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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希德里克的朋友們

從沒有哪個小男孩比希德里克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更感到驚訝的了。從沒有人經歷過那樣奇特和夢幻般的一星期。首先,媽媽告訴他的故事非常奇怪。他非得聽上兩三遍才能聽懂。他不能想象霍布斯先生會怎么想。故事得從伯爵開始說起;他的爺爺,那位他從沒有見過面的爺爺,就是一位伯爵。他的大伯,如果不是從馬上墜地身亡的話,到時會成為伯爵;他的二伯,如果不是因為在羅馬發高燒猝死的話,應該也會是伯爵;再算下來,他的親生爸爸,如果他還活著,也會是伯爵;但既然他們都已經去世而只剩下希德里克,那么他在他的爺爺死后就會成為伯爵——眼下他是方特勒羅伊爵士。

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后,他的臉變得煞白。

“噢,親愛的。”他說,“我不想做伯爵。沒有男孩是伯爵來著的。我就不能不做嗎?”

但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那天晚上,他和媽媽一起坐在一扇打開的窗前,看著窗外的一條破舊的街道,就這件事談了很久。希德里克坐在他的高腳凳上,以他最喜歡的姿勢抱住一只膝蓋,一張困惑的小臉由于竭力思索而脹得通紅。他的爺爺已經提出要接他去英國,他的媽媽認為他一定得去。

“因為,”她說道,用一種傷感的眼神看著窗外,“我知道你爸爸是這么希望的,希德里克,他非常熱愛他的家庭。再說有許多事情一個小孩是無法完全理解的。如果我不送你去的話,我就是一個自私的母親。等你成人后,你會明白這是為什么。”

希德里克難過地搖了搖頭。“離開霍布斯先生我會很傷心的。”他說,“我擔心他會想念我,我也會想念他。我會想念他們每一個人。”

當哈維夏姆先生(多林科特伯爵的家庭律師,受委托接方特勒羅伊爵士去英國)第二天來的時候,希德里克聽到了許多事。但是,盡管得知自己長大后會變成一個十分富有的人,擁有幾座這兒或者那兒的城堡,大片的園林,深深的礦井,廣袤的地產和外租土地,他也并不覺得寬慰。他為他的朋友霍布斯先生煩惱,吃過早飯后不久就憂心忡忡地去見他。

他發現他正在讀晨報,就一臉嚴肅地走近他。他覺得當霍布斯先生聽說發生了什么事情的時候,一定會覺得受到了重大的打擊。在去食品雜貨店的路上,他就想好了怎樣最妥當地宣布這個消息。

“你好,”霍布斯先生說,“早上好!”

“早上好,”希德里克說。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爬到高高的長凳上,而是抱著膝蓋坐在一只餅干箱子上。經過一段時間沉默后,霍布斯先生最后好奇地從報紙的頂端看著他。

“你好!”他又說了一遍。

希德里克鼓足了勇氣。

“霍布斯先生,”他說,“你記得我們昨天上午談了些什么嗎?”

“這個嘛,”霍布斯先生回答,“好像是關于英國。”

“是啊,”希德里克說,“但瑪麗來找我的時候呢?”

霍布斯先生撓了撓后腦勺。

“我們談到維多利亞女王和貴族統治。”

“是的,”希德里克相當猶豫地說,“還有——還有伯爵;你記得嗎?”

“哦,是的。”霍布斯先生回答,“我們的確談到一點;的確是那樣!”

希德里克臉漲得通紅,一直紅到他鬈發下的前額。他一生中從沒遇到過比現在更尷尬的事情。他還有點擔心霍布斯先生也會感到些許尷尬。

“你說,”他繼續說道,“你不會讓他們坐在你的餅干箱子上的。”

“我說過。”霍布斯先生回答得挺干脆,“我就是那個意思。讓他們試試看吧——就這話!”

“霍布斯先生,”希德里克說,“現在就有一個坐在你的餅干箱子上。”

霍布斯先生幾乎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什么!”他驚叫道。

“是的。”希德里克謙恭得體地說,“我就是一個伯爵——或者說我將要成為一個伯爵。我不能欺騙你。”

霍布斯先生看上去很激動。他突然站起來去看溫度計。

“這里面的水銀進到你的腦袋里去了!”他吼道,轉過身審視著他這位年輕朋友的面容。“今天是個大熱天!你覺得怎么樣?有什么不舒服嗎?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那種感覺的?”

他把他的大手放在小家伙的額頭上。這使他更困惑了。

“謝謝。”希德里克說,“我很好。我的頭沒有任何毛病。我很難過告訴你這是事實,霍布斯先生。瑪麗來接我回家就是為了這事。這是哈維夏姆先生告訴我媽媽的,他是個律師。”

霍布斯先生慢慢退回到椅子中,拿手帕擦了擦額頭。

“我們倆當中肯定是有一個人中暑了!”他嚷道。

“不。”希德里克回答,“我們沒有中暑。我們必須找到一個最好的解決辦法,霍布斯先生。哈維夏姆先生大老遠地從英國來這里通知我們。是我爺爺派他來的。”

霍布斯先生狠狠地注視著面前這張天真的、一本正經的小臉。

“你的爺爺是誰?”他問。

希德里克把手伸進口袋,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張紙來,上面是他寫的不規則的正楷圓體字。

