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如鯁在喉
- 遺釵錄
- 李庸和
- 4373字
- 2020-06-21 21:12:59
仲硯一早寫了一封家書寄到英國向齡處,交代了家里那些不幸的境況,又稱國內如今雖很不安生,但有一個人需要她照顧,請她回來陪伴張家曾流落在外的遺珠,也就是目前我這位最小的姊妹了。
她在國外畢業以后,原是留在了中國駐英大使館,希望通過大使館的工作幫助那些背井離鄉的留學生或者華僑。更何況在國內動蕩不安,境況不確定的時候,所有人都寫信勒令她一介女輩不許回來多事,她只好去做力所能及的事了。
她向來算是聽家里人的話,如今確定了穩定的暫住地以及新的任務,才被召回,她則即刻啟程在百感交集中踏上了回國之路。
只是她此次回來的時段,仍是沒能趕上老爺子在的時候,最后只能來到租界的公寓里與我相見。
向齡如今與昔日很是不同,剛開始具體也說不上來,大約是不那么浮躁膚淺了,以及不像過去那樣注重外表。
她的穿著樸素很多,整潔得體為主,一身兒素凈的棉麻衣裳,右袖上也戴了自己準備的白色孝布。
她見了我親和多了,沒有我想象里的生疏與傲氣。她一放下行李后,見了我們幾個,竟是先迎上來親切握住我的手,閃亮著那雙滿含希冀的眼睛,莞爾試問我:“你是……向容嗎?”
孫英管事忙替我回答,是是,是三小姐。
我反倒與她生疏,不那么自然,怯怯嗯一聲只敢按舊例禮貌地稱呼她一聲表姐。
我這樣稱呼她,馬上遭她打手小訓,“你……嘴笨……該打,咱們可是親生的姊妹,叫什么表姐呀!”
我扭捏著盯向自己互蹭的兩腳尖,低聲說:“我以為……你還是不喜歡我認你做姐姐的。”
“什么叫認?!”她驚叫后,好像是從洋人身上學來的那種油腔滑調說:“我們是天生親生的,哪里還需要認,家里人中,我相信二哥是從來不騙人的,雖然我一前一后獨自消化了很久。我也可算知道為什么不喜歡做你表姐了,想來我小時候是有造化的,老早知道做你表姐不對,老早知道認識你和你好,老早知道去留學開闊眼界正一正思想,更愛祖國與家庭……”她的聲音從高亢到低聲萎靡了下去,漸漸情不自已開始啜泣,聲淚俱下地道:“是啊,老早知道去留學,又聽話沒回來,竟就此逃過了一劫,只是……只是家破人亡,沒能回來幫助家里,做了不肖子孫。幸的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又領回了親姊妹來。”
我們都手忙腳亂寬慰這個遠渡重洋歸來的孤女,仲硯話雖不多,但他在身旁,總是能給予人一種安穩感,來穩定人心。
向齡止住哭泣后,甚至向我真摯表白了一句,“你知道……我是珍惜你的吧,也不要讓我繼續做不孝女,所以萬萬不可和我生疏了。”
“我知道……我知道……”時隔多年,我不能像她自然地說出那么多好聽的話,以及勇敢表達真心,只是又著急又嘴笨地說知道。
見面一陣剖心至腹的敘舊以后,向齡又拉起我上下打量一圈,甜嘴蜜舌道:“咱們向容,果然是女大十八變,真俊了。”
仲硯首肯,加一句長開了是俊了。
孫英管事也肯定了我的樣貌好,是隨了如夫人的。
可是比起他們,我還是自卑了,我甚至覺得自己連孫英管事這樣的老仆人都是大為比不上的。他們不懂這種自卑,我錯過了很多教育,錯過了一切資源,那是他們身上由內自發而向外的,一種對我來說遙不可及的品質。
向齡雖然樸素多了,但褪去了稚嫩以后,穩重了些。腹有詩書氣自華,她舉手投足之間,也不止是爾雅,更有一種融合了自身真實活潑的魅力光彩。
我們姊妹熟絡些后,黏黏糊糊、嘰里呱啦地又有些吵鬧。
