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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再談鉆石礦

  • 小公主
  • (美)弗.霍.伯內特
  • 11501字
  • 2020-06-18 10:55:12

下午,當大家列隊進入懸掛著冬青的教室時,薩拉是領頭。銘欽女士穿著自己最華麗的絲綢裙裝,用手領著她。一名男仆捧著裝那個“最后的洋娃娃”的匣子跟隨著,一名女仆捧著第二只禮匣,而貝基捧著第三只走在隊列的最后,圍著一條干凈的圍裙,戴著頂新帽子。薩拉寧愿像往常那樣進入教室,但是銘欽女士打發人把她叫到自己的起居間,面談了一次,提出了她的意圖。

“這不是個尋常的場合,”她說,“我不想把它當做尋常的對待。”

于是薩拉就這樣堂堂皇皇地被領進教室,她一進來,大女孩們都瞪著她,彼此碰碰胳膊肘,而小女孩們開始在座位上歡快地蠕動著身子,使薩拉感到一陣羞怯。

“安靜,年輕的小姐們!”銘欽女士沖著掀起的一陣嘰嘰咕咕聲說,“詹姆斯,把匣子放在桌子上,打開蓋子。埃瑪,把你拿的放在椅子上。貝基!”她的聲音突然嚴厲起來。

貝基興奮得完全忘乎所以,正對洛蒂咧嘴笑著,而洛蒂正扭動著身子,興高采烈地期待著。銘欽女士那指責的話音把貝基嚇了一跳,差點兒把匣子掉在地上,她害怕了,連忙屈膝行禮道歉,動作是那樣滑稽,惹得拉維尼婭和杰西撲哧地笑出來。

“你的地位不能對年輕小姐望,”銘欽女士說,“你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把你拿的匣子放下。”

貝基警覺地趕緊從命,慌忙退到門邊。

“你們可以走了。”銘欽女士說,揮手向仆人們示意。

貝基恭敬地跨到一邊,讓那些地位高的仆人先走出去。她情不自禁地向桌上的那只匣子投去渴望的一瞥。從薄包裝紙的折痕間隱約可看到用藍色緞子做的什么東西。

“如果允許的話,銘欽女士,”薩拉突然說,“貝基是不是可以留下來?”

這是個大膽的行為。銘欽女士給弄得慌了神兒,身子不自覺地輕跳了一下。她隨即把眼鏡向上一推,忐忑不安地注視著她這可供炫耀的學生。

“貝基!”她大喝一聲,“我最親愛的薩拉!”

薩拉向她走近一步。

“我要她,因為我知道她喜歡看那些禮品,”薩拉解釋說,“你知道,她也是個小姑娘。”

銘欽女士感到惱火。她看看這一個又看看那一個。

“我親愛的薩拉,”她說,“貝基是廚房使女,而廚房使女——呃——不好算小姑娘。”

銘欽女士確實從來也沒有這樣想過。廚房使女無非是搬煤箱和生火爐的機器罷了。

“可是貝基是個小姑娘,”薩拉說,“我還知道在這兒她能夠自得其樂。請讓她留下吧——因為這是我的生日啊。”

銘欽女士很威嚴地回答:“你既然請求把這作為生日的優待——她可以留下。麗貝卡[3],去謝謝薩拉小姐的好意。”

貝基已向房角退縮,心情欣喜而又不安,正揉弄著她的圍裙邊兒。現在她走向前來,連連屈膝行禮,薩拉的眼睛同她的眼睛之間交流著一道理解的友誼之光,同時她的話語磕磕巴巴地傾吐出來。

“哦,如果你允許,小姐!我多么感激你,小姐!我真想看那洋娃娃,小姐,真是這樣。謝謝你,小姐。也謝謝你,太太,”貝基轉過身子惶恐地對銘欽女士行屈膝禮,“為了你準許我這樣冒昧。”

銘欽女士再次揮手——這一次是揮向房門近處的那個屋角。

“去,站在那兒,”她命令道,“不許離小姐們太近。”

貝基咧嘴笑著,走向自己的位置。她不在乎把她打發到哪里,只要能幸運地留在房間里,而不是在這里進行著這些歡慶活動時呆在樓下廚房里。她甚至沒注意到此時銘欽女士預先清了一下喉嚨,表示又要講話了。

“現在,小姐們,我有幾句話要對你們講。”她宣講道。

“她就要做演講了,”有個女孩子悄悄地說,“但愿已經講完了。”

