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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路途的夢

  • 遺釵錄
  • 李庸和
  • 3972字
  • 2020-06-21 15:16:15

孫英管事說,我和老爺子是一樣的倔脾氣。

老爺子僵著不走又逝去的事才告一段落,這下輪到了我不肯走。

孫英管事聲稱敘荷與嬤嬤已經喪生了。仲硯默認。

開始不肯告訴我,只是為了給我留個念想,不想我太過絕望。但見我執意要尋找她們、等待她們,又無奈告知我她們的死訊。

哪里知道我悲傷過頭,同老爺子一樣的折磨人。

橫豎都是難題,折磨人,于是他們相視一眼,一波三折的,還是讓我見了她最后一面。

離開張府以前,孫英管事和仲硯都在正大門門口回首過后,上了臺階,分別撩開長衫實跪下去,大拜了幾拜。我見了也隨著一拜,與他們一起做道別。

之后我們上了即將奔赴租界的私家車,孫英管事做司機,我和仲硯懶坐在后面。我其時已不抱希望,只當是他們哄我走的招數,我也沒力氣再折騰了,認了孤兒的命同他們隨波逐流罷了。

可是他們并未急急出城,而是在城里毫無目的地打轉,我又以為他們還要辦什么要緊事嘞,譬如打理一些人際關系,處理張家僅剩的遺產,以便日后在租界過活。我則撐著下巴百無聊賴地看向外面,有時出現日寇肆無忌憚欺人傷人的畫面,又哪兒也不忍再亂看了。

直到我們的私車緩緩停在一條街邊,附近是有日本兵站崗的,他們真是冒險啊!

仲硯透過車窗在尋找什么,一邊問問我:“得在這兒耽擱一下,怕嗎?”

“怕,那些日本兵會不懷好意的,我真怕。”我甚至不敢讓自己出現在車窗處顯眼的地方。

“那……你想不想最后見一面荷姨?”

“當然想了!可是……”我沒勇氣說出后面的話。在我得知她是我的生母以后,我一直責怪自己,我是多么自私自利的一個人。

仲硯沉默間,一時收攏嘴唇緊閉,一時又微微松嘴,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過了少頃,他終于才又開口了,他告訴我,嬤嬤是真橫死了,她當時不讓敘荷被日本人帶走,護主心切,不幸犧牲了。但敘荷目前還活得好好的,被一個名叫高橋君的日軍領頭帶在身邊,以禮相待。

形容以禮相待也是說給人安心用的。

他們日寇都人模狗樣,甚至很多底層日兵連人樣都懶得偽裝了。

但至少在寬慰一下自己,以及認為敘荷能過得好的時候,我愿意離經叛道地去相信那位高橋君是個彬彬有禮的君子。

當一個日本軍官攜著一位旗袍女人在對面街上走過,我們都目不轉睛地盯了過去。這個日本軍官真是把她打扮得光彩奪目,風韻猶存,還使她看起來年紀輕輕,不像已生兒育女過的人,倒像是個沒嫁過人的摩登姑娘。

他還溫柔撫了撫她烏黑亮麗的愛司頭,替她理理旗袍。

他們互相之間是多么的和氣與親熱,敘荷如今是笑靨如花的,高橋君面對她也一直保持著淡淡微笑。我知道,她一定是把他當成了心愛的學申。面對熱情迎合的女瘋子,高橋君憐香惜玉,哪還舍得黑臉呢?

“二爺……”孫英管事注意著那些日兵,感到不安。

“你再瞧瞧她,我們就走了。”仲硯向我下達了最后的催促。

我只能這樣貪婪地遠遠注視她,明明知道不能下車去,我們仨也毫無縛雞之力拯救她,但我的手還是不知不覺摸上了車門柄。

仲硯及時將我的手腕抓住,他鐵青的臉孔一樣隱忍、痛苦、感到無能,眼里隱約還有晶亮的淚水,使得瞳孔盈盈閃動,一個大男人家竟比我還顯得幽怨可憐。他喉嚨吞咽一下,急紅了一雙眼,慘笑道:“向容,你再這樣,我連你都快保不住了。”