“我不容易記住,所以把它寫在這上面了。”他說,并慢慢地、大聲地朗讀起來:“約翰·阿瑟·莫利紐克斯·埃羅爾,多林科特伯爵。這是他的名字,他住在一座城堡里——是兩三座城堡,我想。我的爸爸——他已經去世了——是他最小的兒子。如果他還沒有死的話,我就不用做爵士,或是伯爵了。如果爸爸的兩個哥哥沒有死的話,他也不用做伯爵了。但他們都已經死了。家里再沒有其他男孩,只有我一個——所以只能由我去繼承爵位。我的爺爺已經派人來接我去英國了。”

霍布斯先生似乎變得越來越熱了。他不停地擦額頭和禿頂腦袋,艱難地呼吸著。他開始覺察到一些非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但他看著這個坐在餅干箱子上的孩子,孩子的眼中帶著天真和焦慮,看見他其實沒有絲毫的改變,一如前一天那樣,仍然是一個英俊、開朗、勇敢的小伙子,穿著一身黑布套裝,戴一條紅的圍巾,所有這些關于貴族的信息讓他感到困惑。更使他困惑的是,希德里克對待這件事竟是這樣的輕描淡寫,絲毫沒有意識到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哦——你說你叫什么名字?”霍布斯先生問道。

“希德里克·埃羅爾,方特勒羅伊爵士。”希德里克回答說,“哈維夏姆先生是這么叫我的。在我進房間的時候,他說:‘那么這位就是方特勒羅伊小爵士了。’”

“哦,”霍布斯先生說,“我真見鬼了。”

這是他在非常驚訝或激動的時候常用的一個感嘆詞。在這種讓他發暈的時候,他實在想不出還能說些別的什么。

希德里克覺得他的這種驚訝是可以想象的。他對霍布斯先生非常尊敬和喜愛,所以他說什么他都表示認同和贊賞。他還沒有足夠的社會閱歷,還不能認識到其實有些時候霍布斯先生與傳統習俗是格格不入的。當然,他知道他和媽媽是不同的。但媽媽是女士,在他看來,女士和男士之間總是有差別的。

他依依不舍地看著霍布斯先生。

“英國很遠的,是嗎?”他問。

“要穿過大西洋,”霍布斯先生回答。

“那是最糟糕的,”希德里克說,“也許我將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到你了。我不想那樣,霍布斯先生。”

“最好的朋友也肯定要分開的,”霍布斯先生說。

“好吧,”希德里克說,“我們已經做了好幾年朋友了,是嗎?”

“打從你出生后,”霍布斯先生回答說。“打從你出生六個星期后,第一次被抱著來到街上的時候起。”

“唉,”希德里克嘆了口氣說,“那時候我絕對沒有想到過我竟然不得不去做一個伯爵!”

“你想想,”霍布斯先生說,“難道就真的沒有辦法擺脫嗎?”

“恐怕沒有,”希德里克回答說。“媽媽說我爸爸希望我這么做。但如果我不得不做一個伯爵的話,我只有一件事可做:我可以盡量做一個好伯爵。我不會是一個殘暴的伯爵。要是英國再發動一場對美國的戰爭的話,我會盡量阻止。”

他與霍布斯先生的這次談話是漫長并且嚴肅的。經過了最初的震驚之后,霍布斯先生不再如預料中那么怨恨。他竭力使自己順應目前的情況,并在談話結束之前問了很多的問題。由于希德里克只能回答其中的極少數,他就盡量自問自答,并且還談到了不少關于伯爵、侯爵和貴族等級的話題,還解釋了許多事情。要是讓哈維夏姆先生聽見的話,他也準會咋舌的。

但確實有許多事情使哈維夏姆先生吃驚。他一輩子住在英國,不熟悉美國人和美國的風俗。他做多林科特伯爵的家庭律師已經近四十年了。他了解這個家族的廣袤的地產、巨大的財富和顯貴的地位。并且,從一種冷靜的、就事論事的角度來說,他對這個小男孩也產生了興趣,因為他將成為上述這一切的主人——未來的多林科特伯爵。他了解老伯爵對兩個大兒子的失望,以及對希德里克上尉在美國結婚的憤怒。他知道他還在恨這個溫柔的小寡婦,只要一提到她,就是滿口的粗言惡語。他堅持認為她只是個普通的美國女孩,因為知道他是個伯爵的兒子,才引誘他跟她結婚。這個老律師自己也大半相信這是真的。他一生中見過相當多自私的、惟利是圖的人,并對美國人的印象很差。當他坐車來到這條窮街,馬車停在這座簡陋的小房子前時,他感到非常震驚。想來令人難以置信,未來多林科特城堡、云達漢姆大樓、查爾沃斯和其他所有那些雄偉建筑的主人,竟會出生和生長在這條街上一間這么不起眼的小房子里,街角上有間食品雜貨店。他不知道他會是個什么樣的孩子,有個什么樣的媽媽。他實在有些不愿見到他倆。他為自己長期負責一個貴族家庭的法律事務而感到驕傲,而眼下卻要被迫去和一個在他看來似乎很庸俗、貪財、絲毫不尊重她去世丈夫的祖國和他的家族尊嚴的女人打交道,想到這個他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那是個非常古老的家族,并且非常輝煌。哈維夏姆先生也由衷地對它表示尊敬,盡管他自己只是一個冷酷的、如同商人一般精明的老律師。

當瑪麗把他帶進狹小的客廳時,他挑剔地看了看四周。它陳設簡樸,但看上去有家的感覺。沒有廉價、普通的裝飾品,沒有便宜、粗俗的畫;墻上為數不多的幾件裝飾品很有品味,屋子里有許多漂亮的、出自女人之手的小玩意兒。

