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跛腳女人
- 鬼(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2015)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21452字
- 2020-06-18 10:55:14
一
沙托夫沒有鬧別扭,見到我的便條,就在中午去見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我們幾乎同時到達;我也是去作初次拜訪。他們,即莉莎、媽媽和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都在大廳里,正在爭吵。媽媽要莉莎在鋼琴上為她彈奏某一首華爾茲舞曲,莉莎按她的要求演奏起來,她卻硬說不是那一首。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缺心眼,他袒護莉莎,堅持說正是那一首;老太婆氣得大哭。她有病,甚至步履艱難。她的腳腫了,幾天來光知道耍性子,遇事吹毛求疵,盡管她向來有點兒怕莉莎。我們一到,他們都很高興。莉莎快樂得臉色緋紅,向我說了聲謝謝,當然是因為沙托夫的緣故。她迎向沙托夫,好奇地打量著他。
沙托夫在門邊傻站著。她向他道謝,感謝他來訪,把他領到了媽媽面前。
“這是沙托夫先生,我對您說過他,這是格—夫先生,我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好朋友。昨天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也同他認識了。”
“誰是教授?”
“沒有教授啊,媽媽。”
“不,有的,你自己說過,有一個教授要來;大概就是他。”她嫌惡地指了指沙托夫。
“我從未對您說過,有教授要來。格—夫先生在供職,沙托夫先生是過去的大學生。”
“大學生,教授,一樣是大學里的嘛。你就知道爭辯。瑞士的那個教授是大胡子。”
“媽媽總是把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兒子稱為教授。”莉莎說道,她把沙托夫領到大廳另一端的沙發旁。
“她腳腫的時候總是這樣,您明白,她是病人。”她低聲對沙托夫說道,仍然非常好奇地繼續打量著他,特別是他那一綹豎立的頭發。
“您是軍人?”老太婆問我道,莉莎狠心地撇下了我們。
“不,夫人,我服務于……”
“格—夫先生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好朋友。”莉莎應聲說道。
“您服務于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他不也是教授嗎?”
“哎呀,媽媽,您大概夜里做夢也會夢見教授。”莉莎氣憤地叫道。
“不做夢的時候也常見到。你總是要同母親頂嘴。四年前,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來的時候,您在這里嗎?”
我回答說在。
“那時有一個英國人和您在一起?”
“不,沒有。”
莉莎笑了。
“哈,你看,根本不曾有過英國人,可見都是瞎扯。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兩個人都在撒謊。人人都在撒謊。”
“姑姑覺得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與莎士比亞《亨利四世》中的亨利親王很像,昨天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這樣講,媽媽這才說沒有英國人。”莉莎向我們解釋道。
“既然沒有亨利,也就是沒有英國人。只有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在胡鬧。”
“我告訴您,媽媽是故意的,”莉莎覺得有必要向沙托夫解釋一下,“她很熟悉莎士比亞的作品。我曾親自給她朗讀《奧賽羅》第一幕;可是她現在疾病纏身。媽媽,聽見嗎,敲十二點了,您該吃藥了。”
“醫生來了。”一名女仆出現在門口。
老太婆欠身召喚小狗:“澤米爾卡,澤米爾卡,哪怕你跟我去一趟也好啊。”
丑陋衰老的小狗卻不聽使喚,鉆進了莉莎坐著的沙發下面。
“不去?我還不要你呢。再見,先生,我不知道您的大名和父稱。”他對我說。
“安東·拉夫連季耶維奇……”
“反正一樣,我是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別送我了,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我只叫了澤米爾卡。謝天謝地,我自己還能走路,明天還要去兜風呢。”
她氣呼呼地走出了大廳。
“安東·拉夫連季耶維奇,您同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談談吧,我肯定,你們增進了解以后,雙方都會感到愉快。”莉莎說道,對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親切地笑笑,他因這一瞥而神采飛揚。我無奈只得同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聊天。
二
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同沙托夫商談的果真是寫作方面的問題,我感到驚訝。不知為什么,我一直以為,她請他來是有別的事。我和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看到他們并不瞞著我們,而且談話的聲音很響亮,就傾聽起來;后來我們還被請去一起商量。原來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早就有意出版一本在她看來頗有裨益的書,但她毫無經驗,需要一位撰稿人。她開始向沙托夫說明自己的計劃,一絲不茍的態度簡直使我大吃一驚。“想必是新派女子,”我想,“不愧曾游歷瑞士。”沙托夫注意地聽著,眼盯著地面。對于一位上流社會的悠閑小姐竟著手這樣一件對她似乎并不適宜的工作,他倒毫不驚訝。
他所設想的是這樣一種出版事業[70]。俄國出版大量中央和地方的報紙以及其他刊物,每天報道形形色色的事件。一年過去,報紙到處被堆到櫥柜里,或者被扔掉、撕掉,被用來包裝和遮蓋東西。很多公布于眾的事實發揮了影響并留在公眾的記憶里,可是隨著歲月的流逝,它們被淡忘了。以后有很多人想要查閱,然而在浩如煙海的紙堆中翻找,往往還不知道事件發生的日期、地點甚至年份,這真是談何容易!可是,如果把一年中的所有這些事實按照一定的計劃和一定的意圖集結成一本書,附以標題、索引并按月份和日期編排,那么這樣集結成一個整體的資料就能夠描繪出整整一年里俄羅斯生活的全貌,盡管所披露的事實只是全部事實中極小的部分。
“總之,用幾本厚書代替數量龐大的報刊。”沙托夫指出。
但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熱烈地維護自己的構思。盡管她不善于表達自己的想法,難以說清楚,卻肯定書應當是一本,而且不必很厚。不過,厚一些也不妨,但要眉目清楚,因為關鍵在于提供事實的計劃和性質。當然不必全都搜集、重印。政府的命令、舉措,地方性的指示、法規,雖然都十分重要,但擬議中的出版物可以一概不予收錄。很多東西都可以舍棄,僅限于選擇那些或多或少反映當前人民的個人道德風貌和俄羅斯人民的個性的事件。當然,一切都可以收入:逸聞趣事,火災,捐獻,善舉和惡行,各種言論,甚至河水泛濫的消息,甚至政府的某些命令,但要在其中僅僅選擇足以反映時代的東西;收入的材料都要包含一定的觀點、啟示、意圖以及能夠闡明整體和全局的思想。最后,這本書應當饒有趣味,甚至可供消遣性閱讀,更不必說應當為查考所必需了!可以說,這將是一幅反映一年里俄羅斯的精神、道德面貌和內心生活的圖畫。“要讓大家都來買,要讓它成為案頭必備的讀物,”莉莎強調道,“我明白,一切取決于計劃,所以我才求助于您。”她結束道。她情緒激昂,雖然她的解釋不明晰、不充分,沙托夫還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這就是說,它是有傾向性的讀物,按一定的傾向性挑選材料。”他喃喃說道,仍然沒有抬起頭來。
“決不,不要根據傾向性挑選,不需要任何傾向性,完全不偏不倚——這就是傾向性。”
“傾向性并不是什么壞事,”沙托夫微微動了一下,“只要有所選擇,就無法避免傾向性。對事實的選擇本身就指明了應當怎樣理解它。您的主意不錯。”
“那么可以編出這樣的一本書嗎?”莉莎非常高興。
“要看一看,斟酌斟酌。工作量很大。一下子想不出什么。需要經驗。即使到了出版的時候,還未必就能學會怎樣出版它。或許要經過很多嘗試;可是主意有了。是一個好主意。”
他終于抬起頭來,簡直高興得目光閃閃,他是那樣感興趣。
“這是您自己想出來的嗎?”他親切地,還略顯羞澀地問莉莎。
“想出來不難,計劃才難呢,”莉莎笑道,“我懂得少,又不很聰明,我只追求自己看準了的東西……”
“您追求?”
