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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無人可怪

  • 遺釵錄
  • 李庸和
  • 4317字
  • 2020-06-24 22:40:48

仲硯沉浸于喪妻之痛中,并未問過知英最后與我說了什么,反而是我主動簡略交代,她要我好好照顧你們。

他微微頷首,將自己關在書房中很久。

多天以后,我在書房打掃時默閱了他寫下的手記。

我那對陌生的父母,我一位如父的舅舅,我一些傲氣的兄弟姊妹,最后甚至是本該陪伴我一生的妻子,現在也都早一步離我而去了。我深深感到人生是一個人的路,但這并不是回避我與其他人生交叉時的相處與結束,我清楚它是人生與人生的必經之路。每一次離別我都做得很好,除了面對荷姨與妻子。

我也看見了仲硯給他與知英之間的兒子,擬好的名字。張氏這一代輪到興字輩了,長子取名為興寧,寧字是江寧的寧,興字輩恰好吉利,故此為興寧,以兒終生名,祭奠知英的家鄉——南京。

仲硯的喪妻之痛,到幾月后才有所恢復,那天他甚至帶上了我和他的朋友一起出去吃飯,將國安與興寧交給了傭人照顧,他不同意孩子們出來搗亂。

那一場飯局才吃不久,仲硯借口去方便,竟一去不回,我單獨與他的同事吃著飯,漸漸察覺不對味兒。那位先生人是彬彬有禮的,可我恰恰對彬彬有禮有些害怕,即使他戴著一副眼鏡斯斯文文,學歷高,工作又體面。

我在強忍中,禮貌性地結束了這一頓飯局。

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仲硯在幕后幫我相親,我本以為我要熬出頭了,可是他竟還如此糟踐我的心。

我的強忍直到回家后才得到宣泄,我們多年來第一次大為不和平地吵了一架,吵得我非常痛心。他甚至將我們之間從前親昵的外號變成了辱罵,他痛斥我是個十足的大憨貨!

他一邊以充血的眼睛發怒,一邊嘴上清楚明白地說,現在是新社會,我們是表親,況且他已經答應舅舅過繼到張家了,名義上已是我的二哥,豈能罔顧人倫,還重復那句我明明知道他最不喜歡舊社會里的一切!

屋里小孩子被鬧聲吵哭,而國安由剛開始的怯弱躲避轉變為勇敢護人。瘦小的她來到我們之間試圖阻隔爭吵,她抱住我,乞求我們不要再生氣吵架了,她一定會乖乖聽話的。

國安生怕我被欺負,她甚至擋在我面前,朝仲硯大叫一句:“爸爸!你不可以兇媽媽的!”

那一聲媽媽如雷灌耳,驚得我們呼吸一停,包括國安自己。

十幾秒后,人到中年的仲硯有了某種無法被壓抑的氣性,他抬起手差點掌摑了竟懂得事情的國安,那瞬間,還是我把臉送上去,實實在在替苦命的國安挨了這巴掌。

這一巴掌和那一聲媽媽同樣響如驚雷,頃刻之間,仿佛震散了所有,昔日一切溫情化為烏有。他失神看著自己發紅的手,又不知所措望了望我,當他滿懷愧疚想伸手撫摸我的臉頰時,我道一句明白了,一轉身即雷厲風行收拾我的東西準備走人。

只有國安哭著求我不要走,她大哭特哭的認錯,卑微地承認自己錯了,不該希望姑姑成為媽媽,媽媽沒了她還癡心想要媽媽,是她錯了。

我狠下心來不理會國安的哭訴,只向仲硯做出最后的交代。

我走了,只求你一件事,把你中年人的浮躁脾氣壓一壓,不要欺負我的國安,你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啊……舍得哪怕欺負她一下子呢?你們管過她嗎?一個生了她卻不疼不愛,一個答應養育她又忙于工作,她可是我捧在手心里幫你們養大的啊!

我一邊抹淚收拾行李,一邊控訴他。

他從不在家里抽煙,那一巴掌后他開始點上一支雪茄,默默大口地抽,也生硬地嗆到了自己。不管雪茄有沒有嗆紅他的眼睛和喉嚨,他只沉默著使勁兒地抽,仿佛要把自己給抽死、嗆死才算完事兒。

出門前,國安還死死抱住我的腿,小身體也被我艱難行走的力量給拖走。仲硯一發話只是讓國安回來,不準再阻止我!

