴我呢!?如果你早一點肯告訴我,國安怎么會死呢!?”

稚君到不是被我的架勢嚇住了,她放聲大哭起來,才破罐子破摔的如數(shù)傾訴了她和國安遭遇的一切。稚君只是害怕啊,不敢和國安玩啊,他們罵國安是小日本的雜種,經(jīng)常往她身上丟東西……扔她的書包……扯她頭發(fā)……拖到廁所里去灌臟水什么的給她喝……他們說她母親是給日本人賣笑才有的她,遭到現(xiàn)世報死了,國安也應(yīng)該去死,并認(rèn)為她叫國安真是天大的侮辱。稚君要是和國安走得近,一樣被人欺負(fù)被人罵,大家會一個戰(zhàn)線罵她是漢奸,小日本人的走狗……

那一樁樁一件件,使我從一開始的氣勢沖沖,被那些殘忍的事刺激得快要昏厥,與稚君倒是抱作一團(tuán)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我也聽過鄰里風(fēng)言風(fēng)語罵誰是小日本,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罵的人是國安,以前大家都是和睦相處的,也明明都那么喜歡她。

將國安身世的秘密擴(kuò)散之人,不出預(yù)料,是那日在房間里照顧知英的老太太。我數(shù)次上門討說法,她連一面都不肯見我。到后來聽說她心虛地搬走了,但是她留給了我一張請人代寫的對不起,字跡蒼勁有力,筆走龍蛇,就好像是她本人理直氣壯的道歉一樣。

只有對不起三個字就完了。

那我的國安呢?我多年來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國安,誰還給我呢?誰又給我個交代,給我個說法呢?

我在老太太舊日的房門前慟哭,開始指責(zé)他們所有人,“你們這群人害死了我的國安啊,她身上雖然有日本人的血脈,但她的心是純正的中國人啊!你們這樣去害死一個小姑娘,跟二戰(zhàn)里的日本人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你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殺死她的兇器,她一個小孩子都是非常當(dāng)真的。你們成日在背后說三道四,罵她是小日本的雜種,那你們呢?你們是精神上的二戰(zhàn)日本人的雜種啊!”

我這樣歇斯底里大鬧一通,老傭人不停在旁邊幫扶我,等我哭昏厥過去,她打了一通電話給醫(yī)院里的仲硯,仲硯又忙忙趕回來安頓我。

無論誰寬慰我,我都無動于衷,只是躺在床上想著那個孩子遭受的一切淚流滿面。

直到心神憔悴的仲硯拍著我的后背,松口道:“我們再要個孩子吧。”

在那之前,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贊成我生孩子的。我甚至坦誠地告訴過他,我妒忌他和知英之間有孩子。但他抱著堅定的態(tài)度不肯同意,首先他的母親和知英都是難產(chǎn)去世的,他很害怕,不能再失去我了。畢竟我人到中年,生育已是高齡。

現(xiàn)在我嘲諷一笑,坐起來對他說:“我只要我的國安,誰再有個十年八年的能養(yǎng)出那樣一個善良的可人兒啊!”

他擁抱住我默默寬慰,我磕在他肩膀上失魂地問:“海棠,我是不是跟姆媽一樣成了瘋子,今天在外面丟了你的臉,是不是很丑啊,大家都看著咱家笑話。”

海棠是他在周家的名字,我將它當(dāng)作他的小名。

他語重心長地道:“怎么會丑呢?你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無能為力的知英也沒有你美麗,雖然你沒有生育,但是你是一位又美麗又偉大的母親,跟我小時候想象過的母親一模一樣,現(xiàn)在,我多么愛你啊,你同時彌補(bǔ)了我心里母親和妻子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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