“也許用詞不當?”莉莎急忙問道。
“用這個詞也行;我隨便問問罷了。”
“在國外的時候我就覺得,我也能在某個方面成為有用的人。我自己有錢,白白地放著,為什么我不能也為公益事業做點工作呢?而且這個主意好像自然而然地突然出現了;我絲毫不曾有意去想它,對它的出現喜出望外;不過馬上就發現,沒有一位撰稿人是不行的,因為我自己無能為力。自然,撰稿人也是我的合作出版者。我倆合伙:您的計劃和工作,我的創意和出版費用。書的成本能收回來嗎?”
“如果我們能細心制訂一個合適的計劃,書會有銷路的。”
“我要預先向您說明,我不在乎利潤,但我很希望書能暢銷,而且會為賺得利潤而驕傲。”
“可我能起什么作用呢?”
“這不是請您當撰稿人嗎……合伙干。您要制訂一個計劃。”
“您怎么知道我能制訂計劃?”
“有人對我談起過您,我在這里也聽說了……我知道您聰明過人……您致力于事業而且勤于思索;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韋爾霍文斯基曾在瑞士對我談到過,”她急忙補充道,“他是很聰明的人,不是嗎?”
沙托夫倏地瞥了她一眼,不過馬上又垂下了目光。
“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也對我談起過您,談了很多……”
沙托夫突然臉紅了起來。
“不過,先把報紙拿去吧,”她趕忙從椅子上拿起一捆準備好的報紙,“我試著標出可供選擇的事實,作了分類,還編了號……您看吧。”
沙托夫接過了報紙。
“拿回家去看吧,您住在哪里?”
“博戈亞夫連街菲利波夫公寓。”
“我知道。聽說,有一個大尉好像也住在那兒,是列比亞德金先生吧?”莉莎依舊匆忙地說道。
沙托夫拿著報紙準備走了,卻當即愣在那兒,一言不發地坐了片刻,注視著地面。
“這些事您找別人去問吧,我一點兒也幫不上忙。”他終于說道,非常奇怪地壓低了聲音,幾近耳語。
莉莎發怒了。
“您說的是什么事呀?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她叫道,“請您把不久前的那封信拿來。”
我也跟著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走到了桌旁。
“您瞧瞧,”她突然向我說道,非常激動地展開信紙。“您見過這種事嗎?讀一讀吧;我要沙托夫先生也聽聽。”
我頗為詫異地讀了如下的信件:
致白璧無瑕的少女圖申娜
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小姐:
啊,她是多么可愛,
莉莎維塔·圖申娜,
當她高踞鞍韉與親戚縱馬馳騁,
一縷鬈發隨風飄灑;
當她與母親在教堂俯伏叩首,
肅穆的雙頰泛起紅暈!
于是我希冀著合法的魚水之歡,
灑淚目送她偕母而去的背影。
不才為競聘而作
小姐:
我深感遺憾,不曾在塞瓦斯托波爾失去一臂以博得榮耀,因為無緣親蹈戰地,在整個戰役中我服務于發放粗劣的軍糧,自覺汗顏。您是古代的女神,而我一介微末,深知有天壤之別。姑且將此信看作詩吧,只是詩而已,因為詩畢竟是扯淡,可以抒發在散文中被視為唐突的情懷。在顯微鏡下,一滴水里有無數纖毛蟲,若其中之一在水滴里給太陽寫詩,太陽會對纖毛蟲發怒嗎?即使是彼得堡上流社會的那個愛護大牲畜的協會[71],它有理由憐惜狗和馬,卻無視朝生暮死的纖毛蟲,對它不屑一顧,因為它長不大。我也長不大。娶親的念頭未免可笑;然而不久我將擁有兩百名死去的農奴,這是受賜予一個憎恨人類的人;請您鄙視那個人吧。我有很多話可說,不惜因文件而流放西伯利亞。不要漠視我的求婚。把纖毛蟲的信看作詩吧。
列比亞德金大尉,
恭順的朋友和有閑者
“這是醉鬼、壞蛋寫的!”我憤怒地叫道,“我認識他!”
“這封信我是昨天收到的,”莉莎臉色緋紅,匆忙向我們解釋道,“我自己當即明白了,是一個蠢人寫的,到現在還沒有給媽媽看,以免使她的心情更壞。但如果他還不罷休,我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想去制止他。既然我把您視為合作者,”她對沙托夫說道,“而且您又住在那里,所以我就想詳細地問問您,看他還會干出什么事來。”
“一個醉鬼、壞蛋。”他仿佛不大樂意地嘟噥道。
“怎么,他總是這么蠢嗎?”
“咳,他一點也不蠢,只要不喝醉了。”
“我認識一位將軍,他也寫過這樣的詩,一模一樣。”我笑著說道。
“即使根據這封信來看,他也是有心計的。”沉默寡言的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出人意料地插嘴道。
“聽說他有個妹妹?”莉莎問道。
“是的,有一個。”
“聽說他虐待妹妹,這是真的嗎?”
沙托夫又看了莉莎一眼,皺起眉頭,嘟噥了一句:“與我何干!”就向門口走了過去。
“噯,等一等,”莉莎驚慌地叫道,“您去哪兒?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商談呢……”
“有什么可說的?明天聽我的信……”
“這可是最重要的問題,關于印刷廠!請相信我,我不是說著玩的,是真想辦事,”她越來越急切地試圖說服他,“如果我們決定出版,那么在哪里印刷呢?要知道這是最重要的問題,因為我們不會為此而專程去莫斯科,而在本地的印刷廠這樣的出版物無法付印。我早已下決心創辦自己的印刷廠,哪怕是用您的名義,我知道媽媽也會答應的,只要用的是您的名義……”
“您怎么知道我能主持印刷廠呢?”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在瑞士時就向我推薦過您,認為您能管理印刷廠,而且熟悉業務。甚至想親自寫一張便箋給您,可是我卻忘了。”
據我現在回憶,沙托夫當時就臉上變色。他還站了幾秒鐘,突然離開了房間。
莉莎氣壞了。
“他經常這樣不辭而別嗎?”她轉身問我。
我正想聳聳肩膀,沙托夫卻突然回來了,直接走到桌邊,放下了他拿著的報紙:
“我不能當撰稿人,沒有時間……”
“怎么啦?怎么啦?您好像生氣了?”莉莎以痛心的、哀求的口吻問道。
她的聲音似乎使他一震;他對她凝視了片刻,仿佛想看到她的內心。
“反正一樣,”他喃喃低語道,“我不愿……”
他真的走了。莉莎大吃一驚,她的驚訝甚至顯得有點過分;我這樣覺得。
“好奇怪的人!”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大聲說道。
三
當然“奇怪”,可是其中有許多費解之處耐人尋味。我對出版書根本就不信;還有這封愚蠢的信,其中明白無誤地提議要就“文件”去告密,對此他們全都諱莫如深,顧左右而言他;最后,這印刷廠,而沙托夫一聽說印刷廠就遽然離去。這一切使我想到,這里在我來以前就有什么事發生過,而我毫無所知;因而我是多余的,根本就沒有我的事。況且也該走了,初訪不宜太久。我走到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面前,向她告辭。
她似乎已經忘記房間里有我這個人了,仍然在桌旁的原地站著,沉思默想,歪著腦袋一動不動地盯著地毯上的某一點。
“啊,是您,再見,”她以慣常的親切語調輕輕說道,“代我問候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請他快些到我這兒來一趟。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安東·拉夫連季耶維奇要走了。對不起,媽媽不能出來送您了……”
我出來了,甚至已經走完了樓梯,一名仆人突然在臺階上趕了上來:
“女主人請您務必回去……”
“是女主人還是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
“是小姐,先生。”
我見到莉莎已經不是在我們原先待著的大廳里,而是在緊鄰的客廳。大廳里現在只有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一個人,門緊閉著。
莉莎對我微微一笑,但臉色蒼白,她站在房間當中,顯得猶豫不決,內心正在斗爭;但突然握住我的手,默默地把我迅速拉到窗前。
“我想立刻見到她,”她低聲說道,注視著我,目光熾烈、堅毅、迫切而絲毫不容異議。“我應當親眼見到她,請求您幫助我。”
她神情激昂而且——絕望。
“您想見誰,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我吃驚地問道。
“那個列比亞德金娜,那個跛子……她真的是跛子嗎?”