“眼下看來還不算太糟,”他自言自語道。“但這可能是上尉的品味。”但當埃羅爾太太走進房間時,他開始覺得這或許跟她也有點關系。他是個非常持重與固執的老紳士,不然的話,一定會在看到她之后大吃一驚的。她的身材苗條修長,穿著樸素、合體的黑色連衣裙,看上去不像是個七歲男孩的媽媽,倒更像是個年輕姑娘。她有一張清秀而憂傷的臉龐,一雙褐色的大眼睛流露出柔弱、純真的神情——這種憂傷的表情自從她丈夫去世后,就再也沒有從她的臉上徹底地消失過。希德里克已經見慣了。只有在他跟她一起玩、跟她講話的時候,講一些舊事,或是用一些他從報紙上或與霍布斯先生聊天時學到的多音節的單詞的時候,他才會看見這種憂傷稍稍褪去。他喜歡用多音節的單詞,也很高興能夠逗她發笑,盡管他還不能明白這些多音節的詞為什么可笑。這些對他來說是很要緊的事情。律師的經驗教會了哈維夏姆先生敏銳地識人,因此他一見到希德里克的媽媽后就覺得,老伯爵把她當成庸俗、貪財的女人,是個極大的誤會。哈維夏姆先生從沒有結過婚,甚至沒有談過戀愛,但他認定這位嗓音甜美、眼神傷感的漂亮的小婦人之所以嫁給埃羅爾上尉,完全是因為全心全意地愛他,從沒有想過他是伯爵的兒子會給她帶來什么好處。他認為不應該再為難她,并且開始感覺到也許方特勒羅伊小爵士不是一個會給他的貴族家庭招惹麻煩的人。上尉是一個英俊的小伙子,年輕的媽媽也很美麗,看來這個男孩也會很好看的。

他剛對埃羅爾太太說明來意,她的臉色就刷地變白了。

“哦,”她說,“一定要把他從我身邊帶走嗎?我們如此相愛!他是我的開心果。他是我的一切。我一直在盡力做他的好媽媽。”她甜美而年輕的聲音顫抖了,眼淚涌進了眼眶。“你根本不知道他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她說。

律師清了清嗓子。

“我不得不告訴你。”他說,“多林科特伯爵對你——對你不是很友好。他是個老人,成見很深。他總是特別討厭美國和美國人,對兒子的婚姻非常憤怒。我很抱歉帶來這樣一個令人不愉快的消息,但是他堅持不想見你。他打算讓方特勒羅伊爵士在他的親自監督下接受教育;那樣他必須與他住在一起。伯爵很留戀多林科特城堡,大部分時間都在那兒度過。他患有痛風病,時常發作,他不喜歡倫敦。因此,方特勒羅伊爵士看起來大部分時間會住在多林科特。伯爵讓你把家安在伯爵宅邸,那兒環境不錯,距離城堡也不遠。他還提出給你一筆相當可觀的收入。允許方特勒羅伊爵士來看你。惟一的規定是,你不能去看望他或踏進林苑大門。你看,你并不是真的與你的兒子分開。我還可以向你保證,太太,這些條件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苛刻。我相信你肯定看得出,那樣的環境和教育對方特勒羅伊爵士是很有好處的。”

他有些擔心她會哭泣,或者發一通脾氣,他知道有些女人是會這么做的。看見女人哭鬧他就會感到尷尬并惱火。

但是她沒有那樣做。她走向窗前,轉過臉去站了一會兒。他看得出她是在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希德里克上尉很喜歡多林科特。”她終于開口說道,“他愛英國和英國的一切。被排除在家庭之外使他痛苦。他愛他的家,他的家族。他希望——我知道他希望——他的兒子可以了解那片美麗古老的土地,并且在那樣一種更適合他未來身份的環境中成長。”

她站回到桌子邊,非常平和地看著哈維夏姆先生。

“我的丈夫希望那樣。”她說,“這對我的孩子來說是最好的。我知道——我肯定伯爵不會殘忍到教他不要愛我。我也知道,即使他這么試了,我的孩子也會因為太像他的爸爸而不會被教壞。他有熱情、忠厚的性格,有一顆真誠的心。即使見不到我,他仍然會愛我;而且,只要我們還有見面機會,我也就不會感到太痛苦。”

“她為自己考慮得很少。”律師心想,“她沒有為自己提任何條件。”

“太太,”他說出聲,“我尊重你為兒子作的考慮。等他長大成人后會感激你的。我向你保證,方特勒羅伊爵士會得到最細心的照料,為了保證他的幸福,我們會不惜一切努力。多林科特伯爵也會像你一樣顧及他的安逸和健康。”

“我希望——”柔弱嬌小的媽媽用一種近乎破碎的聲音說道,“希德里克的爺爺會疼愛他。這個孩子的性情很溫和,總是討人喜歡的。”

哈維夏姆先生再次清了清嗓子。他不能清晰地想象出那個患有痛風病、脾氣火暴的老伯爵極其疼愛任何人的樣子;但他知道他會樂意以他那種暴躁的方式來善待這個將成為他的繼承人的孩子。他還明白,如果希德里克能為他的家族增光的話,他的爺爺也會為他驕傲的。

“我擔保,方特勒羅伊爵士會感到舒服自在的,”他答道,“就是為了保證讓他感到愉快,伯爵才要求你住在離他足夠近的地方,以便經常看望他。”