薩拉感到有點兒不自在。既然是為她舉行慶祝會,大概這演講是專為她而做的吧。站在教室里聽人家針對你的事作演講,實在不是什么好受的事兒。

“你們已經曉得了,小姐們,”演講開始了——那可真是次演講啊——“親愛的薩拉今天十一歲了。”

“親愛的薩拉!”拉維尼婭喃喃地說。

“你們這里有幾位也十一歲了,但是薩拉的生日不同于其他小姑娘的生日。等她再大一些,她將成為一大筆財產的繼承人,值得稱道地使用這筆財產將是她的責任。”

“那些鉆石礦。”杰西低聲說,哧哧地笑著。

薩拉沒有聽見這句話,但當她站在那里,用綠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視著銘欽女士時,她感到渾身發熱。每當銘欽女士談到錢時,薩拉不知怎的總感到自己一向恨她——當然啦,懷恨成年人是大不敬的事。

“當她親愛的爸爸克魯上尉從印度把她帶來委托我照管時,”演講繼續著,“他半開玩笑似的對我說:‘恐怕她將來要發大財,銘欽女士。’我的回答是:‘她在我的培育院里所受的教育,克魯上尉,將給最大的財產增光。’薩拉已經成為我最有教養的學生。她的法語和舞蹈是培育院的榮耀。她品行完美——這是你們稱呼她薩拉公主的原因。她邀請你們參加今天下午的慶祝會,以示親善友好。我希望你們感謝她的慷慨。為了表示謝意,我希望你們一起高聲說:‘謝謝你,薩拉!’”

整個教室的人都站了起來,就像薩拉記得很清楚的那個早晨所做的一樣。

“謝謝你,薩拉!”全體人員說,而必須指出的是洛蒂高興得跳上跳下。薩拉一時顯得有點害羞。她屈膝行了個禮——那是個非常出色的屈膝禮。

“謝謝你們來參加我的慶祝會。”她說。

“的確做得很漂亮,薩拉,”銘欽女士贊許地說,“這就是一位真正的公主當老百姓向她歡呼時所做的事。拉維尼婭!”——口氣變得尖刻起來——“你剛才發出的聲音極像哼鼻子聲。如果你妒忌你的同學,我請求你用較像淑女的方式來表達你的感情。現在我要離開你們,你們自己玩兒吧。”

她飛快地走出房間,剎那間她在場時總有的那種纏住她們的魔力就給打破了。門幾乎還沒關上,個個座位就都空了。小女孩們從她們的座位上跳離或翻滾下來,大女孩們也刻不容緩地離開她們的座位。大家都沖向那些禮品匣子。薩拉這時已笑容滿面地俯身向著其中的一只匣子。

“這些是書,我知道。”她說。

那些小一點的孩子發出一陣失望的嚶嚶聲,而埃芒加德顯得吃驚。

“你爸爸送書給你做生日禮物嗎?”她叫道,“哼,他和我爸爸一樣糟糕。別打開,薩拉。”

“我喜歡它們!”薩拉笑著說,但她轉向那只最大的匣子。她取出那“最后一個洋娃娃”,她真是精美絕倫,使孩子們發出一片歡樂的贊嘆聲,都圍過來仔細端詳,樂得氣都喘不過來。

“她幾乎像洛蒂一樣大。”有個孩子氣喘吁吁地說。

洛蒂拍著手,跳來蹦去,哧哧地笑著。

“她的裝束是為了上戲院去的,”拉維尼婭說,“她的外套里子是用貂皮做的。”

“啊!”埃芒加德竄上前來喊道,“她手里拿著看戲用的望遠鏡——是個藍色鑲金的。”

“她的衣箱在這兒,”薩拉說,“我們來打開它看看她的東西。”

薩拉在地板上坐下來,轉動鑰匙。孩子們擠在她的周圍吵嚷,看她從箱中拿出一只只隔底盤,露出里面裝的東西。教室里從來也沒有這樣喧囂過。箱子里有花邊飾領、長統絲襪和手帕;有一只首飾匣,其中裝著一串項鏈和一個冠狀的頭飾,看起來很像是用真鉆石綴成的;有一件海豹皮長大衣,帶皮手筒;有不少參加舞會、出外散步和出客的服裝;還有各種帽子、茶會服和扇子。甚至拉維尼婭和杰西也忘記了自己早已過了玩洋娃娃的年齡,高興地大喊大叫,將這些東西拿起來細看。

“假設,”薩拉說,她站在桌旁,把一頂黑色天鵝絨大帽子戴在那位擁有這些華麗衣飾、臉上永遠掛著凝固笑容的主人頭上,“假設她懂得人類的語言,會為受到仰慕而感到自豪。”

“你總是作假設。”拉維尼婭說,態度十分高傲。

“我知道我是這樣,”薩拉不動聲色地回答,“我喜歡假設。沒有什么能比假設更有意思的了。那簡直就像是做神仙。如果你苦思冥想地假設什么事情,那它就似乎是真的了。”

“倘若你什么都有了,那么作假設就敢情很好,”拉維尼婭說,“你要是個住在亭子間里的乞丐,還能假設和假裝是什么嗎?”