他捏紅了我的手,我手腕上已露有發紅的印子。

我是感到萬分慚愧的,在其時卻掉不出眼淚,那種已干涸的悲痛,早已生生掐住我的喉嚨,令我不得大口喘息,只得努力吸取微薄的空氣。

我們在車里一番默默的斗爭,早已引起了日兵的注意,他們攜著長長的步/槍過來,敲了敲車窗玻璃后,孫英管事不得不堆起笑臉開窗相迎。

等一開了窗,他們將步/槍舉起,分別抵著孫英管事和仲硯的腦袋,嘰里呱啦中摻點撇腳的中國話。

孫英管事是見過世面的人,并且老來不懼死,還算自若地看向他如今的主心骨。

仲硯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他先前的那些情緒早掩去得無影無蹤,倒換上了一副風輕云淡的態度與他們露笑溝通。

仲硯用日語同他們交流幾句后,他們不再那么緊張警惕了,只是霸道地叫我們不準待在這里,吆喝著加上肢體動作趕走我們。

經此一嚇,我同意馬上就走,因為,我不能再失去誰了。

我只能在車行駛時,臉極近地粘在車窗上,透過去,望向后面快不見的姆媽,真真心如刀割。

事實上,仲硯已找過在日本時幫助過的一個浪人阿久津,冒著風險請求這位浪人把他以醫生的身份引薦給高橋。在他和高橋見面時,并未表露與敘荷的家庭關系,而是給出了一個建議,能帶她去一個高明的醫生那里治愈精神疾病,有很大的希望。但高橋不曾松動同意。

仲硯在未果之際,險些暴露他與敘荷的家庭關系,沖動地試圖以此達成目的。但被敏銳的阿久津阻攔了下來,只是向他表達事情的危險性,與自身沒能幫上忙的抱歉。

他那一趟,與此時我們這一趟都是有驚無險,我們順利過關。

離開北平城的當日,還總是能看見城里生靈涂炭的景象,那里已經餓殍遍野,十室九空,叫人好不心痛。

日兵的軍車在街上無所顧憚地行駛,簡直是橫行霸道,他們從不顧貧民路人的死活,要是撞到了誰,連下意識剎一下車的功夫都不存。他們為非作歹地碾過活生生的人,導致他人狀態慘烈、生不如死,或是直接橫死暴斃,但在一閃而過的軍車上,那些日本兵不是說說笑笑,則是面無表情。

大抵是近來見多了這樣悲憤的景象,加上心病纏身、舟車勞頓和坐不慣汽車,在路途中我便支撐不住的大病了一場。

為了照顧我的身心,他們不再著急上路,而是尋了一處旅館,安頓我歇息兩日。

沒個多余的女人能照顧我,還得仲硯衣不解帶地在床前又是親自給我治病,又是悉心照料。

至于孫英管事一把老骨頭了,更沒能養身休息,仍是給他的二爺打下手,卻一點兒都不輕松。他也甘愿為了張家失而復得的三小姐操心勞神,上下樓跑來跑去地不是買藥,就是為我們安頓一日三餐。

面對兩個男人的這種照顧,我戚戚之色終于淡去了些,但夜晚發了高燒一糊涂折騰起來,還是不由人的。

發高燒的時候,我在晚間那昏暗幽靜的旅館房間里,看見一個好像是從夢里走出來的人,但我當時沒有睡覺。

我分明看見了一位淡雅的穿著和服的女人,她從微弱的光亮中,一步一步走進了這間屋子里,隨后身后的光亮消失,她處于一種清幽冷冽的黑暗中。

她的人是亮色的,和服卻是灰白的,連她打的櫻花油紙傘也毫無亮色,灰暗得很。我不認得她這副陌生的穿著,以及頭上繁瑣貴氣的發髻,活像一個漂亮的木偶人。

但我認得她美麗的面孔,優雅的體態。她面對我再也不瘋不癡了,一直得體地朝向我微笑,如我最后一次所見到的那樣自然。

她還把身上山茶花紋路的和服轉了一圈,特意給我看了一看,并羞澀微笑著說,這是高橋君贈送給她的名貴禮物,可是花了上萬元錢的。

是嗎?他真對你這么好嗎?

那可不,這是真絲的。她掩嘴,莞爾地說。

給我摸摸好么?

