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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楊某人

  • 遺釵錄
  • 李庸和
  • 4012字
  • 2020-06-19 17:42:28

我那時即使想和他們光明正大見地相見和說話,但礙于目送他們出行的一大家子,沒能見上這最后一面,到后來也是最遺憾于此的。

并且遺憾我此后沒在張家別院兒多多逗留,因此和向齡愣是沒碰上一面。其時也可能是我日漸長大后內心作祟的緣故。

我們這幾年沒能相互見上一面,但我知道他們在我不遠處,我也是心安的。

可是有一天,一道消息好像一記驚雷,直劈在了我內心上,我整個人才從對張府的別扭情緒中抽離出來。

嬤嬤欲言又止地告訴我,她也是才知道的,府里有三位小主人要出洋留學去了,偏偏這三位正是向齡、仲硯和仲許。

他們都記掛著我,各自寫了一封信,不約而同支使他們的親信仆人遞交了三封信過來,請嬤嬤最終轉交到我手上,不管是等我來也好,還是嬤嬤上門送信也好。

幸好父親和仲硯在后來總算教過我識字,我不用去請教別人幫我念信,自己勉強能讀信,個別生字則半猜半讀。父親識字,是因為祖父幼時家景尚可,念過幾年私塾,后來自己教育孩子。這識字的能力也算是祖傳的了。

那三封信我當成一封看了。

向齡要隨著仲許去英國,他們并可以相互照料著。

只有仲硯獨自一人前去日本學醫,費用也是最低的,他不愿意過多花費張家出資的學費,但學醫是真心的,他自小便有一種懸壺濟世的理想。

其實他們從小接受著中式和西式混雜的教育,如今出國留學都是早有計劃的。

向齡要跟著去,一是她能主動表達自己的心思,二是易嫚姨娘能在老爺面前說一說話,三是老爺并不反對女子出洋留學。當然,向齡在信里的口氣與她往日一樣嘚瑟。

老爺順便還問了問大小姐向華的意見,向華認為父母在不遠游,她且要跟著大姨太替張家交際,留在家里也能見多識廣。最小的向佳性子木訥膽小,不得寵愛,又一向以大姐為尊,沒敢提出留學出走的話。

向齡在信中痛罵她們愚昧。卻在信的最后這樣叮囑我:表妹,我走了,你要保重。

……信到此處,我熱淚盈眶。她臨別前真是贈予了我一份天大的禮物!

同時我忽又在她的語氣中感受到她對她們恨鐵不成鋼的情緒。

至于仲瑞,他自小混賬,沒名堂,老爺對他沒那么上心。留學也沒指望他能有什么名堂,只是要他這種草包去鍍一層金回來好看些,免得只有他一個人不成器太難看,丟了張家的臉。

他去前執意要帶奶娘去,他離不了奶娘,并且在晚上睡覺時也還有小時候的習慣,習慣了含奶入睡。老爺不愛慣他,早厭惡他這被慣出來的習慣,徹底把溺愛他的奶娘打發送走了。

于是仲瑞賭氣,不肯去留學。他在家里常常那么畏縮,這次為了奶娘竟大為忤逆,不止是頂嘴,嘴里大鬧著又摔了滿屋子的東西,還說怕一回來連親媽也被送走,再不肯挪動半步。雖然他當時的擔憂在日后也成事實。

老爺索性親自管教起他來。仲瑞在斗氣中失了如此好的機會,反倒被日日拘束起來哩。他大概也不能再出來欺負我了。

不提其余大同小異的瑣事,最重要的是他們此后會一直記掛于我,如有來信,會寄回來調遣人送到嬤嬤此處,最后轉交到我這里。

我在行動中回報了他們的記掛。

每個月我照例去替他們一起看了看敘荷以后,也會在張家各門附近走動走動,等待他們歸鄉。可是我沒等到他們回來,倒是等來了另一個身份不明的新朋友,可惜的是此人停留的時間很短暫。

我發現這人的時候,他藏匿在犄角旮旯的雜草叢里,我路過被他的軀體絆了一腳,簡直嚇了一大跳。我當時真不應該去瞧他,自己一向心軟,只見他不同于其他流浪漢,已受了傷,渾身血淋淋的,都看不清原本面目來,十分可怖。

稍微探了下他的氣息,還活著咧!