薩拉停止整理那“最后的洋娃娃”的鴕鳥羽飾,顯得若有所思。

“我相信我能,”她說,“如果一個人是乞丐,他就不得不總是假設和假裝。但可能不容易做到。”

事后她常常想:多奇怪啊,就在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偏巧就是在這一時刻——阿米莉亞小姐走進房來。

“薩拉,”她說,“你爸爸的律師巴羅先生前來拜訪銘欽女士,由于她必須單獨同巴羅先生談話,而且已在她的客廳中擺好了茶點,你們最好現在都去入席,這樣我姐姐就能在這教室中接見她的客人。”

茶點是任何時候都不會被輕視的,于是一雙雙眼睛都發亮了。阿米莉亞小姐把隊列排好,由薩拉在她旁邊帶著頭,她領著大家離開,撇下那“最后的洋娃娃”坐在一把椅子上,那一大套華麗服裝散放在她的周圍,各種禮服和外套掛在椅背上,一堆堆鑲花邊的襯裙躺在座位上。

貝基當然不能指望去分享茶點,她居然輕率地逗留片刻,欣賞這些美麗的東西——這可的確是輕率之舉啊。

“回去干你的活兒,貝基!”阿米莉亞小姐雖然已經喊過貝基了,可貝基還是留了下來。她崇敬地先撿起一只皮手筒,隨后撿起一件外套,正當她站著羨慕地欣賞時,聽到銘欽女士已走到門檻那里,想到自己這樣隨便一定會遭受責罵,不禁害怕起來,情急中她貿然鉆到桌子底下,桌布遮蔽了她。

銘欽女士進入房間,伴隨著她的是一位小個子紳士,面部輪廓分明,皮膚干枯,神情看上去很不安。必須說明,銘欽女士本人也顯得很不安,她注視著那位干枯瘦小的紳士,臉上一副苦惱、困惑的表情。

她端著架子僵硬地坐下來,揮揮手,指給他一把椅子。

“請坐下吧,巴羅先生。”她說。

巴羅先生沒有立即坐下。那“最后的洋娃娃”以及她周圍的衣物似乎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扶正眼鏡,焦躁不滿地看著它們。而那“最后的洋娃娃”卻似乎一點兒也不在乎。她只是直挺挺地坐在那里,漠然地回望著他的注視。

“一百英鎊,”巴羅先生直截了當地說,“全都是昂貴的料子,還是在巴黎一家服裝店里做的。他花錢實在是夠揮霍的,那年輕人啊。”

銘欽女士感到冒火。這話似乎是對她那最好顧主的毀謗,太放肆了。

即使律師也無權這樣放肆啊。

“請原諒,巴羅先生,”她生硬地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生日禮物,”巴羅先生說,還是帶著那樣挑剔的態度,“給一個十一歲的孩童!瘋狂的奢侈,我這樣認為。”

銘欽女士挺起胸脯,身子更僵硬了。

“克魯上尉是個財主,”她說,“光是鉆石礦一項——”

巴羅先生側轉身子對著她。

“鉆石礦!”他突然叫道,“一座也沒有!從來就沒有!”

銘欽女士竟從椅子上一躍而起。

“什么!”她喊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無論如何,”巴羅先生十分暴躁地回答,“要是從來也沒有的話,情況怕要好得多。”

“沒有鉆石礦?”銘欽女士不禁喊道,抓住一把椅子的椅背,似乎感到一場美夢就要破滅了。

“鉆石礦往往招來毀滅而不是財富,”巴羅先生說,“一個人若是落入一位很親密的朋友手中,而自己又不是個實干家,那最好還是對那個親密朋友要他投資的鉆石礦,或者金礦,或其他任何礦遠而避之。那已故的克魯上尉——”

說到這兒,銘欽女士一聲喘息打斷了他的話。

“已故的克魯上尉!”她喊道,“已故的!你是不是來告訴我克魯上尉已經——”

“他已經死了,夫人,”巴羅先生磕磕巴巴地回答,語速減慢,“因熱帶瘧疾和事務上的煩惱兩者交困而死。如果不是事務上的麻煩使他精神發狂的話,熱帶瘧疾是不一定能害死他的。而事務上的麻煩也未必能要他的命,如果沒有熱帶瘧疾的促成。總之克魯上尉死了!”

