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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老爺子

  • 遺釵錄
  • 李庸和
  • 4673字
  • 2020-06-20 21:45:45

張府已不復昔日輝煌,屋子里什么金銀財寶、古玩等物皆被一洗而空。并且我們在走過的地方,連個人影也見不到,此處沒了人氣,這么快竟就破敗了起來。

我們去的時候,遠遠已見到老爺子坐在大廳里的首位巋然不動,他一個人好像要面對千軍萬馬似的。但他在垂暮之年,恍然之間與衰敗的祖宅似乎完全融為一體,一模一樣的凄涼,他仿佛已是塵封在舊宅里多年不動的雕像,那灰敗慘淡的模樣,叫人五味雜陳。

除了那些常年卑躬屈膝的老仆役,張府里心高氣傲的女眷們無一人出現。

目前只有廖廖幾位老仆役走動在府里,當我們來臨,他們顫顫巍巍進行傳聲稟報,最后是我以前見過的孫英管事靜靜地去了老爺子身邊彎下腰,輕聲提醒一句,二爺回來了。

那生硬的老人雕像才微微動了動,被一句二爺回來的話,賦予了一點兒希望,喚醒了剩余的生命,氣息微弱地活了過來。

他雖老矣,衰矣,可那當家人威嚴的氣勢從未被時間與遭受的變故剝奪,那是渾然天成的,由家世背景從小熏陶出來的,擁有一股與生俱來的底氣與尊貴。我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做出恭敬的態度,又有一種害怕和痛恨,于是盡量壓抑隱去自己的存在。

當老爺子與仲硯說了幾句話以后,在他第一次正眼注意到我時,仲硯正好張口想介紹我,我卻緊張地搶先一步自稱是護士……也是先生的助理。

仲硯啞然,沉默下來尊重了我的決定。

老爺子倒是很和氣,不因我是個女輩而露不尊不齒,他謝謝了我對仲硯的跟隨協助,又喚孫英管事招呼好來客。

等涉及到敏感要事后,這種和氣化為烏有。

仲硯和孫英管事態度一致,但他們語氣不算強硬,只是勸著老爺子遷居法租界,先保重自己。

老爺子這時又變回一個愚昧古板的雕像,一動不動,倒是還能說上幾句不痛不癢的卻能急死他們的話:“日本人拿夠了搶完了就會撤兵的,少則以月,多則以年,咱北平城還是北平城,依舊過得去,我就等著他們撤兵,不會離開家鄉祖宅的。”

不等仲硯啟口,多年來侍奉張家上下的孫英管事,一面唉聲來回著急地走,一面披肝瀝膽痛拍手勸諫:“老爺啊,您就別再欺騙自己了,我們已經是亡國奴了!日本人的司馬昭之心,您豈會不知呢?!您就先遷居租界,保養一下身體吧,再不濟老奴一人留在祖宅里替您守著也行,我一生都奉獻在這里頭,也不差這最后了,但您千萬要保住自己啊!您可是咱家如今活生生的老祖宗喲!”

“誰也甭勸我!要走的自己趕緊走,省得在我面前礙手礙腳!喲,這日本人東西拿完了,家業分去了,人也都搶完了,還想霸占我的宅子?門兒都沒有!老子就親自守在這里,等他們再度上門兒來!我這把硬骨頭,還能拉走一個去見閻王爺嘞!”老爺子一面咳嗽著冷笑,一面理了理身上的長袍馬褂,最后咳得氣喘如牛。

“算了,不必強求舅舅了,我們才是茍且偷生的?!敝俪幱行﹦託猓灾獎癫涣死蠣斪樱瑒癫涣艘粋€老來不通透,又鐵了心要跟自己過不去的老人。

仲硯走到了一邊去,我自然相跟,不肯落單與老爺子共處。

等孫英管事也一臉焦頭爛額過來了,仲硯語氣緩和了些說:“舅舅生的希望已經淹沒在了張宅里,就讓舅舅隨著張宅的沒落繼續緬懷而存吧。他老人家嘴上總說自己是洋務派、維新派,其實仍是舊社會的舊把式,舊人跟著心里的舊俗走,才是順其自然的,我們勉強他,也許才是無意義的?!?

忠心耿耿的孫英管事沉默片時過后,請我們先走一步,他要留下來陪襯老爺,生死相隨。

府里剩余的老仆役也是沒法再折騰了,才繼續留在府里,被老爺收留著給口養老飯吃的。其余不管是仆役還是主人,逃的逃,死的死,下落不明的至今也杳無音信。

仲許我是知道的,他參軍抗日去了。向齡似乎還在國外。

那么敘荷與嬤嬤呢?

