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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戰中書信

  • 遺釵錄
  • 李庸和
  • 3324字
  • 2020-06-22 21:33:48

日后,我和向齡在租界都算是開心安穩的,并且很忙碌。

因為她主要學習打理財產,其自小由易嫚姨娘教導過,算是耳目濡染的,能很快上手。她也督促我學習管財,我不肯學,她以為我是對小時候的事耿耿于懷。

我只是單純地不愛管那些,只愛學習他們在學校里的那種文化。

我一邊學還要一邊給仲硯寄信,有時候甚至故意寫一兩篇我以為深奧的文章給他看,但其實不少是我東拼西湊抄錄來的,以顯示我在學習中。但大多時候,我都是講一些目前家里的瑣事。

有一次被向齡撞見我給他寫信,她不懷好意喲一聲,明知故問說:“給咱二哥寫信呢?”

我害臊連忙將信藏起來,后知后覺咀嚼起那名副其實的二哥稱呼,有些失魂落魄,她見了知趣兒地改口說是咱表哥啦。

但我仍然失去了寫信的興趣,直到向齡與我說起一件舊聞。

以前老爺子有過把大姨太的女兒向華許給仲硯的意思,但仲硯不喜歡舊時的包辦婚姻,隱晦向老爺子表達了想法,此事才未進行下去。

但是等仲硯去日本的時候,老爺子念他自小的生活是富裕貴養的,心疼他獨自一人在異國他鄉,不像仲許和向齡能互相作伴照顧,因此恐他無人照顧而生活不便。

老爺子便又操心著為他安排了一個賢惠的女人過去,但這女人不是什么富貴家庭嬌養出來的,而是一個沒落貴族的女兒,因家景不好,其從小在勞動中成長,遂務實,很會生活做家務。

這個沒落貴族的女兒是叫惠蘭。老爺子知道事前仲硯大約不會同意,所以在仲硯去日本以后才把惠蘭打包送過去的,但摸不清外甥的心意,又怕這種突然使人有負擔,所以惠蘭的地位名分是沒有落實的,名分是大是小打算給仲硯做主。

向齡說著笑一句,別說大小了,連個女朋友都做不了。

仲硯確實不喜舊時婚姻,并且在行動中拒絕到底,不僅不碰她一根汗毛,甚至把積蓄幾乎都分給了惠蘭,以表達歉意,請她去念書,過出自己的人生。

打發了惠蘭離開后,仲硯經濟窘迫,日子困難,不好啟口問張家要生活費,只能寄信給仲許他們來借生活費了。

向齡還把他們的書信內容翻給我看,撫掌大笑稱仲硯是真正的柳下惠!并且從小很有主見,任何人都是不能強迫他的意志的。

我忽然重新燃起了某種希望,向齡也退出去不打擾我寫信了。

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我們這幾封信,因為這是最后幾封的來往。

仲硯,你好。

你的回信我已收到,我接受你的批評,對于文章的見解。不該與向齡一樣的毛病,總是抄錄化用,盡管去試著寫,即使堆砌詞藻總歸是自己的,但試過后需得掌握平衡感,不可一昧詞藻而空洞,又不可一昧平淡忽略抒情。

但你也實在是偷懶了,一邊這樣教育我,一邊又把蘇軾的話照搬不誤。

凡文字,少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汝只見爺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學此樣,何不取舊日應舉時文字看,高下抑揚,如龍蛇捉不住,當且學此。

以及論語中的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

……等等。

雖然這也是你抄錄來的,但你抄錄總是費了心思,我依然背下來謹記了,并且成功默寫。

我不卑不亢回了他,哪知他的回信又將我一噎。

向容,你好。

上一次回信并未費什么心思,此不是我抄錄的,是我早已念熟記下了,第一時間想到后落筆即寫的。

因我目前忙碌,只能將記住的最形象的話偷懶寫給你,實在抱歉。我應該以身作則,接受你的批評。但這已是我融合進腦里的,不是一頁一頁翻出抄下的,如果你積累進步如此,我也很高興。

讀過的書,念過的文大略會忘,但它們融入你身心后,領悟是永遠不會變的。即使表達不出來,感受永遠同在。

最后我要告訴你一句,有學歷不代表有文化,沒文化不代表沒學歷。你要繼續充實自己。

仲硯,你好。

最近我背了很多文章正在積累,暫時沒有感悟。我在家中感悟倒是頗多,姐姐果然穩重了,她主外又主內,依然將我照顧得很好,體會到姐姐的照顧真幸福,如果你也在家,那我更幸福了。

你好嗎?外面好嗎?我很掛念。

向容,你好。我在這邊盡我所能之事,勿要掛念。

他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是最簡短的,并且字跡潦草,只字不提他在外地的狀況。

從這里開始我們斷了來信,長時間無消息,我寄出去的也杳無音信。

他忽然一下冷淡的反差只能使我聯想到他的安危狀況不佳。

后來我整日坐立不安,難以入定學習。

向齡為了轉移我的注意力,也休息下來陪我說說話,她所講之事確實很吸引我,是她在英國的種種經歷見聞,對于我來說,皆無比新奇。

但是她說著又把話題轉到了我們之間來。

她覺得回國初見面時,看到我跟她這樣生疏,似乎還怕她,就難過自己以前對待我的那些糊涂事。

自英國留學以來,她因為思念起我,而常回憶起一幕幕往事,甚至于細節。于是總覺著對不起我,她感嘆自己脾氣雖有些壞,卻是做不得虧心事的。后來思及我幾年未去別院兒走動,大抵也有她的原因。