他覺得,重復伯爵的原話是不妥當的,老實說,他的原話既不禮貌也不親切。

哈維夏姆先生寧愿用一種比較溫和、謙恭的措辭來表示他的東家的意思。

當埃羅爾太太讓瑪麗去找她的孩子并帶他回來,瑪麗告訴她希德里克正在哪里的時候,哈維夏姆先生又微微吃了一驚。

“放心,我馬上就能找到他,太太,”她說;“這會兒他肯定在霍布斯先生那里,坐在柜臺旁的高腳凳上,多半是在談論政治,要不就是在玩肥皂、蠟燭和土豆,要多輕松有多輕松。”

“自他出生后霍布斯先生就認識他了。”埃羅爾太太對律師說,“他對希德里克很好,他們之間有深厚的友誼。”

哈維夏姆先生想起在路過那間食品雜貨店的時候向它瞥了一眼,記得那里面堆著一箱箱的土豆和蘋果,還有各種各樣的東西,于是又產生了疑慮。在英國,紳士的兒子是不會與賣食品的交朋友的。這對他來說,似乎是一種過激的行為。如果這孩子有些不好的行為舉止,喜歡跟低賤的人交往的話,那將是很不得體的。老伯爵一生中最痛苦的恥辱之一就是他的兩個大兒子喜歡和一群低賤的人交往。會不會,他想,這個孩子沒有繼承他爸爸的良好品質,而是有兩個伯伯的不良品質呢。

他一邊跟埃羅爾太太交談,一邊不安地想著這個問題,直到孩子進入房間。房門打開時,他著實猶豫了片刻,才去看希德里克。小家伙撲到他媽媽的懷里,哈維夏姆先生俯視著他,那些認識哈維夏姆先生的人要是知道他這時的奇怪感覺,很多人都會詫異的。他經歷了一次感覺上異常興奮的大逆轉。剎那間他就斷定這是他所見過的最優秀、最俊俏的小孩子。他漂亮得有些異乎尋常。他有健壯、柔軟、優美的小身軀,一張具有男子氣概的小臉蛋;他仰起小腦袋,擺出一副勇敢的姿態;他像極了他的爸爸,真讓人感到驚訝;他有他爸爸一般的金發和他媽媽那樣的褐色眼睛,只是其中沒有傷感與羞澀。那是一雙天真無畏的眼睛。他看上去就像生來從未害怕或懷疑過任何事情。

“他是我見過的長得最好、最俊俏的小家伙。”哈維夏姆先生這樣想道。不過他說得卻很平淡:“那么這位就是方特勒羅伊小爵士了。”

從此以后,他每見一次方特勒羅伊小爵士就從他身上多發現一份驚喜。他對孩子了解得很少,盡管在英國他也見過不少優秀、俊俏、活潑開朗的女孩和男孩,他們受到家庭教師或是保姆的嚴厲管教,他們有時會害羞,有時會很調皮,但從不會使一個拘泥于禮節、待人嚴厲的老律師對其產生興趣。也許是他私人對方特勒羅伊小爵士的命運的興趣使他注意希德里克勝過注意其他的孩子。但是,無論如何,他確實發現自己對他特別感興趣。

希德里克并不知道他在注意自己,他的表現只是跟平常一樣。當他們被相互介紹時,他友好地跟哈維夏姆先生握了握手,并且就像回答霍布斯先生那樣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提出的所有問題。他既不羞澀也不鹵莽。在哈維夏姆先生與他媽媽談話的時候,律師注意到他也興致勃勃地在聽,好像已經長大成人似的。

“他似乎是個相當成熟的孩子,”哈維夏姆先生對他媽媽說。

“我想他是的,在某些事情上。”她回答說,“他學東西總是很快,并且很多時間是跟大人在一起。他有一個有趣的小習慣,喜歡用他從書上讀到或從別處聽來的多音節的單詞和詞組,但他還是非常喜歡孩子們的游戲的。我認為他相當聰明,但有時候還是個非常孩子氣的小男孩。”

哈維夏姆先生下一次見到他的時候,發現她最后的那句話說得很對。他的馬車轉到街角時,他看到一幫小男孩,他們顯然非常興奮。其中有兩個在準備賽跑,一個就是他的小爵士。他大叫著,同伴中數他叫得最響。他緊靠著另一個男孩旁邊,一只紅色的小腳向前邁出一步。

“各就各位——”發令員叫道,“預備——跑!”

哈維夏姆先生帶著一種新奇的感覺,饒有興趣地把身子探出馬車的窗外。隨著發令員的一聲令下,只見小爵士嗖地沖了出去,燈籠褲下一雙紅色的小腳拼命擺動,在路面上飛奔。他合上小手,抬起頭,迎著風,油亮的頭發被向后吹拂。此情此景,哈維夏姆先生真是見所未見。

“好樣的,希德里克·埃羅爾!”所有的男孩喊道,興奮得手舞足蹈,大聲地尖叫,“好樣的,比利·威廉姆斯!好樣的,希德里克!好樣的,比利!好啊!好啊!”

“我確實相信他會贏。”哈維夏姆先生說道。希德里克一上一下飛也似的一雙紅色小腳,男孩們的尖叫聲,比利全力以赴的追趕(他那雙緊隨紅色小腳之后的棕色的腳也是令人不可小視的),這一切使他感覺有些興奮。“我確實——確確實實情不自禁地希望他能夠獲勝!”他說,并且表示歉意似的咳了一聲。

那一刻,從舞動著的,興高采烈的男孩群中發出了最瘋狂的叫聲。隨著最后發瘋似的一躍,未來的多林科特伯爵觸到了街區盡頭的電線桿,僅僅領先了身后氣喘吁吁的比利兩秒。

“為希德里克歡呼!”小男孩們大叫著。“烏拉,希德里克·埃羅爾!”