我停留在原地踟躕,不知道該不該幫助他。

他傷得這么重,如果我不幫他,他很快就會死掉的,他看起來還很年輕,約莫二十來歲,以后的日子還長著。況且他能長大至此,說明在青年以前他是有自力更生的能力,我救了他也不會是一時的白救。

救急不救窮,我大大不如易嫚姨娘有地位且財粗,沒法兒去幫助那么多流浪的窮人,但是我能暫時處理他的傷勢,等他好了我是不會再管的了。

想清楚以后,我四處張望了下,先用雜草雜物將他掩實了藏好。等我向鄰居借來一輛充滿泥灰的板車,費力將他拖了上去,又用不少草物蓋住他,才敢把他拉到附近荒廢多年的殘破房屋里去。

那是我們以前來探險過的地方之一。

我把當初藏起來的財物賣掉了一部分換錢,用來給青年抓外敷內服的藥。

東奔西走,忙活一通,當我從家中偷偷捎來熬藥的鍋和盛藥的碗,天色已然昏暗下來。幸而我有先見之明,帶來了一盞煤油燈。

我要給青年敷藥前又愣住了,他渾身都是血污,哪里還看得清傷口?我只好就地取材,尋找能裝水的廢舊之物,還從他身上撕了一塊布料下來,以便給他擦掉血污泥垢。

我提起煤油燈湊到他身旁觀察,夜里的風忽然促狹變大了些,吹得煤油燈的縫隙里灌了不少風進去,使那簇孤單的小火苗時明時暗。

而映照到他臉上去的淡淡昏光,只照亮了他血跡斑斑的地方,余下沉沉的陰影與火光來回交替,閃動在男人毫無血色的瘦削的臉上,他仿佛快要慘死在這一刻了。使人不由得緊張他是否還活著,或者他已成為了死人,尸首在夜里如鬼魂一樣令人悚然。

我捂住心跳,再一次去探他的氣息,未死亡,但比之前微弱許多,卻能生生不絕于此。從我見到他起,我仿佛成為了專門檢驗死人的仵作,百思不得其解地鉆研他的傷口是如何來的。

他傷勢嚴重,傷口雖不大,卻血流汨汨,那道猩紅的口子并像是微微炸開的,連帶旁邊的血肉都高高腫脹。

我最后只能完成醫女的部分瑣事,替他在外露的傷口上敷好消熱解腫又止血的藥,并熬夜灌了他一碗利藥。時下天氣不冷不熱,用些稻草給他暖身還熬得住,這才放心走了。

次日我沒來由地怕他帶傷跑了,多早即來查看。

照例驗氣息、脈搏,人未死。

不知他醒過沒,眼下是未醒的,我只好蹲到一旁熬上今日的中藥。熬藥乏味之時,我不經意間轉過去瞥他一眼,卻是被他微睜的無神的眼睛駭得心頭發慌,又差點以為他翻了眼睛不瞑目地死去了。

幸而他漸漸聚攏眼神,忽然額眉緊蹙,神態有了生氣,變得凌厲與銳利。頓時,我們互相像見到敵人一樣保持警惕,一動不動。他這般眼神,同使我腦筋里仿佛繃起一根弦。

他盯了我一會兒后,又看看周圍,眼神緩和多了,像是醉酒的人恍然清醒如今身在何處,而向我簡短吐露謝謝的話。

等待他吃藥的期間,總不好一句話也不說,因此互相生硬地嘮嗑了幾句。

他說他姓楊,沒有名。只身流浪,無牽無掛。

怎么可能沒有名呢?既然他不愿意說,我并不像以前一樣去追問人家。

他吃藥的期間,神情動作頻繁凝頓,有時微張蒼白的嘴又緩緩閉上,我已看出他的欲言又止,靜靜等待著他開口。

在他臉色越來越蒼白,汗水不停滲出時,他一咬牙神情痛苦而問我,還有沒有余錢,能不能替他買一些工具回來,他好了以后再還錢給我。

我點點頭,還沒問要買什么。

他已緊緊闔上眼睛,嘴上一氣呵成地報了一連串工具:酒精、紗布、刀、針線……

我以為他只是要剔掉壞死的膿肉,但他的行為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從沒有見過對自己這么狠心的人,連我這個旁觀者都不忍心在現場看他“自殘”了,可惜我已經答應了他,要在一旁幫他擦血。