我大吃一驚。
“我從未見過她,但我聽說她是跛子,昨天還聽人說起。”我殷勤地說道,也放低了聲音。
“我一定要見到她。您能不能在今天就作好安排?”
我非常可憐她。
“這不可能,而且我一點也不明白怎樣才能辦到,”我開始勸她道,“我去找沙托夫……”
“如果您不能在明天作好安排,我就自己去見她,單獨去,因為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拒絕去。我只能寄希望于您了,再也無人可托;我那樣同沙托夫談話很蠢……我相信,您為人十分正直,而且也許是一位忠實于我的人,請務必安排一下。”
我但愿為她赴湯蹈火。
“這么辦,”我略一思索,說道,“我親自去并且今天一定、一定要見到她!我會設法見到她的,我向您保證;不過,請允許我向沙托夫交底。”
“告訴他,這是我的意思而且我不能再等了,但是我剛才并沒有欺騙他。他走也許是由于為人很正派,覺得我似乎在欺騙他就不高興了。我沒有騙他;我確實要出版書,要創辦印刷廠……”
“他為人正派,正派,”我熱情地贊同道。
“不過,如果明天不能辦妥,我就自己去,不論有什么后果,哪怕鬧得人人皆知。”
“我明天到您這兒不可能早于三點。”我冷靜了一點,說道。
“那么就在三點吧。看來昨天在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那里我沒有看錯,您是有幾分忠實于我的吧?”她莞爾一笑,匆匆與我握手道別,然后趕著去見被撇下的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
我走了出來,因為自己的諾言而心情壓抑,甚至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我目睹一位女性陷于深深的絕望,不惜冒著名譽受損的危險幾乎是對一個陌生人托以心腹。她在身處困境的此刻的溫柔微笑,她暗示昨天已察覺我對她的感情,使我心痛如絞;但我同情她,同情她,——如此而已!我突然把她的秘密視為神圣,現在即使有人要把這些秘密告訴我,我似乎也會捂住耳朵,不愿聽下去。我只是有某種預感……可是我全然不明白,我怎樣才能作出某種適當的安排。不僅如此,我直到此刻仍然不知道,究竟要安排什么。見面,不錯,可是怎樣見面呢?怎樣才能使她們走到一起呢?只有指望沙托夫了,不過我預先就能知道,他是不會給予任何協助的。不過我還是趕忙去見他。
四
到了晚上七點多鐘我才見到他在家。我感到奇怪,他家里居然有客,阿列克謝·尼雷奇,還有一位我不大熟識的先生,姓希加廖夫——維爾金斯基的內弟。
這位希加廖夫旅居本市大概已經有兩個月了;我不知道他是從哪里來的;我只聽說他在彼得堡的一本進步刊物上發表了一篇論文。維爾金斯基是偶然地在大街上介紹我們認識的。我生平不曾見過那樣憂郁、愁悶、陰沉的臉色。他的神氣仿佛在等著世界的毀滅,不是如預言所說世界將在何時毀滅,因為預言也可能不應驗,而是十分肯定,比方就在后天上午十點二十五分整。不過我們當時幾乎一句話也不曾交談,只是默默地握握手,好像兩個陰謀家似的。使我最為驚訝的是他那雙大得異乎尋常的耳朵,那是一對又長又寬又厚的招風耳。他的舉止笨拙、緩慢。如果說利普京幻想法郎吉終究會在本省實現,那么這一位則確知必將于某日某時實現。他給我留下的是不祥的印象;此刻在沙托夫家遇到他,我感到驚訝,尤其是因為沙托夫從來不是好客的人。
還在樓梯上時我就聽到,他們在大聲談話,三個人都搶著講,好像是在爭論;可是我一到,大家都不說了。他們是站著爭論的,此刻都突然坐了下去,于是我也只得坐下。足有三分鐘沒有打破尷尬的沉默。希加廖夫雖然認出了我,卻假裝不認識,大概不是出于敵意,而是下意識的。我同阿列克謝·尼雷奇微微躬身致意,但沒有講話,不知怎么也沒有握手。最后,希加廖夫開始嚴厲、陰沉地瞪著我,極其天真地以為,我會突然站起來就走。沙托夫終于從椅子上欠起身來,于是大家都馬上站了起來。他們出去了,彼此也沒有道別,只有希加廖夫到門口時才對送行的沙托夫說道:
“記住,您有責任提出報告。”
“去您的報告,我對哪個鬼東西也沒有責任。”沙托夫把他送走,掛上了門鉤。
“一批小人!”他看了我一眼說道,仿佛奚落地一笑。
他面有怒容,我奇怪的是他竟先談起話來。以前我來找他(不過我難得來),他往往愁眉苦臉地坐在屋角,氣呼呼地答上幾句,要過很久才會完全活躍起來,談笑自若。可是每到分別的時候,他一定又皺起眉頭讓您走,就像驅逐一個冤家似的。
“昨天我曾在這位阿列克謝·尼雷奇家里喝茶,”我說,“他似乎很迷戀無神論。”
“俄國的無神論從來沒有超過說說俏皮話的水平。”沙托夫嘟噥道;他插上一支新的蠟燭換下將要點完的蠟燭頭。
“不,我覺得他不是說俏皮話的人;他連平平常常地講話都不會,哪里會講俏皮話。”
“都是紙人兒;完全是由于思想上的奴性。”沙托夫平靜地說道,他在屋角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雙手撐著膝蓋。
“這里也有仇恨在起作用,”他沉默片刻后說道,“如果俄國一旦改革成功,即使也符合他們的主張,俄國一旦成為非常富裕而幸福的國家,那么他們這些人就會首先感到極其不幸。那時候他們就沒有可以仇恨的人了,沒有可以唾棄的人了,沒有可以譏笑的對象了!他們有的只是對俄國的獸性的深仇大恨,那是滲入血肉之中的仇恨……在有形的笑后面并沒有不為世人所見的眼淚!說起俄國,所謂無形的眼淚,是歷來最大的謊言!”他幾乎是狂怒地叫道。
“天知道您在說些什么!”我笑了起來。
“而您是‘溫和的自由派’,”沙托夫也微微一笑,“您知道,”他突然接著話茬說道,“我也許說了傻話,說什么‘思想上的奴性’;大概您馬上就會對我說:‘你才是出身奴仆,我可不是奴仆。’”
“我根本沒有這樣想……您真是!”
“您不用道歉,我不在乎您怎么想。那時我不過出身奴仆,現在卻自己也成了奴仆,和您是一樣的。我們俄國的自由主義者首先就是一名奴仆,他只想著給誰去擦皮鞋。”
“什么皮鞋?諷喻什么呀?”
“哪有什么諷喻!我看到您在笑呢……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得對,他說我躺在石頭下面,被壓慘了,但沒有死,只有抽搐的分兒;他的這個比喻很好。”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您非常推崇德國人,”我笑道,“我們畢竟從德國人那里撈到了一點兒好處嘛。”
“我們得到的是二十戈比,付出的是一百盧布。”
我們沉默了片刻。
“這是他在美國睡出來的。”
“誰?什么是睡出來的?”
“我在說基里洛夫呢。我和他在美國有四個月躺在木屋的地板上。”
“難道你們到過美國?”我驚訝地問,“您從來沒有說過。”
“何必說呢,前年我們三個人花了僅有的一點錢搭乘移民船前往美利堅合眾國,‘以便體驗美國工人的生活,從而通過親身經歷了解一個人置身于最艱苦的社會環境中的狀況’。這就是我們到美國去的目的。”
“天哪!”我笑了起來,“你們還不如在農忙季節到本省的農村去‘親身體驗’一番呢,卻往美國跑!”