我最終徹底推倒了國安,才泣不成聲地奪門而出。

身后國安撕心裂肺的哭,一會兒叫我姑姑,一會兒又隨著懂事的行為呼喚我媽媽。之后我只能聽見她被大人捂住嘴,拉進房子里強行關起來的嘭嘭咚咚之聲。

我離開了大半輩子的家,迷茫之后開始面對內心,走走停停間,我來到了南苑。

是啊,已經大半輩子了,人到中年在又沒了家以后,我才想起要來到此處贖罪。

我遲遲來到了南苑,我仿佛來領仲許回家了,可明明是他想要領我回家,他一定會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叫我小榮子,也或許拼命想要告訴我,我的名字是張向容。我聽不見,覺得好可惜。

但我又總是以為,他只是那個暗戀我的張家大少爺,一個想誆我入府做姨太太的怪小子,跟我并沒有太多關系。只是事跡讓人聽了覺得他勇敢,可惜,又佩服,最后仍與我無太多瓜葛。這樣我才會不心痛的面對他啊。

我買了一大把香和紙錢,在南苑外面待了很久,不止祭奠他,也祭奠所有犧牲的英雄亡魂。

兜兜轉轉,到最后我還是回到了劉家已殘破的房子里呆著。

我在老房子里獨自生活了幾天,有時坦然,有時惶惶,有時孤單。

有一天下雨,我孤零零坐在屋子里,恍惚起來和姆媽一樣有了癔癥,打開窗戶的時候,似乎看見有一個穿長衫的中年人打著傘在小院兒門口杵著,可我冒雨出去尋找,什么人也沒有。

我淋過雨生病了也活活挨過去了,不禁質問自己,這是何苦呢?沒有他,我就不能愛自己了嗎?

等我熬過最痛苦的時候,精神上開始慢慢獨立,仲硯卻胡子拉碴地找來了,他整個人又憔悴又邋遢,以這副儀容跑到老房子里來向我道歉。

他囁嚅著嘴,搓著發癢的頭告訴我,家里沒有我不行了。

我突然感到好笑,不知名的底氣回來了一些,冷笑著問他這是干甚么?我一個人過得倒是好了,他又這樣糊里糊涂不尊重起來,難道我的存在,只是他張家的傭人保姆嗎?

開始他不吭聲,唉一聲后不講究地坐在檻上,雙手交叉相握,講起家里亂七八糟的情況。特別是孩子們亂作一團,傭人保姆還每天被國安一起趕走,小的又哭鬧不停。

多請的保姆確實帶不好興寧,粗心得讓興寧生了大病,到底不放心外人,他最近總是向醫院告假,告假多了醫院缺醫生也不行。他叫了向齡幫忙,向齡自家的孩子和事又忙不完。

至于國安也讓他很頭痛,他覺得自己天生與婦孺處不太好。國安成日沉浸于喪母失姑中,不肯上學,甚至不肯好好生活,連飯都不愿意吃,眼見著這樣自閉下去,小小的身子都快要垮了。兩個孩子都不大好了,他該怎么辦呢?他一向對外面的事處理得游刃有余,獨自面對家庭以后才發現自己在家中的無用。

他噼里啪啦說了一大堆,那中年男人經典的焦眉愁眼也都有。我雖然心里掛念國安他們,但到底不如從前那么容易不明不白好打發。

我先是問他,你心里有過我嗎?

他不與我對視,也不回答,靜靜看著院子里的雜草,跟石像似的僵硬。他不愛撒謊的時候一向是這樣,可是我摸不清那到底是殘忍的答案,還是他的不承認。

我見他這木頭樣子又惱,痛快撂了下一句話:我心里有選擇,除了這個選擇,我是不結婚要做老姑娘的,就看二爺您肯不肯收留我了。

于是他一言不發,給我放下一些保養身體的藥材,又默默走了。

聽說他們滿清有一位格格,對宣統也是窮追不舍的,溥儀很厭煩她的喜歡。那么仲硯當時對我是否也如此厭惡?只是礙于家里沒法解決的困難,才不得不屈辱上門找我拉扯家話?