銘欽女士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他說的這些話使她滿心恐懼。

“他的事務出了什么麻煩呀?”她說,“什么麻煩?”

“鉆石礦,”巴羅先生回答,“和他的親密朋友們——還有破產。”

銘欽女士透不過氣來了。

“破產!”她喘著氣說。

“分文不剩。那年輕人的錢太多,而那位親密朋友被鉆石礦的事迷了心竅。他把自己及克魯上尉的全部資產投了下去,后來這位親密朋友逃走了——這消息傳來時,克魯上尉已染上了熱帶瘧疾。這打擊使他受不住了。他精神錯亂而死,昏迷中喊著他的小姑娘——沒有留下一文錢。”

現在銘欽女士明白了,她一生中還沒經受過如此的打擊。她那可供炫耀的學生、她那可供炫耀的顧主在這一擊之下,全都從這所高級培育院中給掃地出門了。她覺得好像遭受了凌辱和搶劫,而克魯上尉、薩拉以及巴羅先生都應同樣地被詛咒。

“你的意思是要告訴我,”她喊道,“他什么也沒留下!薩拉將沒有財產!那孩子是個窮光蛋!落到我手里的她是個小叫花子而不是什么女繼承人?”

巴羅先生是個精明的實干家,覺得毫不遲延地使自己從所負的責任中干干凈凈脫出身來才是上策。

“她肯定成窮光蛋啦,”他回答,“而且肯定是要留在你手里,夫人——因為據我們所知,在這世界上她連一個親戚都沒有。”

銘欽女士跳起身來跑上前去,像是要打開門沖出房去阻止此刻正進行得快活熱鬧的茶會活動。

“荒謬絕倫!”她說,“此刻她正在我的起居間里,穿著絲羅紗和花邊裙,用我的錢開慶祝會。”

“如果她在開慶祝會,夫人,那是用你的錢開的,”巴羅先生平靜地說,“巴羅與斯基普沃思律師事務所對此不負任何責任。從沒有一個人的財產這樣徹底地被一掃而光。克魯上尉沒有支付我們那份最后的賬單就死了——那可是一大筆錢啊。”

銘欽女士從房門口轉回來,憤慨有加。她做夢也想不到會發生這樣惡劣的情況。

“這就是我碰到的倒霉事兒!”她喊道,“我總是那么相信他能支付我在那孩子身上所花的各種荒唐費用。我付了買那個荒唐的洋娃娃和她那一大批荒唐古怪的服裝的賬單。這孩子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她有一輛馬車、一匹矮種馬和一名女仆,而自從上一次捎銀行支票來后,一直是由我墊付這一切的。”

巴羅先生在講完了純粹的事實并表明了他的事務所的立場以后,顯然不打算再留下來聽銘欽女士的滿腹牢騷了。他對那憤怒的寄宿學校經營者沒有什么特殊的同情心。

“你最好不要再為她支付任何費用了,夫人,”他說,“除非你存心送那位小姐禮物。沒人會酬謝你的。沒有一文錢可以說是她的了。”

“但是我該怎么辦呢?”銘欽女士質問道,好像認為挽回事態全是對方的責任,“我該怎么辦呢?”

“沒有什么可做的,”巴羅先生說,折起眼鏡,插進衣袋,“克魯上尉死了。那孩子成了窮光蛋。除了你無人對她負責。”

“我不應對她負責,我拒絕接受!”

銘欽女士氣得臉都白了。

巴羅先生轉身要走。

“我與此事毫無關系,夫人,”他冷淡地說,“巴羅與斯基普沃思律師事務所對此一無責任。當然,很遺憾,事情已經發生了。”

“如果你想把她硬塞給我,那就大錯特錯了,”銘欽女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已經被欺騙、被搶劫,我要把她趕到街上去!”