“我們在那里受雇于一個剝削者打工;他一共雇了我們六個俄國人,其中有大學生,甚至有離開自己莊園的地主,甚至還有軍官,大家都抱著那個莊嚴的目的。于是我們干活,流汗,受苦,受累,最后我和基里洛夫走了,因為病了,堅持不下去了。老板在結賬時還克扣我們,講好是三十美元,他只給我八美元,給他十五美元;我們在那里還不止一次挨打。從此我和基里洛夫失業了,在一個小鎮上并排著睡了四個月地板;各想各的心事。”
“老板真打你們嗎,這是在美國?你們該罵他了吧?”
“才不呢。相反,我和基里洛夫斷定,‘我們俄國人在美國人面前是黃口小兒,必須生于美國或者至少與美國人共同生活多年,才能與他們平起平坐’。還有呢:人家拿著分文不值的東西要價一美元,我們非但毫無怨言,還興高采烈地照付。我們贊美一切:招魂術,私刑,左輪手槍,流浪漢。有一次我們乘車,一個人把手伸進我的口袋,把我的發刷拿去梳起頭來;我和基里洛夫只是彼此看了一眼,就認定這樣做很好,我們很欣賞……”
“奇怪的是,這不僅為我們的人在思想上所接受,而且還化為行動。”我指出道。
“都是一些紙人兒。”沙托夫又說了一遍。
“不過,乘移民船飄洋過海,來到異國他鄉,即使有‘親身體察’之類的目的,似乎確實需要一點兒堅強的氣魄……您是怎樣擺脫困境離開那里的呢?”
“我寫了一封信到歐洲給一個人,他給我匯來了一百盧布。”
沙托夫在講話的時候,始終照著老習慣,固執地看著地面,即使激動時也是這樣。這時卻驀地抬起頭來:
“想知道此人的姓名嗎?”
“是誰呀?”
“尼古拉·斯塔夫羅金。”
他突然站起來,走到他的椴木寫字臺邊,在上面摸索著什么。我們這里有一個語焉不詳然而可靠的傳聞,即他的妻子在巴黎曾一度與尼古拉·斯塔夫羅金姘居,那正好是在兩年前,也就是沙托夫在美國的時候,——誠然,那已是他在日內瓦被妻子拋棄以后很久了。“既是這樣,他此刻何必要提起姓名,還要加以渲染呢?”我不禁想道。
“我到現在還沒有還他。”他突然又對我說道。他凝神看了看我,在屋角原地坐了下來,以完全不同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問道:
“您來,當然是有事;什么事啊?”
我立刻原原本本地全盤托出,又說,雖然我此刻在不久前的沖動之后已經冷靜下來,卻更加懵懂了:我明白,對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來說,此事至關重要,我但愿能幫助她,然而糟糕的是,我不但不知道如何履行自己給她許下的諾言,我現在甚至不清楚,我究竟向她許諾了什么。然后我鄭重其事地重申,她不愿也不曾想到要騙他,這里發生了一點兒誤會,剛才他那樣異乎尋常地說走就走,使她非常傷心。
他聚精會神地聽著。
“也許是習慣使然,我剛才確實舉止荒唐……唔,如果她不明白,為什么我要那樣離開,那……對她倒是好事。”
他站起來,走到門邊,把門拉開一點,聽聽樓梯上的動靜。
“您想親自見見這個女人嗎?”
“求之不得,怎樣才能見到她呢?”我高興得跳了起來。
“就這么去唄,趁她現在一個人在家。他回來,如果發現我們去過,就會把她痛打一頓。我經常偷偷地去。剛才他又要動手打她的時候,我揍了他。”
“是嗎?”
“正是;我抓住他的頭發把他拖開了;他想打我,可是我把他嚇唬住了,事情就此了結。我擔心,他喝醉了回來,要是回想起來,她就會挨一頓揍。”
我們立刻下樓去了。
五
列比亞德金家的門只是虛掩著,未鎖,我們推門進去了。他們的住處一共是兩個骯臟的小間,墻壁熏得黢黑,齷齪的壁紙簡直是一片片掛在那里。這里曾開過一家小酒店,經營了好幾年,后來房東菲利波夫把它遷進了新屋。曾被酒店占用的其他房間目前都鎖著,只有這兩間歸列比亞德金使用。家具是幾條普通的長凳和幾張木板桌,此外就是一把少了一個扶手的舊圈椅。另一間的角落里有一張床,鋪著印花布被子,是列比亞德金娜小姐的,大尉本人過夜,總是往地板上一倒,常常是和衣而臥。遍地垃圾、污水,一片狼藉;一塊又大又厚的濕透了的抹布放在外間的地板中央,就在那里的一汪污水里扔著一只破舊的皮鞋。顯然,倒了油瓶無人扶;不生爐子,不做飯;連茶炊也沒有,正像沙托夫講過的那樣。大尉和妹妹剛來時一貧如洗,正如利普京所說,起初確曾沿門乞討;可是得了一筆飛來橫財之后,他立即酗起酒來,以至酒醉糊涂,渾渾噩噩,也就顧不上家務了。
我亟欲一見的列比亞德金娜小姐在另一房間的角落里,她坐在長凳上,面前是一張廚房用的木板桌。我們把門推開時,她沒有招呼我們,甚至沒有離座,沙托夫說過,他家是門也不鎖的,有一次通穿堂的門就那么通宵敞著。鐵燭臺上有一支細細的蠟燭,在暗淡的燭光下,我看見一位也許有三十歲上下的婦女,瘦削而有病容,穿著深色的印花布舊連衣裙,長長的脖子裸露著,稀疏的黑發在腦后挽起一個發髻,只有兩歲嬰兒的小拳頭那么大。她很高興地看了看我們;桌上除了燭臺,她面前還放著一面鄉村常見的小鏡子,一副舊撲克牌,一本翻破了的歌本和一只德式小白面包,面包已經咬過了一兩口。看得出來,列比亞德金娜小姐涂脂抹粉,還擦了口紅。眉也描過,其實她的眉毛本來就是長長的,細細的,黑黑的。她的狹長的腦門上,盡管抹了粉,三條長長的皺紋還是清晰可見。我已經知道她是跛子,但是這一次她沒有當著我們的面站起來,也沒有走動。也許,在少女時代,這憔悴的面龐也曾秀色可餐;她那文靜、溫柔的灰眼睛現在依然動人;安靜的,幾乎是快樂的目光中閃動著某種夢幻和純真。在我聽說哥薩克馬鞭和她哥哥的暴虐行徑之后,她的微笑所流露的沉靜、安詳的愉悅使我大為驚訝。看到她那樣身罹殘疾的人,通常會有沉痛甚至恐懼的嫌棄之感,奇怪的是,對她我卻一見之下就感到心情愉快,后來不禁滿懷憐憫,然而決非嫌棄。
“她就這么坐著,真正是整天整天地孑然一身,也不走動,只是用撲克牌算命或照鏡子,”沙托夫在門口指指她對我說道,“他連食物也不給她。住在廂房里的老太婆有時好心地帶來一點吃的;怎能丟下她一個人與蠟燭作伴呢!”