仲硯那秉節持重、沉重寡言的人也忍不住勸我們一句,就不要再悲啊喜啊的了,要保持一種寵辱不驚,悄悄穩住我們來之不易的安穩與幸福,免得太顯眼了給陰晴不定的老天爺知道,又無情沒收回去。
于是向齡撐起膽子給他起了個外號——張家的新老爺子。
仲硯倒是淡淡一笑,默默看著我們調皮,不阻止我們左一句又一句叫他新老爺子。
孫英管事久待于真正古板的老爺子身邊,平時比較注重規矩教養,有時不免不卑不亢提醒一下我們。他資格老,人又是高風亮節的,老來還繼續做了少主人的管家,管上僅剩的財產和我們的生活。
所以我們是絕對不敢拿他開涮的,甚至尊重他過于尊重真正的當家主人。
孫英管事不管提醒什么,我們總是安靜下來聽訓的,但他并不是自持老練而自負擺資格,而是發自內心真正地想要為我們好。
他只是一位介于舊時代和新時代之間的復雜老成人,缺乏一種朝氣,迎新。又被時代的沖撞,夾擊得更故步自封些。
可是他又深喑人與人之間的變化,譬如對于我和向齡,他有些看菜下碟,但這不是貶義的。有時候他會顧及我個人的自尊心,很容易原諒我未經大家教育的性格與行為。
他常常提醒我的時候,是會先將向齡提出來,嘮叨說上一兩句。不是講她以前同樣犯過的錯為例子,便是提醒她在國外待得太久,潛移默化過于自由,不該忘了家規祖訓。借此念一念家規祖訓,專門兒念給我聽的。
向齡私下吐露以前被管得密不透風,她受夠了以前嬤嬤和媽媽的管教,終于逃出去浪蕩一番。在外時久沒有人管束,又分外想念,等一回來了感受到了封建的味道,又開始想念在外的自由,人啊真是左右犯渾兒。
她雖叫苦連天,卻不明說常當了我那黑鍋物的事,她其實很順從地進行配合,配合孫英管事的苦心,也配合我的自尊心。她會讓我仔細也陪她聽一聽,記下來引以為戒,免得他老人家又念上第二遍。
孫英管事白天念叨,晚上我總能清凈些。
因為他是自有住處的,住得還算近,因為要跟我們避嫌,以及講究主仆關系,他自己掏了養老積蓄租賃的住處。他上門來的時候,都是要教我們管賬啦?打理啦,還有令人頭痛的家規祖訓。
可是他卻從不操心他的二爺,只又當老師又當婆子媽管教我們。他的二爺是不用操心這些的,因為主心骨畢竟是主心骨,還有其余的事要做。
正如仲硯所說的寵辱不驚,凡事安靜些去做,我于是不能察覺他的決定和未來。
他從南方的醫院請假出走的時間也夠久了,得繼續回去工作學習,他一直還擔心走時轉交給同事的病患們如何了。
是啊,他的生活里不只是有我們,他還有一片更廣闊的天地,是我一介吳下阿蒙觸不可及的,不能與之并肩前行。
倒是向齡被我累贅一樣的人拖住了,盡管她告訴我,她一直想回國回家,是她需要我,不是我需要她。
可我那自尊心三天兩頭出來作祟,面對他們,我多的是愧疚與自卑不如人之感。
仲硯走的時候,我們吃的那一頓飯如鯁在喉,我既希望他留下來和向齡一樣與我培養感情,又希望他能展翅高飛完成理想,最不希望他在亂世中有個三長兩短。
我只能在他走之前拉著他的手,說上一句我等他回來的話。他也摸摸我們兩姊妹的頭,叫我們要好好相處,已經成為大人了,萬不可如小時候那樣任性,凡事在心里有一把秤要留有退路,日后才好長久相處。并且不要成為懶怠之人,坐吃山空,一定要互相學習,更要服從孫英管事的管教,老管家能授業與我們的東西,是在學校里幾年來遠遠學不到的。
他最后只是擁抱了我一個人,才上了車離開我們。我釋然而笑,放心讓他走了。
等仲硯前去南京以后,我和向齡單獨相處的時間多了起來,不免聊起家中各類舊事。
我雖然知道張府被搶掠時,除了在外的幾位,晚輩們與女眷無一人幸免于難。但我確切不清楚他們最后的結果,想到向齡常和家里有書信來往,應當是比我清楚的。
以及仲許……什么時候能抗日回來?