正是在下落不明的行列中。

沒有她們,我是不肯走的。仲硯一看天色已晚,也不準備趕路離去,于是我們在府里暫時住下了。我在客房里無心整頓行李,看著窗外陰森暗淡的暮色,呆坐了許久,直到仲硯來打破我苦苦維持的平靜。

他立在門邊兒上,外面的紅燈籠和屋里的煤油燈交相映照著他,使得他身體所占的里外兩面都不像是個人,他忽如魑魅魍魎一樣的存在,隨著那道欲蓋彌彰的低聲問話:“你不想認祖歸宗嗎?”

“如果我就是不肯認祖歸宗呢?我憑什么要認這樣一個……拋棄了我的老賊作父?!他囚禁了我媽,先殺掉她最愛的人!還搶走她的孩子!把她逼瘋!……他太可怕了!你休想要用他現在的可憐模樣欺騙我!”

“比起他來,我的養父母到底是心疼我的,即使在最后的書信中也不肯親口告訴我,我不是他們親生的,只叫我上張府來……我表面偽裝得大度,竟然默默恨上他們,嗲嗲說得不錯,我真是個白眼狼!比起姓張的來,我真應該去尋找我的養父母,死也得報多年來的養育之恩!我白眼狼啊……”見到那位老爺以后,我始終不如先前那樣平靜,心里仿佛經歷了一陣驚濤駭浪。

踏足張府,我沒被老爺子看起來年老可憐的外表完全欺騙住,反而開始接受過去的那些事情,承認它是真實存在的,我的自欺欺人對于那些受害的人來說是不公平的,情緒則遲遲爆發。隨著仲硯那一問,我獨自坐在房間里一通控訴以后,感到呼吸困難,只是呼哧呼哧地發抖,并且悲哀流淚。

“向容,我……只是……唉……是我的錯,單方面考慮到大體的事,考慮舅舅的最后,做了一回極其愚蠢粗夯的人,獨獨疏忽了你的心情……”仲硯一只腳終于踏進了門檻以內,他糾結過后,見我仍舊哭,還是進來了。

我伏在羅漢榻上,對他控訴過后,無言以對,只剩下哭是暢快淋漓的。

他一撩長衫坐到旁邊來,溫熱的手心貼在我背上撫過輕拍,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說,他錯了。

我早已不顧形象,涕泗橫流著,回他一句不陰不陽的話:“您是堂堂正正的二爺,我是私生女,是一介吳下阿蒙而已,豈敢呢?!”

他目露心痛,微微張嘴欲言又止,一個時常出口成章的讀書人,在此刻什么辯解的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坦蕩露出了他陰暗的一面,承認了罪行。

“向容……”他呼喚著我那從未聞過的名字,到后面才以一種央求的語氣喚我小榮子,似乎在以舊情博得原諒。

最后,他的手伸向小茶桌上,拿掉煤油燈的玻璃罩,吹熄了里面的燈芯,只剩屋外廊里幽暗昏昏的紅燈籠照一點兒明進來。

當我們處于灰暗中后,他手指撫過我的一綹頭發,整個人慢慢挨近,鎮定自若將我摟在懷抱里,繼續輕拍我的后背給予寬慰,安安靜靜陪著我這個糟糕的女人。

到后來這個懷抱太久了,仿若不存時,他才吭聲。

那么多年來,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這樣無助的一面,他沉痛聲稱,自己在哪處都不是什么輩,無論是周家還是張家,到底都是人家的家。在張家,他才是名不正言不順的老二,現在只是仗著張家無人,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才斗膽被稱一聲二爺罷了。

他求我不要挖苦他了,不該與他生疏這樣來稱呼他二爺,我的挖苦讓他僅僅存有的一點兒顏面都沒有了。

我不吭聲,生怕驚動了我們,只是躺在他懷里漸漸哭睡過去了,也不知道他是何時走的,只是醒來時我已衣衫規整地睡在床榻上,感到頭痛。

漸漸才想起,昨晚好像做了一個漫長的既痛苦又幸福的夢。

我在背后那么義正辭嚴,嘴上振聾發聵地指責老爺子,但當他病情加重的時候,我卻真像我自稱的護士身份,同他們一起照料他。

府里目前除了老人,除了我們,已沒有細心的年輕女眷了。

由我來時的身份照顧一二,似乎也是名正言順的。

仲硯想方設法的給老爺子治病,延長其壽命,孫英管事忙里忙外打下手。

我在老爺子身邊相處的時間倒是多了起來,服侍他一段時間,我漸漸心軟了些。他沉疴難起后,神志不清,奄奄一息的。

我有時候看著他這副蒼老渾噩的模樣,惻隱之心也會微動,這種憐憫他的情緒,總是使我猶豫不足,煩悶有余。

倒是有一天他渾渾噩噩說些病話,呻/吟著,喊叫他的子女們,我為之動容。他叫過那個對我來說還比較陌生的名字——向容。

他又喊著其他我不知道的人時,我終于握住了他的手,只消喊他一聲爹,即刻可以完成仲硯的期望了,以及消除自己日后不確定的后悔。

他感受到手上傳來的溫度和我喉嚨里苦澀的微小力量,人慢慢有了點兒意識。他緩緩轉過那張耷拉的老臉來,睜開混濁的雙眼,翼狀胬肉已蔓延上他的瞳仁,使他難以看清什么。

但這樣丑陋昏花的老眼里卻充滿了期待,忽然牽扯住我一直作痛的復雜內心,使之更為難過。

他問,咱張家人,誰回來啦?