我感到奇怪的是,沙托夫的話聲很響亮,就好像屋里沒有她這個人似的。
“你好,沙圖什卡!”列比亞德金娜小姐表示歡迎。
“瑪麗婭·季莫費耶夫娜,我給你帶了一位客人來。”沙托夫說。
“唔,感謝貴客光臨。我不知道你帶了誰來,我好像不記得他了。”她從蠟燭后面注意地看了看我,又立即對沙托夫說道(此后在談話過程中她始終不曾理會我,仿佛身邊沒有我這個人)。
“一個人在樓頂上的小房間里踱來踱去,覺得寂寞了,是吧?”她笑了起來,露出了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
“是覺得寂寞,同時也想看看你。”
沙托夫把長椅往桌邊移了移,坐了下來,讓我也在他身邊坐下。
“我總是很樂意談談,不過我總覺得你挺可笑,沙圖什卡,你像個修士。你是什么時候梳的頭?讓我再給你梳梳吧,”她從口袋里摸出一把小梳子,“恐怕從我上次梳過以后,你就沒有再梳了吧?”
“我連梳子也沒有。”沙托夫笑了。
“真的?那我把自己的送給你,不是這一把,是另一把,不過別忘了提醒我。”
她一本正經地給他梳起頭來,還在一側留了一條發縫,她略微仰著身子,看看梳得好不好,然后又把梳子放進了口袋。
“你可知道,沙圖什卡,”她搖搖頭,“你這個人看來通情達理,可是你卻覺得寂寞。我看著你們這些人很奇怪;我不懂怎么會寂寞。煩惱不是寂寞。我很快樂。”
“與哥哥在一起也快樂?”
“你是說列比亞德金吧?他是我的奴仆。他在不在這里,我毫不在意。我一招呼:‘列比亞德金,送水來,列比亞德金,把皮鞋拿過來,’他就趕緊照辦;有時看著他覺得滑稽,真是罪過。”
“是這樣,一點不錯,”沙托夫又毫無顧忌地對我高聲說道,“她支使他就像支使仆人一樣;我親耳所聞,她叫道:‘列比亞德金,端水來,’同時還哈哈大笑;只有一點不同,他不是趕緊去取水,而是因此揍她;但是她一點也不怕。她神經有病,幾乎每天發作,這使她失去記憶,以致每次發作以后她就把剛剛發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而且總是把時間搞錯。您當然以為,她記得我們是怎樣進來的;也許記得,可是她肯定已經把實際情況任意地篡改得面目全非,而且現在把我們當作別人,盡管她記得我是沙圖什卡。我大聲說話是沒有關系的;只要不是同她說話,她馬上就不再去聽,馬上就急不可待地默默幻想起來;真正是急不可待。她是非常耽于幻想的人;一坐就是八小時,一整天。瞧,這里放著面包,她也許從早晨起只咬過一口,明天才能吃完。現在她開始用撲克牌算命了……”
“算倒是在算,沙圖什卡,可是有點兒不對頭啊。”瑪麗婭·季莫費耶夫娜驀地接過了話茬,她聽見了最后的那個詞兒,同時她看也不看,伸左手去取面包(大概也是聽我們講到面包吧)。她終于拿起了面包,可是,拿了一會兒,又被重新開始的談話所吸引,于是不知不覺地再把面包放回桌上,一口未吃。
“結果總是一樣:道路,一個惡人,某人的陰謀詭計,墳墓,寄自某地的信,意外的消息,這一切我想都是扯淡,你看呢,沙圖什卡?既然人撒謊,為什么撲克牌就不能撒謊呢?”突然她把牌和在一起,“這話我對普拉斯科維婭嬤嬤說過一次,她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子,常背著女修道院長嬤嬤到我的小房間來找我用撲克牌算命。來的也不止她一個。她們嘆氣,搖頭,嘁嘁喳喳地議論,我就笑著說:‘您哪里還能收到信呢,普拉斯科維婭嬤嬤?已經有十二年不曾來過信了嘛。’她的女兒跟丈夫到土耳其去了,十二年杳無音信。就在第二天傍晚我在女修道院長嬤嬤那里坐著喝茶。在座的還有一位也是短期逗留的太太,一個大大的幻想家;有一位來自圣山的修士,在我看來,他是一個很可笑的人。你猜怎么著,沙圖什卡,就是這個修士在那天早晨給普拉斯科維婭嬤嬤捎來了女兒從土耳其寫來的信,嘿,這就是紅方塊杰克——意外的消息!我們喝著茶,而圣山的修士對院長嬤嬤說道:‘尊敬的院長嬤嬤,上帝賜福于您的修道院,首先是因為您在修道院里保存著那么珍貴的寶貝。’‘什么寶貝啊?’院長嬤嬤問道,‘就是圣女莉莎維塔嬤嬤嘛。’這位圣女莉莎維塔待在院子里一間嵌在墻壁中的斗室之內,它寬一俄丈高二俄尺,她在那里的鐵柵欄后面坐了十七年,不分冬夏穿一件粗麻布襯衫,總是隨便拿一根稻草或細細的樹枝戳著自己的襯衫,戳著粗麻布,十七年來不言不語,也不梳洗。冬天塞給她一件小皮襖,每天一塊面包皮和一杯水。朝圣的人們看著,長吁短嘆,還施舍錢財。‘這也算寶貝,’院長嬤嬤答道(她大為生氣;她很不喜歡莉莎維塔),‘莉莎維塔只是由于怨恨才坐在那里,只是由于固執,而且完全是裝模作樣。’這話我聽了不樂意;那時我自己就想隱居修道。‘在我看來,’我說,‘上帝和大自然是一回事。’他們異口同聲:‘瞧你說的!’院長笑了,和那位太太說了幾句悄悄話,就把我叫到身邊,對我溫存親切,太太還送了我一個粉紅色的蝴蝶結,要不要拿給你看看?修士當即開始對我布道,他講得那么親切、溫和,大概還講得極有靈性;我坐著聽。‘你懂了嗎?’他問,‘不,’我說,‘什么也沒有懂,讓我安靜安靜吧。’從那時起,沙圖什卡,他們就讓我一個人安安靜靜的了。就是那一次,從教堂里出來的時候,一位住在我們那里懺悔、祈求神啟的老年修女小聲對我說道:‘圣母是什么,你怎么看?’‘是一位偉大的母親,’我答道,‘是人類的希望。’‘是啊,’她說,‘圣母這位偉大的母親就是濕潤的大地,人的偉大歡樂就在于此。一切塵世的煩惱,一切人間的淚水,對我們來說就是歡樂;一旦你的眼淚把腳下的土地浸濕有半俄尺深,那么你立即就會對一切都感到喜悅。于是你就再也不會有任何、任何痛苦,這就是,’她說,‘神啟。’這句話當時就印在我的心里了。從那時起,我每一次叩頭祈禱都親吻大地,又吻又哭。我就告訴你吧,沙圖什卡,這時的淚絲毫不意味著不愉快,即使你沒有任何痛苦,你還是僅僅因為快樂而淚流不止。眼淚會自己流下來,真的。有時我來到湖邊岸上:一邊是我們的修道院,另一邊是我們那座尖尖的山嶺,大家就叫它尖山。我走上山峰,面朝東方,我俯伏在地,哭呀哭,我不記得哭了多久,那時我什么也不記得,那時我什么也不知道。后來我站起來,轉身向后,太陽下山了,它是那么碩大,那么富麗堂皇,賞心悅目,你愛看太陽嗎,沙圖什卡?你會覺得多么好啊,可是又滿懷憂傷。我又轉身朝著東方,而我們那座山峰的影子啊,在湖面上遠遠地奔去,恰似一支窄窄的,長長、長長的箭,比一俄里還長,一直到達湖心的小島,恰好把那座巖石小島從中分而為二,一俟分而為二,太陽也就完全落下去了,于是天地黯然。這時我也心情郁郁,這時記憶也倏地恢復了,我怕黑暗啊,沙圖什卡。于是我越來越經常地哭起我的嬌兒……”
“你有過孩子?”一直在仔細傾聽的沙托夫用胳膊肘碰了碰我。
“當然,小小的嬰兒,淡淡的粉紅色,長著小不點兒的指甲,不過我發愁的是,我不記得是男孩還是女孩了。有時覺得是男孩,有時又仿佛是女孩。當初生下他的時候,我直接用細麻紗布和花邊把他裹了起來,用淡紅的絲帶系了起來,撒上了鮮花,打扮停當了,為他做了祈禱,抱起這個未受洗禮的孩子就走了,我抱著他穿過樹林,可是我怕樹林,覺得好恐怖,最讓我傷心哭泣的是,我生下了他,卻不知道丈夫是誰啊。”
“也許,你有過丈夫吧?”沙托夫小心地問道。
“你這么說,沙圖什卡,真讓我好笑。也許丈夫倒是有過,可是有過又怎樣呢,既然和沒有一個樣?瞧,這個謎不難猜,你就猜猜吧!”她含笑說道。
“孩子呢,你把他送到哪里去了?”
