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無關(guān)風(fēng)月
書名: 遺釵錄作者名: 李庸和本章字數(shù): 3397字更新時間: 2020-06-23 20:52:26
知英也是家破人亡的孤女,但她不像我們還有兄弟姊妹和老仆人作伴,她一家人全死于空襲,老家房屋盡數(shù)摧毀,再無容身之處。
她當時因為工作才幸免于難。
念她只身一人,又在戰(zhàn)場志愿奉獻過,我們尊敬地照顧她一些是自然的。
仲硯對她也總是噓寒問暖的,天冷時親手為她披衣,天熱時調(diào)保養(yǎng)的藥為她解火,生怕她哪里不舒服了,就此影響整個身體。就連家里的飯菜都很遷就她,須得有營養(yǎng),大多清淡,仲硯吃飯時甚至專門備一份公筷為她夾很多菜,叫她不要客氣不要怕生。
他們肢體之間互相似乎已很熟絡(luò)習(xí)慣,我見了在大體上忽略而過了,只當仲硯是同情她孤苦伶仃,以及他們擁有深厚的戰(zhàn)友之誼。
直到有一天仲硯明確地告訴我們,知英是他的女朋友,不,是未婚妻,也就是我們未來既定的嫂嫂。他鄭重宣布,等工作盡快安穩(wěn)了,他們就要結(jié)婚了。
我在一片愕然中木訥塞飯,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導(dǎo)致我如墜冰窟,全程強顏歡笑。在飯飽茶余,只有我一個人早早回房休息,并翻出我們之前口吻還有些親昵的書信摩挲著,一面重溫,一面掉淚。
這次他卻不能像以前那樣出現(xiàn),擁抱著我為我拭淚,并解開我的心扉。
從戰(zhàn)場回來,他整個人仿佛全變了,變得令人陌生,連神貌都不再如以前至少存有一些猶豫,他如今臉孔身體雖骨瘦形銷,整個人卻堅硬如鐵,變成了似乎只同知英生死與共過的人,而我已被他忽略、遺忘。
我以為強撐得好好的,向齡仍察覺到了我的情緒,只有她一人打開門看見了我的滿面淚痕,她忙關(guān)門,進來便站抱住我的頭,不知如何是好地說:“我就知道的,二哥一向是要自己做主做決定的,這是他的優(yōu)處,也是缺處。我以為他只是其余事上這樣,哪料到這方面想清楚了,也是這樣決絕……唉……”
向齡說過他的秉性,任何人都不能強迫他的意志,這愈使我灰心,連起碼問他一句也不敢。我甚至覺得我們往日殘存的那點兒溫暖,皆是我個人臆想出來的。
我到底是和姆媽一樣的命運,因為種種原因,不得與相愛的人在一起。
向齡已不像小時候那樣會口無遮攔,會排擠人,她礙于情面,會禮數(shù)周到地叫知英嫂嫂,但其實內(nèi)心只與我親近,也只心疼我。
而我待誰都和氣,就是不待知英和氣。我和誰都不爭不搶,就是要和知英一爭到底。
但是我的爭永遠是不卑不亢的,我不稱呼她一聲嫂嫂,從來直呼其名,我不大理會她,總是擺出一副冷冷淡淡的樣子。但是我對她的丈夫很好,對她生下來的孩子也很好,企圖在他們心里長久占據(jù)位置,分走那部分完全屬于她的那杯羹。
可是她將我這種氣性完全不放在心上,我連她敵人的位置都不曾占據(jù)分毫。我不肯叫知英嫂嫂,是我正大光明的卑鄙,卻沒人說我不尊重。她也對我的齷齪與妒恨沒放在心上,只是調(diào)侃我是張家的小姑子里最難過關(guān)的一個啦。
在知曉知英早已懷孕的時候,我已知道我連一絲一毫的機會都沒有了。因為她太過枯瘦,我都不曾察覺她有了身孕。知英肚里的這個孩子是分外特殊的存在,是葬送了我和仲硯整個青春的小孩,但是我除了在開始恨過這個孩子,以后卻被她可愛的樣子,漂亮的模樣,善良的性格完全征服了。
我說過她是特殊的,她是一個永遠善良的小孩,是我這一生中永遠的疼痛之一。
在她出生的時候,她也讓知英分外疼痛,不止是身體上,還有心理上。知英甚至都不愿意為這個在戰(zhàn)爭里出現(xiàn)的孩子起名兒,并無多大興致,即使仲硯很尊重她,把取名的權(quán)利全交給她。
最后還是仲硯為這個女孩兒取名為國安。
可是知英在床上很抑郁,她淚光盈盈,諷刺笑了笑,喃喃念著國安……國安……可憐你姥姥、姥爺和舅舅在國并不安寧時早早去了……才有了你,你卻叫國安。
這時,由知英原來家里的幾口人,想起她如廢墟般的老家,啜泣著低哭了起來。
知英不知是不喜歡女兒,還是抑郁了嫌小孩累贅,她總不愿意抱她管她,常常放心全權(quán)交給我,一點兒都不怕我這種擅長向她冷臉的人,虐待她的孩子。我那時還以為她試圖用孩子軟化我,或者想補償我內(nèi)心的空洞。
仲硯見她產(chǎn)后這副模樣,有一次還對她說,既然都生下來了,你這是何苦呢?
是啊,她這是何苦呢?要是我,我該多高興多幸福啊。我在心里整天怨懟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有時也忍不住表達出來。面對我,她總是那么溫和,不言不語受著小姑子的氣。
因為我忙碌于照顧這個孩子,露出的那些不滿,連仲硯也是不好意思還嘴的,畢竟他和向齡在外居多,我在家里倒成了傭人、保姆,還要照顧知英坐月子,誰能說我一句不是呢?