如果她不是那么暴跳如雷,深謀遠慮的她是不會說那么多話的。發現這個自己一向怨恨的嬌生慣養的孩子成了她的沉重負擔,她全然失去了自制。

巴羅先生不動聲色地向房門走去。

“我可不會那么做,夫人,”他發表見解道,“那樣做看上去不好。流言蜚語有關學校名聲。學生被趕出校門,身無分文也無朋友。”

他是個精明的實干家,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他知道銘欽女士也是個實干家,足夠精明,會看清事實的真相的。她犯不著做出讓別人說她殘酷、鐵石心腸的事來。

“最好還是留下她,利用她,”他接著又說,“她是個聰明孩子,我相信。等她長大一些,你能從她身上得到很多好處。”

“不等她長大一些,我就要從她身上得到很多好處。”銘欽女士喊道。

“我相信你會這樣做的,夫人,”巴羅先生說,露出一絲陰險的笑容,“我相信你會的。再見!”

他鞠著躬退出去,關上了門。必須指出,銘欽女士瞪視著門站了好幾分鐘。他剛才說的都是實話。她明白這一點。絕對沒有什么補救的辦法。她的可供炫耀的學生已化為烏有,剩下的僅僅是個無依無靠而不名一文的小丫頭。她本人預先墊付的錢全都失去了,不可能收回來。

她氣喘吁吁地站在那里,覺得受到了傷害,此時一陣歡樂的說笑聲從她自己那間神圣不可侵犯的房間,也就是讓出來開慶祝會的那一間,突然傳入她耳中。她至少還能立即終止這個慶祝會。

但是當她向房門走去時,阿米莉亞小姐推門進來了,看到她那張因憤怒而變形的臉,吃驚地倒退了一步。

“出了什么事,姐姐?”阿米莉亞小姐詫異地叫道。

銘欽女士回答的聲調幾乎是惡狠狠的:“薩拉·克魯在哪里?”

阿米莉亞小姐迷惑不解。

“薩拉!”她支吾著,“怎么,她和孩子們當然是在你的房間里啊。”

“她不是有一件黑色的連衣裙在她那只豪華的衣櫥里嗎?”銘欽女士用的是尖刻的嘲弄口氣。

“黑色的連衣裙?”阿米莉亞小姐又支吾起來,“一件黑色的?”

“她什么其他顏色的都有。不是有件黑的嗎?”

阿米莉亞小姐的臉色開始變白。

“沒有——有——有!”她說,“但是她穿太短了。她只有那件黑色天鵝絨的,現在長大了,已穿不下了。”

“去,告訴她脫掉那件荒唐的粉紅絲質羅紗的,穿上那件黑的,管它太長還是太短。她別想再趕時髦了!”

于是阿米莉亞小姐開始扭絞自己的胖手,哭泣起來。

“唉,姐姐!”她抽噎著,“唉,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啦?”

銘欽女士不和她多費口舌。

“克魯上尉死了,”她說,“死后未留分文。那個寵壞了的、嬌生慣養的、愛胡思亂想的孩子成了個窮光蛋落在我手里啦。”

阿米莉亞小姐沉重地在就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

“為了她,我毫無意義地用掉了好幾百英鎊。而我一文錢也拿不回來了。立刻停止她那個荒唐的慶祝會。趕快讓她換掉穿著的那件連衣裙。”

“我?”阿米莉亞喘著氣說,“我——我現在必須去告訴她嗎?”

“立刻就去!”對方惡狠狠地回答,“別像只母鵝似的坐著干瞪眼。去!”

可憐的阿米莉亞小姐已習慣于被叫做母鵝[4]。她知道,實際上自己正是只母鵝,而干大量的倒霉事正是母鵝的份兒。若是走進那坐滿愉快的兒童的屋子,告訴慶宴的主人她已突然間淪為一個小窮光蛋,并必須上樓去穿上一件又舊又小的黑色連衣裙,實在是件有點尷尬的事情。但是這事是必須去做的。現在顯然不是可以提出疑問的時候。

她用手帕擦著眼睛,弄得眼睛很紅。隨后她起身走出房間,不敢再說一句話。當她姐姐像剛才那樣講話的時候,最明智的對待辦法就是不吭一聲地服從命令。銘欽女士走到房間的另一頭。她出聲地自言自語著,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去年的關于鉆石礦的傳聞提醒她考慮各式各樣的可能性,甚至培育院的主人也可能從股票上發財,只要礦主肯幫忙就行,而現在非但不能指望發財,她卻要回頭看看所遭受的損失了。

“薩拉公主,說得倒好!”她說,“這孩子被嬌慣得就像真是位女王啦。”

她說著,怒沖沖地身子擦過屋角的桌子,猛地聽到桌布下面發出響亮的嗚咽抽噎聲,不禁吃了一驚。

“是誰呀!”她憤怒地喝道,又聽到那響亮的嗚咽抽噎聲,她彎身揭起垂下的桌布。

“你好大膽!”她喊道,“你怎么敢!快快出來!”