“送到池塘里啦。”她嘆息道。
沙托夫又用胳膊肘碰碰我。
“你從來就不曾有過孩子,講的都是夢話吧,啊?”
“你給我出了個難題了,沙圖什卡,”她若有所思地回答道,對這個問題毫無驚訝的表示。“對這一點我無話可說啊,也許真的不曾有過吧;我看,只有你才這樣好奇;要知道,我反正要為他哭泣,我總不是在夢里見到他的吧?”她的眼里大滴的淚珠閃著淚光,“沙圖什卡,沙圖什卡,你的老婆真的跑了嗎?”她突然把兩只手放在他的肩上,滿懷憂傷地看看他。“你別生氣,我自己也很難受啊。你可知道,沙圖什卡,我做了一個夢,他又來了,引誘我,叫我:‘貓咪,’他說,‘我的貓咪,到我身邊來吧!’貓咪這個稱呼讓我樂不可支:他愛我呢,我想。”
“也許他真的會來呢。”沙托夫喃喃低語道。
“不,沙托夫,這只是夢啊……他不會來的。你知道有一首歌曲:
我不要高高的繡閣,
就在這斗室獨居,
我要祈求靈魂得救,
要為你而祈求上帝的保佑。
啊,沙圖什卡,我親愛的沙圖什卡,為什么你從來不向我提什么問題呢?”
“你不肯說嘛,所以我也就不問了。”
“不說,不說,殺我的頭也不說,”她應聲說道,“用火燒我也不說。不論受過多少艱難困苦,我也絕口不提,別人是不會知道的!”
“你瞧瞧,可見人各有志。”沙托夫的話聲更輕了,頭也越發低了下去。
“你求我,也許我就說了,也許,我就說了!”她興高采烈地反復說道,“為什么你不求我呢?求我吧,好好地求我,也許我就會對你說;要哀求我,沙圖什卡,直到我自己愿意告訴你……沙圖什卡,沙圖什卡!”
但沙圖什卡一言不發;大家沉默了有一分鐘。眼淚沿著她敷粉的雙頰緩緩地流下來;她坐著,已經忘記她的雙手還搭在沙托夫的肩上,不過已經移開了視線。
“唉,我何必過問你的閑事,況且也不該過問,”沙托夫突然從長椅上站起身來,“您欠一欠身吧!”他生氣地把我還坐著的長椅一抽,然后端起它放回了原處。
“他要來了,不能讓他看出有人來過;我們該走了。”
“咳,你又在說我的仆人!”瑪麗婭·季莫費耶夫娜忽然笑了,“你害怕!好吧,再見,好心的客人;你再等一會兒,聽我說。不久前那個尼雷奇和房東菲利波夫到這里來過,房東是個大紅胡子,那時我哥正向我猛撲過來。房東一把抓住他,猛地一拽,我哥嚷道:‘不怪我,我這是代人受過啊!’你信嗎,我們簡直全都笑得前仰后合……”
“咳,季莫費耶夫娜,那不是紅胡子,是我啊,是我抓住他的頭發把他從你身邊拖開了;房東是前天來找你吵架的,你弄錯了。”
“慢,我還真是弄錯了呢,也許真是你。咳,何必糾纏這些小事;對他來說,誰拖他還不是一樣。”她笑了起來。
“走吧,”沙托夫突然拉拉我,“大門響了;被他撞見,她就要挨打。”
我們還沒有踏上樓梯,大門口就響起了醉鬼的叫嚷,罵聲不絕。沙托夫讓我進了門,連忙關門上鎖。
“您只得待一會兒了,要是您不想出事的話。聽,他在嚎叫,像小豬仔一樣,大概又在門檻上絆了一跤;每一次都摔得趴下。”
不過,還是免不了要出事。
六
沙托夫站在鎖著的門邊,傾聽樓梯上的動靜;突然他向后一閃。
“往這兒來了,我就知道嘛!”他憤激地低聲道,“這一來恐怕要糾纏到半夜。”
只聽有人用拳頭在門上重重地擂了幾下。
“沙托夫,沙托夫,開門!”大尉吼叫道,“沙托夫,朋友!……
我來向你致意,
來告訴你,太陽已經升起,
它那熾熱的光芒
在……樹梢上……抖顫。
來告訴你,我醒了,真棒,
完全醒了,原來在……樹枝下面……
倒像在挨著樹條的抽打,哈哈!
每只鳥兒……都想解渴。
來告訴你,我將痛快地喝,
喝……我不知喝的將是什么。
罷了,讓這種愚蠢的好奇心見鬼去吧!沙托夫,你明白嗎,活在世上有多么美好!”
“別理他。”沙托夫又低聲說道。
“開門哪!你明白嗎,比起人類的……爭斗,有更崇高的東西;有高尚人士的吉日良辰……沙托夫,我是好心人;我饒恕你……沙托夫,讓傳單見鬼去吧,啊?”
一片沉默。
“你明白嗎,蠢驢,我戀愛了,我買了一件燕尾服,你瞧情人燕尾服,十五盧布;大尉的愛情要遵守上流社會的禮儀嘛……開門!”他突然粗野地吼叫起來,又用兩只拳頭在門上狂擂。
“滾!”沙托夫突然也吼了起來。
“奴——才!你是農奴,你妹妹也是奴才命,婢女……一個女賊!”
“你把親妹妹也賣了。”
“你胡說!我受了冤枉,其實我只要一解釋就能……你知道她是誰嗎?”
“是誰?”沙托夫突然好奇地走到門邊。
“你能明白嗎?”
“我會明白的,告訴我,是誰?”
“我是敢說的!我從來就敢當眾把一切都說出來!……”
“哼,你未必敢。”沙托夫逗他,又向我點頭示意,要我聽著。
“我不敢?”
“我看你不敢。”
“我不敢?”
“那就說呀,要是你不怕老爺用樹條子抽你的話……你是膽小鬼,還是個大尉呢!”
“我……我……她……她是……”大尉訥訥難言,聲音激動得發顫。
“喂?”沙托夫把耳朵湊了過去。
沉寂了至少有半分鐘。
“壞東西!”門外終于叫了一聲,大尉迅速地往樓下溜走了,像茶炊一樣喘著粗氣,一路上發出跌跌撞撞的響動。
“不,他很狡猾,醉了也不露口風,”沙托夫從門邊走開了。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問道。
沙托夫搖了搖手,開了門,又去傾聽樓梯上的動靜;聽了好久,甚至悄悄地往下走了幾級。最后他回來了。
“什么也聽不見,沒有打人;看來他倒頭就睡了。您該走啦。”
“聽著,沙托夫,現在我目睹這一切該得出什么結論呢?”