隔一天傍晚,仲硯喝過了酒,在微醉之中腳步踉蹌地來了,他仍是一副不修邊幅的模樣,眼下更是一片烏青。我見了心疼他,已打算先跟他回去,幫他料理家事,好讓他在外面無后顧之憂的安心做事。

可是他一屁股坐到破舊的椅子上摔了個四腳朝天,手上沒放下的酒也都撒了滿身。我忽然覺得一向端著的中年人摔上這么一大跤,有些可愛與有趣,于是忍著笑意和對他的心疼,堅持看看他發了酒昏想要做什么。

他赧然從地上趔趄爬起來,鎮定地拍了拍衣衫后,重新在屋里找了兩個結實的凳子。他先是自顧自檢查一番按了按,又試坐過兩個凳子并用長衫擦凈,才拉上我一起坐下。他替我斟上兩杯酒,想通了,誠心誠意向我賠罪。

他平時口才很好的人,如今面對我總是嘴笨,說不好了,竟還拉過我的手往他臉上打啊拍啊,讓我把那一巴掌的罪孽給還了。

我只肯摸摸他新長出來的胡碴,問他怎么不好好打理打理自己呢,這樣成什么體統,叫同事、鄰居們看見了是要說閑話的。

我明明摸的是他的胡碴和臉,沒誤傷他的眼睛半分,他卻漸漸紅了眼眶,嘴里低聲說,事到如今,他還有什么心思管閑話呢?

他緩慢握住我放在他臉上的手,顫動著拿下后,推心置腹道:“你是清白的大姑娘,自然得找沒娶過媳婦的不拖家帶口的男人,現在社會這么好,遲點嫁不妨事。我最后求你好好做一回決定,你要想好了,不要著急選擇,不要想著那些遺憾,那大約只是你空有的執念,你要想著你自己再去做決定,好么?”

“你是怎么想的呢?你也告訴告訴我啊。”我心里發緊。

“向容,我始終希望你有個嶄新的家庭,一份塵埃落定的歸屬,不要再執著于舊的事物,更何況你我如今都是張家人。”

“你認為我在乎張家女兒的身份,勝過你嗎?你只知道我需要一份歸屬,需要那個過去的家,但是你怎能不知道你就是我的歸屬,就是我的家啊!”

“我是不想耽誤你的,這么多年了,我愧啊,愧得我都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了。”他眼睛忽然沉痛一閉,簌簌淚下。就好像火車猛速從無光的隧道里出來,當光明刺目來臨,使他不得不閉眼避害,避開那陣強烈傷眼的白光,同時也深深皺起眉目。

我同他是一樣的,眼睛在表面上好像比心里受到的傷害還多,不停地流淚。

等他睜眼為我擦臉拭淚時,我看著他,卻看不出他的意思來。

他眼睛里激動的情緒消退了不少,平靜居多,導致我不知道他這樣注視我,到底是好是壞。但我還是在他眼里看見了一片渺無人煙又干燥的戈壁灘,似乎仍需要一場大雨的灌溉。

果然,他的淚又洶涌而來,哽咽著道:“向容,我這大半生都對不起你,令你仍然為我耗上了大半輩子。如果張家后繼有人,如果大哥沒有犧牲,如果我等著戰亂里的知英情緒穩定下來,如果沒有國安,也沒有草率做出那個承諾,從一開始我不會辜負你的。”

自從在我年少間弟弟去世,我又挑選著幸福的人恨上仲許以后,每當我有什么不如意,也會在心里責怪人家,默默埋怨別人,去減輕自己身上的痛苦。上一個埋怨又恨的人是知英,這一次面對我與仲硯耽擱了大半生的緣分,我要埋怨著去怪誰好呢?

我要怪姆媽和學申么?怪他們兩情相悅,苦苦分離,還一死一瘋嗎?

怪嬤嬤不徹底驅趕我嗎?怪道她視主人為女兒,又總是替我們著想,著想到沒過一天好日子,卻毫不猶豫為我們犧牲嗎?

那么,怪老爺子嗎?怪他仗著家底,又為富裕家世所迷,缺少一種體恤別人的能力?不懂得如何愛人?愛祖業甚過家人,直到他最后做了很多愚昧的決定,本末倒置害死他們。而自己最終家財散盡,親離死別,一無所有而孤獨終老,只能過繼了人家的兒子到家里來,打散我們的緣分嗎?

怪那么不成器的仲瑞,在賭氣中不去留學,為了沒地位的親媽,一起出逃遇害嗎?

還是怪仲許嗎?怪他千不該萬不該去參軍,為帶迷路的小孩回家,為護同胞與祖國犧牲嗎?

又得怪知英嗎?怪她家破人亡,還被人侮辱,心如死灰一心尋死嗎?

最后難道得怪我的國安嗎?她多么天真善良懂事,她背負著不堪的背景出生,只有我一個人那么愛她,我怎么舍得怪她呢?

怪到最后,兜轉了一圈,我徹底發現無人可怪,能怪的也只有自己。在所有不幸的親友當中,只有不幸的自己還幸運活著,即將圓滿了心事。我又怎么忍心去怪那些沒有完成夙愿而又抱憾逝去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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