那是可憐的貝基,她爬了出來,帽子被碰歪,臉色通紅,壓抑著哭泣。

“對不起,太太——是我,太太,”她解釋著,“我知道不該這樣,可是我正在看洋娃娃,太太——你進來時把我嚇壞了——就鉆到桌子底下去了。”

“你一直呆在那里聽著。”銘欽女士說。

“不,太太,”貝基辯解著,連連屈膝行禮,“沒有聽——我想我能乘你不注意悄悄溜出去,但是我沒能出去,不得不留下來。但我沒聽,太太——我不想聽什么。可是不免聽到了。”

突然間她好像一點都不害怕面前這位可畏的夫人,竟又放聲大哭起來。

“啊,對不起,太太,”她說,“我敢說你就要辭退我,太太,但我是多么為可憐的薩拉小姐難過——我多難過啊!”

“離開這個房間!”銘欽下命令了。

貝基再次行禮,眼淚毫無顧忌地沿著雙頰淌下。

“是,太太,我就走,太太,”她說,身子顫抖著,“但是,哦,我只想問問你:薩拉小姐——她一直是位闊小姐,有人周到地侍候著,現在該怎么辦呢,太太,連一個女仆都沒有?如果——啊,求求你,你肯讓我洗完盆盆罐罐以后去侍候她嗎?我會把事做得很快——如果你肯讓我去侍候她,現在她成窮光蛋了。唉,”貝基又哭起來了,“可憐的薩拉小姐,太太——她原來是被稱為公主的啊。”

不知怎的,她使銘欽女士更加憤怒了。這么一個廚房丫頭,居然也站在她比以前更徹底明白自己從不喜愛的那孩子一邊,實在是難以容忍。她竟氣得跺起腳來。

“不行——當然不行,”她說,“她會侍候自己的,而且還得侍候別人。你馬上離開房間,不然就要辭退你了。”

貝基把圍裙拋到頭頂上,拔腳逃走。她奔出房間,跑下臺階,進入廚房洗碗間,在她的盆盆罐罐中間坐下來,哭得好像心都要碎了。

“完全像那些故事中的公主,”她痛哭著,“這些可憐的公主,一個個被趕到這世界上。”

幾小時后,薩拉接到了銘欽女士的傳話,來到她的面前,只見她的表情十分冷淡嚴峻,這是從未有過的。

直到此時,對于薩拉來說,好像那生日慶祝會是一場夢,或是一樁幾年前就發生過的事,并且像是發生在全然不同的另一個小姑娘生活中似的。

慶祝會的所有跡象已被一掃而光,冬青枝從教室的墻上被拿掉了,長凳和書桌也放回到原來的位置。銘欽女士的起居間恢復了老樣子——慶宴的所有痕跡都不見了,銘欽女士又穿上了她平常的服裝,命令學生們也把她們開會時穿的連衣裙收拾起來。做好這些事情以后,她們回到教室里,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談得十分激動。

“叫薩拉到我房間里來,”銘欽女士對她妹妹說,“并向她講清楚,我可不要聽她哭,或看到什么不愉快的情景。”

“姐姐,”阿米莉亞回答,“她是我見過的最奇特的孩子。她居然一點也沒哭鬧。你還記得嗎,克魯上尉回印度時她就沒哭鬧過。我告訴她發生了什么事,她僅僅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看著我,一聲不吭。她眼睛睜得越來越大,臉色變得十分蒼白。等我講完了,她還是站著呆望了幾秒鐘,下巴頦開始顫動,她轉身奔出房間,上了樓。其他孩子中有幾個開始哭了,可是她似乎沒聽見,除了我剛才所說的話她對什么都沒反應。使我感到很奇怪的是她不回答我的話,按理當你說出任何突發的怪事時,總料想對方會講點兒什么——不論到底什么吧。”

除了薩拉自己,沒人知道她跑上樓鎖上門后她房間里發生了什么事。實際上她自己也幾乎記不得什么了,只記得自己走來走去,一遍遍地自言自語著,那聲音不像是她自己的:“我爸爸死了!我爸爸死了!”