“唉,悉聽尊便!”他倦怠而厭煩地回答道,隨即在寫字臺邊坐了下去。
我走了。在我的腦海里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越發堅定起來。想起明天我就憂心忡忡……
七
這個“明天”就是將無可挽回地決定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命運的那個星期天,它是我的紀事中意義極為重大的日子之一。這是波詭云譎的一天,是舊事了結又生新隙,斷然申說卻更增紛擾的一天。讀者已經知道,上午我必須陪我的朋友去見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這是她本人指派的,而午后三點我應當趕到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那里,向她說明情況并給予協助,可是我甚至不知道要說什么,不知道該怎樣幫助她。不過實際結果竟是誰也料想不到的。總之,這是種種巧合令人駭然的一天。
開始是我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按照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指定,于十二點準時造訪未遇,她去做彌撒還沒有回來。我可憐的朋友在當時的心情之下,不如說由于他那么心煩意亂,這個情況竟使他頓時驚恐萬狀;幾乎是虛弱無力地癱倒在客廳里的圈椅上。我遞了一杯水給他;他雖然面色蒼白,手在顫抖,卻不失尊嚴地謝絕了。順便說說,這一天他的衣著特別講究:幾乎可以在舞會上炫耀的繡花麻紗襯衣,潔白的領帶,拿在手上的簇新的禮帽,色澤鮮艷的嫩黃色手套,甚至還稍許灑了些香水。我們剛剛坐下,侍仆就領著沙托夫進來了,顯然,他也接到了正式邀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迎著他欠身伸手,沙托夫注意地向我倆看看,卻轉向屋角,在那里坐了下來,對我們頭也不曾點一點。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又惶惑地朝我看看。
我們這樣又坐了幾分鐘,默默無言。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突然向我很快地低聲說著什么,可是我未聽清;他自己也由于激動而沒有說完就住嘴了。侍仆又進來了一次,把桌子整理了一下;老實說,是要察看我們的動靜。沙托夫突然向他高聲問道:
“阿列克謝·葉戈雷奇,請問,達麗婭·帕夫洛夫娜是與她一起去的嗎?”
“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是一個人去大教堂的,先生,達麗婭·帕夫洛夫娜在樓上自己的房間里,她不大舒服,先生。”阿列克謝·葉戈雷奇規規矩矩、恭恭敬敬地稟報道。
我可憐的朋友又心神不寧地匆匆瞥了我一眼,以致我終于掉頭不再理他。突然大門外響起了轎式馬車駛近的響聲,屋內較遠處的一陣騷動,說明女主人回來了。我們大家從圈椅上猛地欠起身來,卻又出乎意料:只聽傳來了很多腳步聲,這就是說,女主人并不是單獨回來的,這就確實有點兒奇怪了,因為是她自己指定我們在這時相見的。最后,聽見有人進來了,走得非常快,好像在跑,而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是不可能這樣走路的。突然,她飛快地沖了進來,氣喘吁吁,神情異常激動。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稍稍落在后面,走路也慢得多,跟著進來了。與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挽手同行的竟然是——瑪麗婭·季莫費耶夫娜·列比亞德金娜!這情景我即使在夢里見到,也是不會相信的。
為了說明這一完全出人意料的情況,必須從一小時前講起,較詳細地敘述一下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在大教堂里的奇遇。
首先,幾乎全城的人都來做日禱了,當然,指的是我們社會的上層。人們知道省長夫人要來,這是她蒞臨本市以后的首次。我要指出,這里已紛紛傳說,她是有自由思想的“新派”女性。女士們還知道,她的衣飾將光彩奪目而又異常典雅,所以這一次我們的女士們都爭奇斗艷,以優雅、華貴為特色。只有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一如平時,樸素地穿一身黑衣,近四年來她的衣著一貫如此,從無變化。進了大教堂以后,她在自己常坐的地方落座,在第一排左首,這時一名穿制服的仆役在她面前放了一個供跪拜用的絲絨墊子,總之,一切如常。不過人們也發覺,這次在做禮拜時她自始至終都在異常熱心地祈禱;后來人們回憶起所有細節以后,甚至說她當時滿眼含淚。日禱終于結束了,我們的大祭司帕維爾神父開始莊嚴地布道。他的布道在我們這里很受歡迎,得到很高的評價;甚至有人勸他付印,他卻一直猶豫不決。這一次的布道似乎特別長。
就在布道已經開始的時候,一位女士乘著舊式輕便出租馬車來到了大教堂。在這種馬車上,女士只能側身而坐,還得抓住車夫的寬腰帶,隨著馬車的顛簸,像風中的一莖野草搖搖晃晃。在我們這座城市里至今還有這樣的駑馬破車在行駛。因為大教堂的門口已停了很多轎式馬車,還站著憲兵,這位女士只得停在大教堂的轉角處,她跳下馬車,向車夫遞過去四個銀戈比。
“怎么,瓦尼亞,嫌少!”她看到他的那副鬼臉,叫道,“我所有的錢全在這兒了。”她又可憐巴巴地說道。
“得,隨您的便吧,上車時沒有講價,”車夫把手一揮,看看她,仿佛在想:“欺負你這樣的人罪過啊。”然后他把皮錢包塞到懷里,趕著馬車走了,引起了站在附近的馬車夫們一陣哄笑。嘲笑甚至驚訝也一直追隨著那位女士,此刻她正向教堂門口走去,在馬車和等著即將出來的老爺們的那些仆役之間磕磕碰碰地走著。這樣一個女人突然出現在大街上的人群之中也確實使大家感到反常和意外。她瘦弱,微跛,涂著濃重的脂粉,裸露著長長的頸項,不戴頭巾也不披斗篷,身上只有一條舊的黑色連衣裙,而那是寒冷有風的日子,盡管是晴朗的秋天,她光著頭,腦后梳著一個小小的發髻,一枝假玫瑰花插在右側發際,那是一種裝飾玩具天使的假玫瑰花。昨天我坐在瑪麗婭·季莫費耶夫娜房間里的時候,在屋角圣像下面就曾見到這樣的一個戴著紙玫瑰花花冠的玩具天使。更有甚者,這位女士一路上雖然謙遜地垂下目光,同時卻快樂而狡黠地微笑著。如果她再慢一步,可能就不讓她進入教堂了……不過她趕緊溜了進去,一進入教堂,就緩緩地向前面擠過去。
雖然布道正進行到一半,擠滿教堂的人群都在默默聆聽,不過還是有些人好奇而詫異地瞟著進來的這個女人。她在教堂的木臺上撲倒,垂下粉白的面龐,俯伏了很久,好像在哭;可是她重新抬起頭來,欠身站起以后,不久就恢復常態,喜形于色了。她愉快地,顯然懷著非常欣喜的心情掃視著人們的臉和教堂的墻壁;她對有些女士特別感興趣地細細打量,甚至踮起腳來看,有一兩次還笑了起來,發出奇怪的竊笑聲。布道結束了,人們抬出了十字架。省長夫人第一個向十字架走去,可是還離開兩步時她站住了,顯然是要給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讓路,她正從自己那一邊筆直地走了過來,仿佛對前面的人視而不見。省長夫人異乎尋常的謙讓,無疑包含著明顯的,從某一方面來看頗為巧妙的諷刺;大家都是這樣看的,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大概也有同感;但她依舊旁若無人,以凜然的自尊親吻十字架,隨即往門口走去。一名穿制服的仆役在她前面開道,不過人群本來就在紛紛讓道了。可是在門口,在臺階上,擁擠不堪的人群一時堵住了去路。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站住了,突然,一個與眾不同的怪人,一個頭上插著紙玫瑰花的婦女,從人群中擠了過來,跪倒在她面前。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是很難被搞得驚慌失措的,尤其是在公眾場合,她持重而嚴峻地望了望。
這里,我要趕快盡可能簡短地說明一下,雖然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近年來據說過分節儉,甚至有點兒吝嗇,但有時卻很慷慨,尤其是對慈善事業。她是首都一個慈善協會的會員,在不久前的荒年她曾給彼得堡募捐賑災總會寄去了五百盧布,我們這里曾紛紛傳說此事。此外,最近在任命新省長之前,她即將創立以資助本城、本省最貧困的母親為宗旨的地方婦女委員會。這里的人們曾強烈譴責她愛慕虛榮;然而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有名的銳意進取的性格,再加上不屈不撓的作風幾乎克服了種種障礙;委員會就要建立起來了,而最初的創意在這位創始人的興致勃勃的心里日益發展;她已經夢想在莫斯科也建立這樣的委員會,將它的活動逐步推廣到全國各省。可是由于省長驟然易人,事情就停頓了下來;新的省長夫人據說已經在社交界發表了某些尖刻的,主要是中肯而實事求是的反對意見,認為該委員會的主旨似乎不切實際,當然這些意見都被夸張地傳入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耳里。人心難測,不過我認為,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此刻站在大教堂門口的心情甚至有一絲快慰,因為她知道省長夫人以及跟在她后面的所有的人都即將經過,“讓她看看,不論她有什么想法,不論她怎樣譏諷我舉辦慈善事業是出于虛榮心,我都毫不在乎。讓你們大家都瞧瞧!”