我哽咽說,我是向容。

他瞇起眼睛瞧了瞧我,喘著粗氣,慢慢地回話,向容,你來接我走了……是要收走我的命啦……

我搖搖頭,撫向他滿是皺紋的瘦手,告訴他,忘啦?是向齡的媽打發人把我送出府過活的,我命好還沒死呢。

他這時張著眼睛和嘴巴,費力認了我半晌,也沉默了半晌,眼睛一虛一睜了許久,恍然才看清我似的,說了句,哦哦,是你啊。

這點對話仿佛已透支了他的力氣,接著他便昏睡過去了。

我沒想到他還會有好起來的時候,過兩三天他精神到能下床了,那天他招呼了孫英管事和仲硯進屋里,好像在密謀什么重要的事。

等老爺子被倆人攙扶著顫顫巍巍出來了,我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更沒想到的是,他還記得病中我們的對話。

他這天堅持起來,原是準備我認祖歸宗的大事。

當天他跪在祠堂里悲切悔過,向列祖列宗悔過自己昔日的一切錯事:年輕時目空一切,胡作非為,從不把人當人;中年時未能保住家人,仍以自我為主,甚視身外物大過親人;老來不能保住祖業,親手拱讓部分給日寇,竟癡心夢想以為能保住家底基業;最重要的是當年昏頭,聽信小人,擅作主張拋棄了張家血脈,特此向列祖列宗以及張氏晚輩向容告罪。

老爺子在他們的幫助下,實實在在磕下了幾個響頭,遂迷途知返而放聲痛哭。

他在祠堂里跪下時長,也不管那副老態龍鐘的軀體支不支撐得住。他佝僂的背硬往直地挺去,到后來整個兒僵硬得像是已死之人。

我還以為他要死在了這場認祖歸宗的儀式里。兩位勸他起來歇息,他也沒吭一聲兒。

直到大半個時辰以后,他才出聲叫我們把他扶回床上去休息,他太累了。

回房休息一會兒,他又有了精神說話,把我們三個都招呼到床前來聽他訓話,交代祖業。他求了仲硯先答應他,徹底過繼到張家來。

只求仲硯這一宗事,他對他們舅甥之間就沒什么遺憾,知足了。仲硯過繼到張家,從此姓張,仲字輩也徹底生效了,老爺子正式給他更名兒,以后便叫張仲耆,耆字意為壽考,得上了族譜的。但我后來一直只習慣叫他仲硯,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有時間多想什么,只為了滿足老人家的夙愿。

這一宗事了了,老爺子揮退他們兩個,只想與我獨處說說話。

等他們走了,他問我,恨不恨他???

我低頭不語,久久才想好一句適宜的話:“算了,你是我的爸爸嘛?!?

“是啊,算了,一個快死的人,求什么?”他懊悔嘆息,自言自語說:“我早應該相信你是我的女兒,唉?!?

“您告訴我,我生母偷人了嗎?我要聽您親口告訴我。”我盯著他,語氣壓低,難以露出又恨又悲傷的心情。

他微微搖頭,頓時猛咳嗽了起來,竟咳出一大口淤血。淡然側頭吐在了痰盂里,他伏在床頭喘了一會兒,才躺回去,闔上眼簾說:“沒有……她以前自由戀愛,被我哄騙到了府里來,最后也是我妒忌了。”

那么,我們到底是不是親生的,也不再重要了,在彼此相認那一刻早已互相退步。他年老后膝下凄涼,親生子女無一人在身邊,很可能是需要而認的我。我在其時還抱著這種想法。

但是隨著他最后的絮絮叨叨,這種本該理直氣壯的想法淡去了許多。

他道自己人生大起大落,什么沒經歷過呢。最后家敗,祖財散去,膝下無子孫環繞確是事實,冷清的……只有以德報怨的向容能回來,真是奇跡。

他雖虧欠我,一時嘴里又慶幸我沒待在府里被人早晚殘害,還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他最后殘喘地道:“向容啊,如果你早些認了我,我便同你去了,保養身子,活得久些,倒不是想享受頤養天年的滋味,而是做好一個父親,那該……該多好啊,可惜了,我已走到了生命盡頭,才悔悟想通,我……我……實在是……”

對不住……

我貼過去,聽見他為自己與他人的一生做了一個圓滿的總結。

我明明在等他說完想說的話,而想去問生母的下落,他到最后也只是讓別人做了他釋放內心的聽眾,撒手人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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