有一回她在埃米莉面前停下來——埃米莉正坐在椅子上望著她——就任性地喊道:“埃米莉!你聽見嗎?你聽見——爸爸已死了嗎?他死在印度——幾千英里以外。”

當薩拉被召喚到銘欽女士的起居間時,她臉色蒼白,眼睛周圍有了黑圈,嘴緊閉著,好像不愿讓它泄露她已經承受并正在承受的痛苦。她看上去絲毫也不像那位玫瑰色的蝴蝶姑娘了,在五彩繽紛的教室里從她的這件珍寶飛向那件珍寶,倒像是個陌生、凄涼而有點怪模怪樣的小人兒。

她不用馬里耶特幫助,穿上了那件早被棄在一邊的黑色天鵝絨連衣裙。它太短太緊,兩條纖細的腿兒露出在過短的裙裾下面,顯得又長又瘦。因為沒有找到一條黑發帶,她濃密的黑發松散地垂在臉旁,和蒼白的臉色形成鮮明的對比。她的一只手臂緊緊摟著埃米莉,而埃米莉身上裹著一塊黑色的料子。

“放下你的洋娃娃,”銘欽女士說,“你把它帶到這里來是什么意思?”

“不,”薩拉回答,“我不愿把它放下。它是我僅有的一切了。我爸爸把它給了我。”

她常使銘欽女士隱隱地感到不痛快,現在又是如此。她沒有粗暴地講話,至多帶著冷漠的固執,這使銘欽女士感到難以對付——也許是因為她明知道自己正在做一樁殘酷野蠻的事。

“今后你沒時間玩洋娃娃了,”她說,“你必須干活,必須改進你自己,使自己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薩拉圓睜著奇特的大眼睛繼續盯著她,一句話也沒說。

“現在,樣樣事情都大不相同了,”銘欽女士繼續說,“我想阿米莉亞已經向你講明情況了。”

“是的,”薩拉回答,“我爸爸死了。他沒有給我留下錢。我是十分貧窮的。”

“你是個窮光蛋,”銘欽女士說,想到其中的全部含義,她的脾氣就上來了,“看來你沒有親戚也沒有家,沒人來照料你。”

片刻之間,那瘦削蒼白的小臉蛋抽搐著,可是她仍沒說什么。

“你在盯著看什么?”銘欽女士厲聲責問,“難道你就蠢得連話都聽不懂了?我告訴你,你在這世界上是十分孤獨的,沒有人會為你做什么,除非我出于慈善心腸把你留下來。”

“我懂了,”薩拉回答,音調很低,還有一種聲音,像是她咽下了從喉嚨里涌上來的什么東西,“我懂了。”

“那個洋娃娃,”銘欽女士喊道,指著那個安坐在近處的光彩奪目的生日禮物——“那個可笑的洋娃娃,還有它那一大套荒唐的奢侈品——我居然為它付了賬單!”

薩拉向椅子這邊轉過頭來。

“最后一個洋娃娃,”她說,“最后一個洋娃娃。”她哀傷的語音里包含著一種奇特的聲音。

“最后一個洋娃娃,真是的!”銘欽女士說,“可那是我的,不是你的。你所有的東西都是我的。”

“那么,請你把它從我手邊拿走,”薩拉說,“我不要它。”

如果她剛才曾掉淚嗚咽并且顯出害怕的樣子,銘欽女士對她還可能有較大的耐心。她是個喜歡駕馭別人并作威作福的女人,當她望著薩拉那蒼白、堅定的小臉,聽到那高傲的小嗓音時,強烈地感到她的威風似乎遭到了蔑視。

“不要神氣活現了,”她說,“這樣做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你不再是一位公主。你的馬車和矮種馬將被打發走——你的女仆也要被解雇。你將穿上你最破舊、最普通的衣服——你的豪華服裝不再適合你的身份了。你就像貝基一樣——必須干活掙飯吃。”

使她感到驚異的是,這孩子的眼睛里閃出一絲淡淡的亮光——帶著點兒寬慰的意味。

“我可以干活嗎?”她說,“如果我可以干活那就不太要緊了。我能做什么?”

“你可以做凡是吩咐你做的事,”這就是回答,“你是個機靈的孩子,學會干活很便當。如果你能派用場,我可以讓你在這兒留下。你法語說得不錯,可以幫助那些小點兒的孩子。”

“我可以嗎?”薩拉驚呼道,“啊,請允許我吧!我知道我能教她們。我喜歡她們,她們也喜歡我。”

“不要胡扯什么誰喜歡你,”銘欽女士說,“你必須做更多的事情,不僅是教那些小家伙。你要跑腿兒聽使喚,下廚房幫工,并打掃教室。如果你不能使我滿意,就要被打發走。記住了。現在你走吧。”

薩拉看著她,靜立了片刻。她幼小的心靈中正想著深藏的一些奇異的念頭。隨后她轉身要離開房間。

“站住!”銘欽女士說,“你不想謝謝我嗎?”