我日日與他們生活在一起,他們好像成了我身上的舊疾,常常沒由來地突然發(fā)作,疼得我痛不欲生,我卻十年如一日地隱忍著,從不告訴任何人我內(nèi)心的病癥與痛苦。
畢竟那是我自作自受得來的。
即使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我也總患得患失。
有這樣一個家算是穩(wěn)定了,但我時常仍是半夜夢醒,醒后惴惴不安,在看不見家人的房間輾轉(zhuǎn)反側(cè)。我夢到再次逃難時,現(xiàn)在的家人都收拾包袱丟下我一個人走了。或是我被他們強行送出去給人當姨太太,急著打發(fā)出去,免得我變成老姑娘丟了他們的臉面。
每當驚醒后我夜不能寐,便會在整個屋子里如游魂一般走來走去,一會兒看看家當都還在不在,一會兒在他們各自的房門外捕捉聲音,聽聽有沒有呼吸聲。
我能聽見臥室里傳來的呼吸聲,是因為仲硯與向齡的房間總是關(guān)得不那么緊,就那樣悄悄掩著,多少有點兒縫隙。
有時晚上他們起夜解手,常見我在搖搖椅上小憩,會不厭其煩地叫我不許在外面睡,擔(dān)心我著涼。
有一晚仲硯失眠了也出門來走了走,他又看見我在外面睡,搭了一件兒外套給我,不禁唉聲嘆氣起來,催我快回屋里睡去。
我還沒有醒神,睡眼惺忪的,迷迷糊糊向他請求,如果哪天又需要逃走了,一定要叫醒我一起走啊。
當他鏗鏘有力地說,他是知道我的,不然他和向齡何以在晚上為我留一道門縫呢?
我漸漸才清醒了過來,慌忙從長椅上站起,不知如何是好地看著神清目明的仲硯。
向容,我知道從童年起喪失的,以后你也難以再得到。他坐在我面前,憐愛注視著我,緩緩道來這么一句。
我一下完完全全凝固在原地,是那么的張皇與迷茫。
但那一刻后遲緩些,我毫無阻礙地明白了仲硯的意思,而他也非常明白我這些年的感受,他所說的并非是不會再有別人給予我愛,而是我內(nèi)心深處的難以得到與擁有。
我為自己的殘缺而痛苦,為仲硯從小與我的相知而感動。我默默低下了頭,開始抽抽搭搭的,不知什么時候啜泣了起來,也不知哭了有多久,更不知自己怎么伏到了他溫暖的腿上哭泣,那仿佛只是在父親與兄長的膝下委屈痛哭而已。
時隔幾年,他再一次緊緊擁抱住我,給予我某種力量。
那一刻,他面向我,無關(guān)任何風(fēng)月,而是單純的庇護與疼愛。
第二天我又向仲硯問起養(yǎng)父母的下落。
我早已托他幫我尋找養(yǎng)父母,每隔一段時間則會問問,這次向齡聽見了閑談問我,有沒有怪過他們嗎?雖然是養(yǎng)父母,感情畢竟是真的。
我給向齡的說辭是,一到災(zāi)年禍年拋棄女兒的多得不得了,在路途中帶不上了才拋棄女兒的有,為點糧食一開始賣女兒的更有。他們從一開始已考慮好讓我回張家,沒有帶走而半路上嫌累贅丟棄,沒有為些吃的把我送人,也不算拋棄吧。
隨著自己這一番話,當晚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父親那時帶上了我一起逃亡,我和母親輪流照顧四弟,大家都餓得沒有力氣的時候,我又生了病,父親好幾次猶猶豫豫想把我扔在路上,但最后還是尋來一個破板車拖上了我,一起永遠地逃難了。
夢里是那樣真實,還有身上數(shù)不清的虱子在爬,咬得我們一家人肌膚潰爛。
我才記起自己頭上真實的頭虱還沒被消滅完,于是那天麻煩了一向愛干凈的向齡,為她兒時傷了我的自尊心,來替我篦頭贖罪。
當仲硯見向齡肯替我抓虱子篦頭時,吃了一驚,也湊熱鬧請她幫忙也給他抓虱子篦篦頭。
向齡早伺候人膩了,我頭發(fā)多且長,她篦得手酸眼脹。在仲硯湊熱鬧的時候,叫苦連天丟了篦子讓我?guī)退鳌?
我面對他才有些不自在,起初推脫了去,讓他找知英來篦。
他自顧自坐到凳子上說,知英小憩睡著了,就你來吧。
至多,他付點勞務(wù)費給我。
我接話,一家人付什么勞務(wù)費。
他便大方地說,這不就對了么,一家人,幫幫忙抓虱子也不愿意。
看來他也是受不了虱子的存在了。
仲硯的確不如以前體面干凈,他這樣短的頭發(fā)上居然也長起了頭虱。那是從戰(zhàn)爭以后開始長起來的。
他這人向來站時如松,坐時如鐘,所以幫他篦頭,一點不叫人辛苦,我請他把頭怎樣偏,他也很配合,角度總是適度的。
我想起曾經(jīng)也給姆媽抓過頭虱,連連嘆氣。
他聽見我老這樣嘆氣,轉(zhuǎn)過身來關(guān)心地問我是累了么,如果累了,下次再篦。
等我一提起久無消息的敘荷,一時兩人都悵然若失,沉默了下來。
記掛著尚在的親人,我心里總是不安穩(wěn)的。
但自從仲硯那晚安撫過我,以及做過那個夢以后,我再也沒有在晚上起來,惶惶不安而游蕩于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