哈維夏姆先生把頭縮回到馬車窗內,干笑了一聲,坐回到位子上。

“真行啊,方特勒羅伊爵士!”他說。

當他的馬車停在埃羅爾太太家門前的時候,剛才的勝利者和失敗者正被一大群人吵吵鬧鬧地簇擁著走向這里。希德里克走在比利·威廉姆斯身旁,與他交談著。他興奮得滿臉通紅,鬈發緊緊貼在他布滿汗水的額頭上,雙手插在口袋里。

“你想啊——”他說,明顯地有安慰他那位失敗的對手的意思,“我猜我取勝是因為我的腿比你長了一點。我猜就是這個原因。你想,我比你大三天,這是我的優勢。我大了三天。”

這種看事情的觀點似乎使比利·威廉姆斯高興起來,又開始在眾人面前嘻嘻哈哈,感覺可以吹噓一番了,弄得好像是他贏得了賽跑一樣。不管怎么樣,希德里克·埃羅爾就是有一套逗人開心的辦法。即使是在獲勝后的最初的興奮和喜悅中,他還是記著被打敗的人的心情可能沒有他現在那么好,那人可能會認為,要是在另外一種條件下,獲勝的會是他自己。

那天上午哈維夏姆先生和賽跑的勝利者進行了一次相當長的交談,這次交談使他的干笑變為會心的微笑,還時不時地用瘦削的手蹭下巴。

埃羅爾太太被人叫出客廳,只剩下律師和希德里克。起初哈維夏姆先生不知道該對他的這位小伙伴說些什么。本來他覺得也許最好還是說一些話,能讓希德里克為跟他爺爺的見面做好準備,也許是為他即將到來的巨大變化做好準備。他看得出,希德里克對他到英國后將看到的東西或他在英國的家毫無概念。他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媽媽將不再和他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他們認為最好還是先讓他從第一次的震驚中恢復過來,再把這個告訴他。

哈維夏姆先生坐在敞開的窗口邊的一張扶手椅里;另一邊是一張更大的椅子,希德里克坐在那里面看著哈維夏姆先生。他安穩地坐在他那張大椅子里,把卷毛頭靠在靠墊上,蹺起腿,雙手深深插進口袋里,一副像極了霍布斯先生的樣子。他媽媽在房里的時候他就一直非常平靜地看著哈維夏姆先生,她走后他還是以恭敬的態度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埃羅爾太太出去后,有一陣短暫的沉默,希德里克似乎是在研究哈維夏姆先生,哈維夏姆先生當然也在研究希德里克。他拿不定主意,一個老紳士應該對一個剛剛贏得賽跑的小男孩說些什么,那個穿著燈籠褲和紅色襪子的小男孩,當他深深地埋在偌大的椅子里的時候,雙腿就無法從椅子邊上垂下來。

但希德里克突然開起口來,這下子讓他大大地松了口氣。

“你知道,”他說,“我不知道伯爵是干什么的。”

“你不懂嗎?”哈維夏姆先生說。

“是啊,”希德里克答道。“但我想,一個將要成為伯爵的男孩應該知道,你說呢?”

“呃——是的。”哈維夏姆先生回答說。

“你介意——”希德里克恭敬地說,“你介意給我說——明一下嗎?一個人怎么會成為伯爵的?”

“首先要有國王或女王的同意,”哈維夏姆先生說道,“一般說來,一個人為他的君主做了一定的貢獻或是做出一些杰出的成就,他就可能被封為伯爵。”

“噢,”希德里克說道,“那就像總統。”

“是嗎?”哈維夏姆先生說,“你們的總統就是那樣被選出來的嗎?”

“是的,”希德里克自豪地回答,“當一個人非常優秀,并且知識廣博的時候,就能被選為總統。他們有火炬游行的隊伍和樂隊,每個人都要發表演說。我以前也想過自己可能會當總統,但從沒想過會做伯爵。我不了解伯爵,”他匆匆地說,惟恐哈維夏姆先生覺得他不愿意做伯爵的想法是無禮的。“如果我了解了他們,我可能會認為我應該喜歡做伯爵的。”

“這跟做總統有很大的區別。”哈維夏姆先生說。

“是嗎?”希德里克問。“怎么不同呢?是不是沒有火炬游行隊伍?”

哈維夏姆先生也把腿蹺了起來,小心地把雙手指尖并在一起。他想也許現在是把這件事情解釋清楚的時候了。

“伯爵是——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他開始解釋道。

“總統也是!”希德里克打斷了他的話,“他的火炬游行隊伍足足有五英里長,他們放煙火,還有樂隊。霍布斯先生帶我去看過的。”

“伯爵,”哈維夏姆先生繼續說道,感覺自己也相當沒有把握,“通常屬于一個非常古老的世族——”

“那是什么呢?”希德里克問。

“也就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家族——極其古老。”

“呃——”希德里克說著,把手往口袋里插得更深,“我猜就和公園旁邊賣蘋果的老婆婆一樣。我敢說她就是屬于那個古老的世族的。她老得會使你驚訝她居然還能站得起來。我想她有一百歲了,但即使是下雨,她還是會出來賣蘋果。我很同情她,其他男孩們也是。有一次比利·威廉姆斯有將近一美元的錢,我就讓他每天從她那里買五分錢蘋果,直到他把這筆錢全部花完。這樣可以持續二十天。可是一個星期后,他就吃膩蘋果了;好在這時候,非常幸運,一個紳士給了我五毛錢,就由我接著買她的蘋果。您會同情每一個貧窮而又有著這樣一個古老世族的人的。她說她已經覺得骨頭酸疼了,下雨天就更加糟糕。”