薩拉站住了,所有那些深藏的奇異的念頭都涌上心頭。

“為了什么?”她說。

“為了我對你的慈悲,”銘欽女士回答,“為了我仁慈地給了你一個家。”

薩拉向她邁了兩三步。她瘦小的胸膛上下起伏著,用一種奇異的、脫盡稚氣的嚴厲口吻說:“你并不慈悲。你并不慈悲,這兒也不是什么家。”說完她就轉身奔出房間,銘欽女士來不及叫她站住或采取什么行動,只能憤怒地瞪著她的背影。

薩拉慢慢地走上樓去,可是還喘著氣,手臂緊摟著埃米莉。

“但愿它能講話,”她自言自語,“如果它能講話多好——如果它能講話多好!”

她想到她房里去躺在那張虎皮上,把面頰貼著那只大貓的頭,望著爐火思量,思量,思量!但是她剛走到樓梯平臺的地方,阿米莉亞小姐從門里出來,反手關上了門,站在門前,看上去又緊張又尷尬。實際上她對于被命令去干的事暗暗感到羞愧。

“你——你不要進房去。”她說。

“不要進去?”薩拉大聲說,倒退了一步。

“現在,那已不是你的房間了。”阿米莉亞小姐回答,臉有點兒發紅。

不知怎的,薩拉一下子明白了。她意識到這就是銘欽女士講過的變化開始了。

“我的房間在哪里?”她問道,希望自己的聲音千萬不要發抖。

“你得睡到閣樓里,挨著貝基的那一間。”

薩拉知道它在哪兒。貝基向她講起過那地方。她調轉方向,登上兩段樓梯。后一段樓梯很窄,鋪著破成一綹綹的舊地毯。她感到好像正從這個世界中走開,把另一個孩子生活過的世界遠遠拋在身后,而那另一個孩子不再是她本人了。眼前的這個孩子穿著又短又緊的舊連衣裙,正向著閣樓攀登,已完全換了一個人了。

她到達閣樓門口打開門時,憂傷得不由心中悸動了一下。隨后她關上門。靠在門上巡視著周圍。

是的,這是另一個世界。這房間的天花板是傾斜的,雖然涂過石灰水,但很臟,有些地方灰泥已經掉落了。有一個生了銹的壁爐,一副舊的鐵床架,硬床板上鋪著一條褪了色的床罩。幾件家具是由于破舊不堪在樓下不能使用才被送上來的。從屋頂天窗看出去,除了一長條暗灰色的天空外什么也看不到,而天窗下擱著一個破舊的紅漆腳凳。薩拉向它走過去,坐下來。她難得哭泣。這時也沒哭。她把埃米莉橫放在雙膝上,低頭用臉偎著她,用胳膊摟著她,就這樣坐著,一頭黑發靠在黑色的窗簾上,一言不發,一聲不吭。

她這樣坐著、沉浸在寧靜之中時,門上傳來一下輕輕的敲門聲——這樣輕微恭順的敲門聲,起初她都沒聽到,確實要等到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露出一張可憐兮兮的淚水模糊的臉在窺視著時才警覺起來。那是貝基的臉,而貝基已暗自哭了幾個小時,一直用她的廚房圍裙擦眼睛,弄得看上去人都變樣了。

“哦,小姐,”她悄悄地說,“我可以——你允許我——只是進來一下嗎?”

薩拉抬起頭來看著她,試著笑一笑,但不知為什么竟笑不起來。突然間——這都是由于看到貝基淚眼中流露出的帶著憐愛的哀傷——她的臉龐恢復了孩子氣,而不再顯得和她的年齡不相稱了。她向貝基伸出手去,輕輕地哽咽了一聲。

“哦,貝基,”她說,“我早告訴你我們是完全相同的——無非是兩個小姑娘——恰恰是一對小姑娘。你明白這是多么真實啊。現在毫無差別了。我不再是公主了。”

貝基朝她奔過來,抓住她的手摟在自己的胸前,在她身旁跪下來,又是愛憐又是痛苦地抽泣著。

“是公主,小姐,你是的,”她不連貫地喊道,“無論你遭到什么事——無論什么事——你仍是一位公主——什么都不能改變你,使你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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