事前他往嘴里塞上一根木頭,才開始將我昨日替他包扎好的地方拆掉,傷口已經化膿了,黃的白的溢流。然后,他用小刀毫不遲疑地劃開傷口,這時他還臉色如常,等他將指頭伸進血肉里掏來掏去,面色禁不住反應而一紅一白的,額上青筋凸起,整個人身上四處冒著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的汗甚至多得流到了我的手上。

他繼續在血肉里摸索著,真像是在剔骨治療什么。看得我身上同樣的地方也陣陣發痛,則不忍心再看了,不由得將頭偏到一邊去,摸瞎胡亂幫他擦流出來的血。

不管陣痛到什么程度,楊某即使兇殘死咬著木頭,既使已痛到臉孔扭曲變形,也沒發出一聲響亮的叫聲,頂多極力壓低嗓子,低吟著哼哼兩聲。

他倒是被我的行為氣得出聲,口齒不清地求我正眼看著他再擦,直指出我擦的不是血,擦的是他的衣服。他又以一種被痛苦折磨到不可控制的差勁語氣說著好話,求求我這姑娘再忍忍吧。

這話說得像我才是被刀剖了的傷者,而他只是辛苦操勞的醫生一樣。

我不好意思極了,只好睜一下眼閉一下眼,視線交替著為他擦血。

在我聽到他輕松呼了一口氣,不再那么竭力扼制痛吟,我睜了兩眼便見他居然從傷口里挖出了一枚子彈來。

我想來想去竟沒想到那是槍傷,因為我從沒見過槍傷。余下摔擦出來的皮外傷倒是想到了。

我直盯向那枚子彈,語氣警惕地質問他,你是什么人?

他怒目切齒,朝地上恨恨啐了一口,一面用針線縫合上傷口,一面解釋,他身上的槍傷是在城外給土匪欺負打的,逃亡的路上摔了不少次,但總算逃掉了。

我已沒有小時候那么天真,只是半信半疑,但也不去過多問他什么,既然我已經救了他,索性單純地救到底。

楊某這傷定是要修養幾天的,我安撫他不要著急走,我這的錢還夠為他買食物,等他養好了再走也不遲,到時候身體好了不再惡化,身手跟著利索了,還愁什么?我相信他是能夠自力更生而好好活著的人。

我先前那警惕一問,轉變為推心置腹,使他怔愣了片時,想通后,微微頷首坦然接受了。

姑娘,您叫什么名字?

你都不告訴我,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行吧,那我最后請您再幫我個忙。

什么忙?

以后不要再隨隨便便撿人來救了,會很危險,特別是像我這樣傷勢不一般的,也許會給您一家人都帶來麻煩,或者您聽過農夫與蛇沒有?

有點兒道理,得虧我救了您,您才能跟我說這些話,我才能知道好歹,這啊也許就是好人得到的一個好報。

您想得開,不一般吶,將來確實是有福報的人。

謝謝您啦。

那是我最后一次送飯時,我們的對話,并且那也是我們第一次發自內心的對白。

此后,他不留一絲痕跡地消失了,我是說,他把破房子住過的痕跡都除理掉了,好像他這人從來也沒在這住過一樣。

習慣了連日送飯后,我有些失落,但不是奢望他還錢給我。

我救他的時候,這錢已當做小慈善了。

我失落于他就像向齡他們那樣走得悄無聲息。我只是希望他能像我過去的那些朋友一樣,多存在一段時間,多與我說說話。

可惜這人大多時候沉默寡言,臉上也沒什么表情,總是一副思深憂遠的模樣,似乎因逃亡經歷,難以笑口常開。

但我這些天已經把他當成新朋友了,即使我對他一無所知。

他那還算孔武有力的身骨,以及硬朗的五官,與大部分北方硬漢的體格與普通的臉一樣,沒怎么能記住,也不至于毫無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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