她連忙退后一步,說我從小調皮,摸壞了要是滑絲了,高橋君會不高興的。

我哼一聲卻不舍得轉頭不看她,我告訴她,我都生大病發燒了,她都還不關心我,竟然只關心一條日本鬼子送的裙子。

她聽了面露擔憂,逐漸走近床前,等她一俯身過來,那種冷氣直散發到我身上穿梭,冷得我抖如篩糠。趁她摸我額頭的時候,我費力抬手也摸了摸她的真絲和服裙,卻沒什么觸感,也許真絲滑若無物,才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我冷啊,她便幫我把被子提起來掖了掖,順便坐在床邊慈愛地注視著我,我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彼此幸福微笑著,真好啊。

我親生的母親千真萬確忘記了我。

我真不知道她現在是如何以一副清醒的模樣,悄無聲息出現在我面前的。

母女互相靜看了一會兒,我隨她家鄉的語言終于沙啞叫了她一聲姆媽。

我酸楚地問她,姆媽啊,你為什么唯獨忘記了我呢?

她嘆息,低聲細語地說,我要好好地活在有學申的過去呀……她后面的話模糊不清,窸窸窣窣的,飄蕩在整個屋子里魘住了我。

我情不自禁地喊哭道,姆媽啊,你要記得我啊!

仲硯闖進來的時候,她在床前的身影頓時煙消云散了。其實仲硯是敲過了門,才開門進來的,但是他這一舉動對我來說實在是闖入,使我好不容易相見的姆媽哪兒也找不見了。

我哭啊,鬧啊,怪啊。

仲硯看見我在床上掙扎著伸手亂抓,又聽了我那些胡言亂語的話,大嘆我都燒糊涂了。

我極力否認自己燒糊涂的事,只肯定了敘荷來過一趟的事,并且一直提起我清清楚楚地看見敘荷穿和服打傘的樣子。

于是他去找藥的同時,把白日里給我看過的相冊找了出來,這是他留學時期在日本拍的一些黑白照。

他指了指照片上面的藝伎,問我見到的是不是這種和服。

我說,是很像,可是我記性不算好,白天看一眼沒怎么記住的,但是剛剛我見得可清楚了。

他再度嘆息,不與病中失魂落魄的人爭辯了。他摸一摸我燙得不得了的額頭,無奈地說,我真怕你啊。

我也怕他啊,他只要一沉臉嚴肅起來,我跟向齡對他是一樣的,如老鼠見了貓。

他說我燒成這樣,得把高燒退了,否則眼下醫療不方便,周圍環境不如城里,拖成大病了人是會垮掉的。

他作為醫生是不忌諱什么的,眼下沒有其余人,他須得用酒精給我擦一下身子。再三強調叫我不要害羞,只當他是醫生,沒有其余,并且在醫生眼里,我只是一坨肉。

我哪里有力氣反抗他呢?

整個人虛得像睡在烏云上面,冷熱交替,一會兒熱得燙人,一會兒冷得汗涔涔。

酒精度數很濃,他倒在盆里加入水中和,將帕子浸泡過后,先把我身上露的臉、脖子、手……能擦的先擦了,等到要擦身上的時候,我蓋在被子里不肯了。

我們無聲爭奪了一會兒鋪蓋,又被他斥責我兒戲,不為自己著想,盡想些子虛烏有的糟粕。

不知是我本來已無力氣,還是被他斥得不敢爭奪,到底是聽天由命了。

仲硯微微掀起我衣服的時候,我抖得更厲害了。他一面將帕子塞到我身上反復擦,一面有趣地說,幸好這不是做手術,要是手術沒麻藥了,正兒八經遇上我這么個病人,他的手和心大約比我現在還抖得厲害,會成為庸醫治死人的。

他又囑咐我,現在反復給我擦拭的這幾個地方是在散熱,要我給記住了,免得以后什么都不知道,越燒越糊涂,真燒成了憨貨。

等他擦我胳肢窩的時候,我癢癢,又別扭地鬧了一頓,可把他累壞了。這么簡單的一件事,愣是把他累得力倦神疲,等我最后吃完了退燒藥,他不禁為自己調了幾顆養神、安眠的藥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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