在我后知后覺想起他來,拾起我們情誼的時候,向齡沉默一會兒后紅了眼,竟告訴我,他不會回來了。
仲許已于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身為守軍一員抵抗日軍攻入北平城而慘烈犧牲。南苑守軍在遭到日軍兇猛激烈的攻打侵略時,五千多人殉國,其中還有不少在當時軍訓的北平學生。
老爺子當初為仲許爭取了入國軍從政的機會,召身為長子的仲許先回來在一派軍閥手下占一席之地,試圖分一杯羹,竟不料最后仲許顧不得其余,徹底投入了抗日事業中。
老爺子空有野心,卻葬送了自己唯一的正統血脈傳承,難怪要仲硯徹底過繼到張家來當家做主。他以前總想光宗耀祖,撒了不少錢想進宮見宣統皇帝,再捐兒個更大的官兒做,以便死后在墳墓上更顯得光榮些。后來他的錢撒了起碼有張家資產三分之一,還是再沒撈到任何大官兒做,便放棄了。
向齡還與我透露許多叫我心痛的話。
仲許根本不是武才將軍之料,而是想當一名安穩普通的教師。但是他為了給我爭取回家的機會,為了滿足老爺子的期望,以后等自己凱旋,便能做主光明正大請我回張家。
為了兩位家人的這份心意,他最初才肯放棄理想,參軍入政,最后卻犧牲在了行動中,并且身處其中后帶著一份對祖國的赤誠之心,甘愿成為一名軍人,即使對于自身來說他是分外吃不消的。
仲許從來不是我眼里的紈绔子弟與登徒子,那只是我單方面誤會所造成的天大笑話,他的存在只能證明我是個啼笑皆非的宵小之徒!
他明明是一位英雄,無論是從想帶我回家,還是最后想保住家國天下的方面。
他的嘔心瀝血,換來的是我冷漠無情的忽視。在一次又一次失去家人以后,我實在極度痛恨自己,痛恨到只能好好活下來回報他們那份以誠相待。
向齡為了減輕我的負擔,說起仲許自小在張家是最像女兒家的哥哥了,與哪一個姊妹都來往得好,哪個一時不喜歡他,不待見他,他就非常傷心。
可是說多了又讓人心疼。
仲許的生母徐氏早年病逝,他記事以來其實并未受到多少家庭的寵愛與溫暖。他雖是正經出身的長子,地位顯貴,卻不見得就比誰好過。畢竟大太太徐氏過世后,他個人年紀小而勢單力薄,府里姨太太們都希望他不好過甚至死去,那么等她們一生了兒子,兒子又成器,就有機會榮升為正經的主子夫人了。
而且老爺子因為在仲許身上放了一份更大的期望,所以總是對他嚴厲有加,不大慣他,更別提寵他,生怕一寵則寵壞了不成才。最后竟是將明面上的寵愛與寬容盡數都給了仲硯,但實際上他們舅甥倆個又保持著禮愛,氛圍只是相敬如客。
所以仲許從來都把重心都放在了容易親近的妹妹們身上,以及與仲硯惺惺相惜,雖然有時候也苦惱父愛、姊妹間的愛和地位被表弟大大瓜分。
至于與我從未相處過的向華和向佳,她們跟別家的小姐在外面交際聚會時,被日寇攆到侮辱后自盡了。
而一向畏縮不成器的仲瑞,為護自己的母親也遇害了。他們當時私自出逃,也沒能逃掉。
府里幾位姨太太有逃亡時被日兵撞見抓死的,有老爺子拉關系保家業而送人的,只有易嫚姨娘一人能置之度外。因為她料到禍事不久降臨,難以自保,于是保持了自己無比貴重的顏面,寄了最后一封信給向齡以后,體面干凈的自我了結,先走一步了。
易嫚姨娘那封信里,也與向齡告知了我的身世,并叫向齡將來如若見到我,作為姐姐,要保護并照顧我,她認為我是張家最受冤枉而可憐的孩子。但當時的信里,易嫚姨娘也不許向齡回國,在英國念書的女兒是她畢生的希望與延續的命,是一條不遜于男兒的新生的命。
那么家里的大人與兄弟姊妹,死的死,沒的沒,當真只剩下我們仨兒茍延殘喘了。向齡對我表白的那句珍惜,我才徹底體會到其背后的心痛。
過后我們不再提這些令人傷心的事,并且不約而同的將此塵封,誰也沒有再提、再說一句。那好像是一種微微結痂的重傷,卻長久都不能愈合,只能在這一次剔除膿肉過后,小心翼翼地放在內心深處呵護著。
我唯一能提的,是我尚在人間卻依舊得不到自由的母親。
孫英管事與仲硯在離去的時候已經承諾,他們拜托了還在北平的朋友,替我們遠遠照看敘荷,如有變化,則以電話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