哈維夏姆先生看著他這位伙伴的天真、嚴肅的小臉,不知所措。

“恐怕你不是很明白我的意思。”他解釋道,“我所說的古老的世族,并不是指年紀老的意思。我指的是這樣一個家族的名字很久以來為人所知。擁有這個名字的人也許幾百年來在他們國家的歷史中一直為人所知,被人提及。”

“就像喬治·華盛頓,”希德里克說,“我一生下來就聽說他了,并且在這以前很久他就已經出名。霍布斯先生說人們永遠不會忘記他。那是由于《獨立宣言》,你知道,還有‘七月四日’的緣故。你知道,他是個非常勇敢的人。”

“第一位多林科特伯爵,”哈維夏姆先生嚴肅地說,“是四百年前受封的。”

“哦,哦!”希德里克說,“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你跟親愛的說過這個嗎?她會很感興趣的。等她進來后我們就告訴她。她總是喜歡聽希奇的事。除了受封之外,伯爵還有別的什么事情可做呢?”

“他們中的許多人幫助治理過英國。還有一些是勇敢的戰士,參加了過去幾次偉大的戰爭。”

“我真想親自去做一次。”希德里克說,“我的爸爸是個軍人。他是個非常勇敢的人——跟喬治·華盛頓一樣勇敢。也許因為他要成為伯爵——如果他還活著的話,他就是伯爵了。我很高興伯爵是勇敢的。那是個很偉大的優點——做一個勇敢的男人。你知道嗎,我曾經常常怕黑;但當我想到獨立戰爭時期的戰士們和喬治·華盛頓的時候——我就不怕了。”

“做一個伯爵有時還有一個好處,”哈維夏姆先生緩緩說道,銳利的目光緊緊盯住這個小男孩,滿臉好奇的神情。“有些伯爵有很多錢。”

他好奇是因為想知道他這位年輕的朋友是否了解金錢的力量。

“那是個好東西。”希德里克天真地說,“我希望我能有一大筆錢。”

“是嗎?”哈維夏姆先生說,“為什么呢?”

“是這樣的,”希德里克解釋道,“一個人有了錢就可以做許多事情。你想,比如對于那個賣蘋果的老奶奶,如果我十分富有的話,就可以給她買個小棚子,讓她把攤子搬進去;再買個小暖爐。然后每當下雨天的早晨就給她一塊錢,這樣她就盡可以待在家里了。還有——噢,我要給她一塊披巾,這樣,你想,她的骨頭就不會那么酸痛了。她的骨頭和我們的不同,她一動它們就酸痛。骨頭酸痛的滋味是很難受的。如果我的錢足夠我為她做成這些事的話,我看她的骨頭就沒事了。”

“嗯哼!”哈維夏姆先生說,“如果你富有了,還會做別的什么事情呢?”

“噢,我還要做許多許多的事情。當然,我要給親愛的買到一切美麗的東西。書形縫針紙夾、扇子、金的針箍和戒指、一部百科全書,還有一輛馬車,這樣她就不用去等出租馬車了。如果她喜歡粉紅色的絲綢連衣裙,我會給她買幾件,但她最喜歡黑色的。不過我會帶她去大商場,讓她去逛一逛并且為自己挑一些東西。還有狄克——”

“狄克是誰?”哈維夏姆先生問。

“狄克是個擦皮鞋的,”小爵士說道,面對這么誘人的計劃,他興趣盎然,渾身激動。“他會是你見過的最好的擦鞋匠之一。他的攤子就在商業區一條大街的街角上。我認識他有好幾年了。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和親愛的一起出門,她給我買了一個漂亮的會彈的球。我邊走邊拍它,后來它彈落到大街當中,那里車馬來來去去,我非常傷心,就哭了起來——那時我還很小,還穿著蘇格蘭式的短裙童裝。狄克正在為一個男人擦皮鞋,他說了聲‘喂!’就跑到兩匹馬中間幫我撿回了球,并且用自己的外衣擦干凈后給我,說:‘沒事了,小家伙。’因此親愛的非常欽佩他,我也是。從那以后,每逢我們去商業區的時候,都要去和他聊天。他說‘你好!’我也說聲‘你好!’然后我們就聊上一會兒。他告訴我什么是做生意。近來他的生意很不好。”

“那么你想為他做些什么呢?”律師問,擦擦下巴,詭秘地笑了笑。

“是這樣的,”方特勒羅伊爵士說著,以一副做生意的樣子坐在椅子里,“我要出錢把杰克的股份買下來。”

“杰克是誰?”哈維夏姆先生問。

“他是狄克的合伙搭檔。是一個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搭檔!狄克是這么說的。他這個人不正直,做生意不規矩,狄克為此而氣得發瘋。你也會給氣瘋的,你能想象嗎,你拼命賣力地擦鞋,并且始終都規規矩矩,可你的搭檔卻一點也不。人們喜歡狄克,但他們不喜歡杰克,所以有時候他們來過一次就不再來了。所以說,如果我富有了,就要出錢把杰克的股份買下來,給狄克一個‘老板’的頭銜——他說‘老板’的頭銜用處可大啦。我還要給他買一些新的布和刷子,讓他順順利利地創業。他說他只想著順順利利地創業。”

小爵士講這些小故事時,一字不錯地引用了他的朋友狄克的一些俚語,沒有什么比他的講述更令人信服,更純樸的了。他似乎絲毫也不懷疑他的這位大朋友像他自己一樣對這些事情感興趣。事實上,哈維夏姆先生也的確開始有了極大的興趣,但可能對狄克和賣蘋果女人的興趣不像對這個善良的小爵士那么濃厚,小家伙那個金色濃密鬈發下的腦袋瓜子正忙著為他的朋友們做各種善意的打算,似乎已經到了完全忘我的地步。

“就這些嗎?——”哈維夏姆先生說,“要是你富有了,你會弄點什么東西給自己呢?”