又提起我那次害大病的時候,她也是知道的,他們那時長時間不見我蹤影,擔心有什么情況,合謀著想見一見我,不過仲許是第一個找上門的。

原來仲許確實探望過我,甚至見我養父母家景困難沒錢給我看病,當時即刻派人回去把他的私房錢拿來,都給了我的養父母,讓他們給我請醫生,只是我昏沉不記得了。

仲許回去以后,嚴肅地叫仲硯和向齡不要再來探望打擾我了,說起我在病中胡言,原來很怕張府的人,叫張府的人都走開。

他這樣夸大其詞啊?還是我糊涂時不記得了?

我與向齡解釋:我明明說的是他一個,沒有說你們啦,我發誓。

但向齡依然沒覺得是夸大其詞,她也認為我在病中把心里話說出來了。

因此她后來在英國給我買了不少禮物寄回來補償,還期待問我喜歡嗎?

我真沒有收到過一樣從英國寄來的禮物。

她首先跟我想的一樣,嬤嬤不是那樣會吞人家禮物的人。

到底哪里出錯了?向齡想到可能是她那不知好歹的女仆人私吞了。她在張府的時候,私物被這女仆人摸走過,但她只覺得仆人家窮可憐,沒有吭聲戳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幫其打過掩護。竟不料那仆人大膽如此,連從英國寄來的禮物都能私吞。

大約是我當時不過一介貧民,地位卑賤,被他們的家賊忽悠了,誰能知道?

貧民永遠是貧民,底層經歷的回憶總能將人打回地獄,那種赤貧的氣息深入骨髓,即使被后來的物質包圍,在真正貴氣過的人身上對比起來,我依然相形見絀。

當時外面戰事雖然慘烈,但仲硯仍在外滯留很久,在那里每天協助外科醫生醫治無數被迫害的傷患。

他后來從其他醫院轉入戰地醫院,日以繼夜地幫忙。當最后都淪陷呆不了的時候,他們不得不離開,在幾位士兵的幫助下,才得以逃離。

仲硯這一次回來還帶著一個女人,同他的工作相輔相成,是一位女護士,名叫林知英。

他們從戰區逃亡回來的時候形容枯槁,眼眶深陷,眼圈烏黑,時時失魂落魄,一副不人不鬼的樣子。

知英那時久久操神下來的精神面貌雖不如我,但她的氣質同仲硯一樣是上乘的,一看便覺得她出自書香門第,渾身充滿了知識分子氣息。比起她來,我倒更像是個樣貌好些的仆人。

我其時還沒來得及察覺我們三人的狀況。

最要緊的是外面戰事發生過什么,從他們身上我似乎能嗅見。盡管仲硯向來報喜不報憂,一開始只字不提那些噩夢。

即使張家經歷過變故,仲硯也總是帶著一份希望走下去。但從戰地醫院回來之后,他與知英成日暮氣沉沉的,就連平時面對我們稍微提起的那點兒笑容,都好像承載了千斤之重。

他們平時的模樣里,含有戰場上經歷見聞的沉痛,也含有僥幸存活以及逃走而生的各種情緒。但那卻不是正面的,他們不為自己的劫后余生感到慶幸,其中愧疚和絕望最為明顯,是的,那是一種無時無刻不愧疚又絕望的情緒。

兩人仿佛從阿鼻地獄走過一遭,從前的生活面貌在他們身上已面目全非。

林知音在一次晚飯過后,和我們看著窗外的月色,喃喃說起外面的慘況。

他們如今一睜眼一閉眼之間,全是戰場里成千上萬的尸體,斷肢殘骸,堆積如山。密密麻麻的老鼠肆無忌憚啃食尸體的殘軀血肉,蒼蠅嗡嗡飛繞停留產卵。即使是還活著的傷兵,在他們失去知覺的傷口上也被蒼蠅趁機產卵,蛆蟲在他們的血肉中蠕動,試圖喝血吃肉成長。當醫療資源緊張,傷患們又只能忍痛活生生進行手術……

那些婦孺兒童的狀況同樣不比傷亡者好過多少,當饑餓充斥時還有什么是不能吃的……戰爭、饑荒、瘟疫并發,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地獄……

知英漸漸哽咽到無法再進行回憶。

我和向齡沉默下來,在默哀中也祭奠了仲硯和知英在戰場上被洗劫了的生命活力,兩人在精神上與那些傷亡的士兵百姓是同樣悲慘的。

他們仿佛只剩下一絲游魂來茍延殘喘地生活,只能等待時間來修復靈魂,只為了等到最后完整地被這樣的世界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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