“您怎么啦,親愛的,您有什么要求?”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仔細地瞅了瞅跪在面前有所請求的婦人。那個婦人極其靦腆、羞怯,然而幾乎是肅然起敬地看著她,又驀地一笑,依然是那奇怪的嘻嘻竊笑的聲音。
“她是怎么了?她是誰?”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以頤指氣使的詢問的目光掃視著周圍的人們。大家都默不作聲。
“您遭到不幸了吧?您需要幫助?”
“我需要……我來……”“不幸的女人”以激動得斷斷續續的聲音訥訥道,“我來只是要親吻您的手……”于是又嘻嘻地笑。她帶著孩子們有所要求而撒嬌時的那種極稚氣的目光,探身要拉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手,可是又仿佛受驚似的倏然縮回了雙手。
“您為了吻我的手才來的嗎?”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同情地莞爾一笑,又馬上從口袋里掏出珠母色錢包,從中取出一張十盧布的紙幣,遞給了陌生的女人。她收下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很感興趣,而且似乎并不認為這個陌生人是出身平民的求乞者。
“瞧,給了十個盧布呢。”人群中有人說道。
“請把您的手伸給我吧,”“不幸的女人”喃喃說道,左手的手指緊緊地捏著在風中飄動的十盧布紙幣的一角。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不知為什么雙眉微蹙,神情嚴肅甚至冷峻地伸出了一只手;那個女人懷著深深的敬意親吻了它。她的感激的目光甚至閃動著狂喜的光彩。就在這時,省長夫人到了,一大群夫人小姐和高官顯貴也蜂擁而至。省長夫人在擁擠的人群中不得不停留片刻;很多人都站住了。
“您在發抖,冷嗎?”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突然注意到了,于是把斗篷往后一拋,丟給仆人,從肩頭取下她的黑色披肩(價格不菲),親手給仍然跪著的求告者圍在裸露的脖子上。
“起來吧,請起來!”于是她站了起來。
“您住在哪里?難道沒有人知道她住在哪里嗎?”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又焦急地環顧四周。不過原來的那些人走了;在場的都是上流社會的熟人,他們正在觀看這段插曲,有的流露出冷峻的驚訝,有的抱著調侃的好奇態度,同時全無惡意地想看一出小小的鬧劇,有的甚至在暗暗地嘲笑。
“她好像是列比亞德金家的人,太太,”終于有一個好心人回答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查問,他是受到很多人尊重的可敬的商人安德烈耶夫,戴著眼鏡,長著花白的大胡子,身穿俄羅斯長袍,一頂圓筒禮帽此刻拿在他的手里,“他們住在博戈亞夫連街上的菲利波夫公寓。”
“列比亞德金?菲利波夫公寓?我好像聽說過……謝謝,尼孔·謝苗內奇,不過這位列比亞德金是什么人呢?”
“他自稱大尉,應當說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這想必是他的妹妹。她現在大概是從監視下逃脫出來的。”尼孔·謝苗內奇壓低嗓音說道,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
“您的意思我明白;謝謝,尼孔·謝苗內奇。親愛的,您是列比亞德金娜女士吧?”
“不,我不是列比亞德金娜。”
“嗯,也許吧,您的哥哥是列比亞德金?”
“列比亞德金是我的哥哥。”
“這樣吧,親愛的,現在我的馬車捎上您,然后再從我那兒送您回家;愿意和我一起走嗎?”
“啊,愿意!”列比亞德金娜女士舉起兩手輕輕一拍。
“姑姑,是姑姑?您把我也帶到府上去吧!”這是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的聲音。我要提一提,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是與省長夫人一起來做彌撒的,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根據醫囑,那時乘馬車兜風去了,為了散心還帶走了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莉莎突然離開省長夫人,跑到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身邊。
“親愛的,你知道我總是歡迎你的,不過你的母親會怎么說呢?”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凜然說道,可是突然發覺莉莎異常激動,不禁沉吟起來。
“姑姑,姑姑,我現在一定要跟著您走。”莉莎哀求道,一面親吻著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
“您是怎么啦,莉茲!”省長夫人愕然說道。
“哦,請原諒,好人兒,親愛的表姐,我要到姑姑家去,”莉莎飛快地回到訝然不悅的親愛的表姐面前,吻了她兩下。
“還要請您告訴媽媽,讓她立刻到姑姑家來接我;媽媽一定、一定愿意去,不久前她親自說過,我忘記告訴您了,”莉莎喋喋不休地說道,“對不起,別生氣,尤莉婭……親愛的表姐……姑姑,我可以走了!”
“姑姑,如果您不帶我去,我就跟在您的馬車后面邊跑邊嚷,”她簡直是貼在耳邊對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快速而情急地低語道;還好沒有人聽到。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甚至倒退了一步,以銳利的目光瞅了瞅那個瘋姑娘。這一瞥決定了一切:她決定帶莉莎去!
“這件事必須有個了結,”她脫口而出道,“好,我很高興帶你,莉莎,”她立即又大聲說道,“當然,如果尤莉婭·米海洛夫娜同意讓你走的話。”她以落落大方、坦蕩自尊的態度轉身面對省長夫人說道。
“啊,毫無疑問我不想剝奪她的快樂,況且我自己……”突然尤莉婭·米海洛夫娜非常親切地喃喃低語道,“我自己……很了解,她的小肩膀上扛著一顆多么富于幻想而任性的小腦袋(尤莉婭·米海洛夫娜嫣然一笑)……”
“非常感謝。”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謙恭、莊重地點頭致意。
“使我特別高興的是,”尤莉婭·米海洛夫娜幾乎欣喜若狂地繼續喃喃說道,甚至由于快樂、激動而滿臉緋紅。“莉莎不僅因為能待在您身邊而感到愉快,而且她現在還滿懷著那么美好,我可以說,那么崇高的感情……即惻隱之心……(她瞟了一眼“不幸的女人”)……而且……是在這教堂的臺階上……”
“您有這樣的看法是您的光榮。”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非常得體地贊許道。尤莉婭·米海洛夫娜迅速伸出手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也十分樂意地伸出手指碰碰她的手。普遍的印象好極了,有些在場的人高興得容光煥發,有幾個人露出了阿諛逢迎的笑容。
總之,全城的人都陡然明白過來,迄今并不是尤莉婭·米海洛夫娜輕視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因而不曾登門造訪,相反,是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自己“對尤莉婭·米海洛夫娜敬而遠之,要是她確信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不會拒不相見,那么她也許早就踵門致意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聲譽鵲起。
“上車吧,親愛的。”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向列比亞德金娜小姐指指駛近的轎式馬車;“不幸的女人”歡天喜地向車門奔去,仆人在車門邊等著攙扶她。
“怎么!您是跛子!”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宛如受了驚嚇似的叫道,臉色變得煞白。(大家都注意到了,卻都茫然不解……)
馬車出發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家離大教堂很近。莉莎后來對我說,在途中這三分鐘里,列比亞德金娜一直歇斯底里地狂笑,而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坐著,“仿佛陷入了催眠狀態”,這是莉莎的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