“好多東西!”方特勒羅伊爵士輕快地回答,“但是首先我要給瑪麗一些錢,讓她去給她的姐姐布麗奇特,她的姐姐有十二個孩子,丈夫沒有工作。有一次她到這兒來哭訴,親愛的就用籃子裝了一點東西給她,她又哭了,說,‘上帝保佑你,漂亮的夫人。’我想霍布斯先生會要一塊金鏈掛表用來紀念我,還有一個海泡石煙斗。然后,我要組織一個集會。”

“一個集會!”哈維夏姆先生驚叫起來。

“像一個共和黨人的集會。”希德里克解釋道,變得異常興奮,“我要發給所有的男孩們火炬、制服,還有其他的東西,我自己也有一份。然后我們就游行,你知道,還要操練。這就是如果我富有的話,要給我自己的東西。”

門開了,埃羅爾太太走了進來。

“我很抱歉去了這么久。”她對哈維夏姆先生說,“一個可憐的婦人來找我,她遇到了很大的麻煩。”

“這位年輕的紳士,”哈維夏姆先生說,“跟我說了些關于他的朋友們的事,以及如果他富有了的話,打算為他們做的事情。”

“布麗奇特是他的朋友之一,”埃羅爾太太說,“我剛才在廚房里就是在和布麗奇特講話。她丈夫患了風濕熱,所以現在她日子挺難過的。”

希德里克從他的大椅子上滑了下來。

“我想我該去看看她,”他說,“問問她丈夫現在怎么樣了。他健康的時候是個不錯的人。他曾經給我做了一把木頭刀,我挺感激他的。他是個很有本事的人。”

他跑出房間,哈維夏姆先生也從椅子中站了起來。他似乎心里有些事情想說。他猶豫了片刻,然后低頭看著埃羅爾太太,說道:

“在我離開多林科特城堡之前,和伯爵見了一面,他給了我一些指示。他希望他的孫子能夠在英國過上愉快的生活,在與他本人的結伴中也能感到快樂。他說我必須讓小爵士知道他生活中的這次轉變會給他帶來金錢和孩子們喜歡的享樂。對于他的任何愿望我都要滿足,并且告訴他,他的爺爺可以給他想要的一切。我認為伯爵期待的并不是現在這樣的事情;但是假如資助這個可憐的婦人可以讓方特勒羅伊爵士高興的話,我照樣會滿足他,否則我想伯爵會生氣的。”

他再一次沒有重復伯爵的原話。伯爵其實是這樣說的:

“讓那小家伙明白,我可以給他想要的一切。讓他知道做多林科特伯爵的孫子是怎么回事。他喜歡什么就給他買什么,讓他口袋里有錢,并告訴他是他爺爺放進去的。”

他根本不是出于善意,要是他面對的不是方特勒羅伊小爵士這樣有愛心、熱心腸的孩子的話,那會害了對方。希德里克的媽媽也太過善良,絲毫沒有察覺到任何害處。她認為這也許意味著一個孤獨的、郁郁寡歡的老人,他的兒子已經去世了,所以想善待她的孩子,贏得他的愛和信任。想到希德里克有能力來幫助布麗奇特,她很欣慰。更讓她高興的是,奇特的命運降臨到她的孩子身上后,產生的第一個結果就是讓他能夠為那些需要善心的人做一些好事。想到這里,她年輕美麗的臉上煥發出熱烈的光彩。

“噢,”她說,“伯爵真是善良。希德里克會很高興的!他一直非常喜歡布麗奇特和邁克爾。他們理應得到資助。我經常希望自己能多給他們一些幫助。邁克爾健康的時候干活很賣力的,但他病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需要昂貴的藥品、保暖的衣服和有營養的食物。他和布麗奇特是不會浪費給他們的東西的。”

哈維夏姆先生把干瘦的手伸進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只大皮夾子。他精明的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表情。事實上他在想,要是多林科特伯爵被告知他的孫子第一個得到實現的愿望是什么的時候,伯爵會說些什么。他想知道那個粗暴、世俗、自私的老貴族會怎樣去想這件事。

“我想你還不明白,”他說,“多林科特伯爵是個極其富有的人。他有能力滿足任何突發奇想的念頭。要是他知道方特勒羅伊小爵士迷上了什么東西,我想他會很高興的。我想請你把他叫回來,并且允許我給他五個英鎊去幫助那些人。”

“那就是二十五美元哪!”埃羅爾太太驚叫道。“這對他們來說,幾乎就是一筆財富了。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這的確是真的,”哈維夏姆先生帶著干笑說。“你兒子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的雙手將握有巨大的力量。”

“噢,”他的媽媽叫道。“可他還是個這么小的孩子——一個很小很小的孩子。我怎樣才能教他用好它呢?我可有點兒害怕了。我親愛的小希德里克啊!”

律師稍稍清了清嗓子。看見她那雙褐色的眼睛里那種溫柔、羞怯的神情,他那世俗、堅硬、老邁的心靈受到了觸動。

“我覺得,夫人,”他說,“要是我能從我今天早上與方特勒羅伊爵士交談的情況來作判斷的話,下一任多林科特伯爵不但會為他高貴的自身著想,同樣會為他人著想。他還是一個孩子,但我想他是信得過的。”

隨后媽媽去叫希德里克,把他帶回了客廳。在他進房間之前,哈維夏姆先生就聽見了他講話的聲音。

“他患的是一種很可怕的風濕熱。他想的是租金還沒有交,布麗奇特說這樣一來風濕熱就更厲害了。要是帕特有一身像樣的衣服的話,就可以到一家店里找到一份工作。”

他進來時,一張小臉顯得十分憂慮。布麗奇特家的事讓他很難過。

“親愛的說你找我,”他對哈維夏姆先生說。“我在跟布麗奇特講話。”

哈維夏姆低頭看了他一會兒。他有點尷尬和猶豫。正如希德里克的媽媽所說,他還是個很小的孩子。

“多林科特伯爵——”他開口說,然后無意間看了埃羅爾太太一眼。

方特勒羅伊小爵士的媽媽突然在他身邊跪下來,溫柔的雙臂摟住了他稚嫩的身體。

“希德里克,”她說,“伯爵是你的爺爺,你親生爸爸的爸爸。他非常非常慈祥,他愛你,希望你也愛他,因為他的兒子們都死了。他希望你開心,讓其他人也開心。他很富有,他希望你擁有你想要的一切。他是這么對哈維夏姆先生說的,并讓他給你很多很多錢。現在你可以給布麗奇特一部分了;足夠讓她付租金,給邁克爾買一切。這樣不是很好嗎,你說呢,希德里克?他是不是個大好人呀?”她親吻孩子那圓滾滾的臉蛋,那臉蛋兒因為驚訝而突然騰地紅了起來。

他看看媽媽,又看看哈維夏姆先生。

“我現在就能拿到錢嗎?”他叫道。“我馬上就能給她嗎?她剛剛要走。”

哈維夏姆先生把錢遞給他。整整一卷嶄新的綠票面的紙幣。

希德里克奔出了房間。

“布麗奇特!”他們聽見他邊沖進廚房邊大叫。“布麗奇特,等一等!這里有點兒錢。是給你的,你可以拿去付租金。我爺爺給我的,我把它給你和邁克爾!”

“哦,希德里克少爺!”布麗奇特用敬畏的聲音叫道。“這可是二十五美元哪。太太在哪里?”

“我想我得去跟她解釋一下,”埃羅爾太太說。

于是她也出了房間,一時間只剩下了哈維夏姆先生一個人。他走到窗子前,站在那里沉思地看著外面的馬路。他在想著多林科特老伯爵,想象著他坐在城堡里那個堂皇而又郁悶的大藏書室里,受著痛風病的折磨,孤苦伶仃,雖然擁有尊貴和奢華,卻得不到任何人真正的愛,因為在他漫長的一生中,他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任何人,而是只愛他自己;他一向自私、放縱、驕橫、暴躁;他一心只顧著多林科特伯爵的名銜和自己的歡樂,所以根本沒時間去想別人;他所有的財富和權勢,他尊貴的名銜和高貴的地位所帶來的一切利益,在他看來似乎只能被用來讓多林科特伯爵取樂、開心;現在他老了,一切的刺激和放縱給他帶來的只是糟糕的健康狀況和暴躁的脾氣以及對世人的憤恨,世人當然也憤恨他。盡管他名聲顯赫,但是沒有一個老爵士會比他更沒有人緣,幾乎沒有什么人會比他更孤獨。要是他高興,他可以讓他的城堡里嘉賓云集。他可以舉行大型宴會和大規模的狩獵聚會;但是他知道,那些接受他邀請的人心底里都害怕他那張繃著的老臉和含譏帶諷的話語。他的舌頭很毒,性格刁鉆,在他有權有勢的時候,常常譏笑那些或敏感,或驕傲,或羞怯的人,讓他們不舒服而從中取樂。

哈維夏姆先生從心底里熟悉他那種兇蠻霸道的行事方式,他一邊看著窗外寂靜、狹窄的街道,一邊想著他。律師的腦海里出現了一幅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畫面,那是一個歡快英俊的小家伙,坐在大椅子里,用他爽朗、純樸、誠摯的方式講述著狄克、賣蘋果女人等等他的朋友的故事。律師考慮著那些巨大的收入,美麗、雄偉的建筑,財產,用來行善或作惡的權勢,這一切遲早都要進入方特勒羅伊爵士那雙深深地插在口袋里的胖乎乎的小手中。

“這將產生巨大的變化,”他自言自語道。“這將產生巨大的變化。”

希德里克和媽媽很快就回來了。希德里克興致很高。他坐在自己的椅子里,夾在媽媽和律師中間,擺出最習慣的姿勢,雙手抱膝。因為布麗奇特的困境得到了解脫,他高興得滿臉發光。

“她哭了!”他說。“她說她是因為高興才哭的。我以前從沒見過有人因為高興而哭。我爺爺肯定是個大好人。我以前不知道他是個好人。做一個伯爵比我原來想象的還要有意思。我幾乎要為自己將成為一個伯爵而感到高興——非常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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