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戶人家的歷史
- 卡拉馬佐夫兄弟(套裝上下冊)(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2015)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23956字
- 2020-06-17 18:02:28
一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
阿列克塞·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是我縣一位地主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的第三個兒子。老卡拉馬佐夫神秘地橫死于十三年前,筆者將在以后敘述的這件血案,當時曾使此人大大出名,而且在我們那兒至今仍有人提到他。關于這位“地主”(我們那兒都管他叫“地主”,雖然他一輩子幾乎從不住在自己的田莊里),眼下我只想說,那是個奇怪的主兒,不過這號人也頗不少見,其特點是不僅品性惡劣、道德敗壞,而且冥頑不靈,——偏偏此等冥頑不靈者非常精于理財斂財,不過此外看來一無所長。例如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就差不多是白手起家的。他這個地主簡直小得不能再小,老是東奔西走吃人家的白食,涎皮賴臉充當幫閑,可是到他死下來竟有十萬盧布家產。與此同時,他一輩子卻過得始終像一條最最冥頑不靈的渾蟲,這在我們全縣都是數得著的。我再說一遍:那不是愚蠢,這類渾蟲大都相當聰明和狡猾,——可就是冥頑,而且還是一種獨特的國粹。
他結過兩次婚,有三個兒子:老大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為前妻所生;另外兩個——伊萬和阿列克塞——是第二個妻子生的。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的前妻出身于相當富有的名門貴族米烏索夫家——也是本縣地主。一位妝奩頗豐、長得也漂亮的小姐,外加聰明能干——如今這一代中間固然不少,但在上一代也并非沒有,——怎么會嫁給這么個沒出息的“孱頭”(當時誰都這么叫他),我不想過于細述。不過我知道,有位屬于更早時期所謂“浪漫”一代的小姐,她完全可以在任何時候順順當當地嫁給自己所愛的一位先生,然而經過若干年神秘的戀愛之后,她自己臆想出種種無法克服的障礙,結果在一個風狂雨暴之夜,從懸崖狀的高高陡岸上縱身投入水深流急的河中,純粹死于她自己的怪念頭,只是為了仿效莎士比亞劇中的奧菲莉亞。甚至可以這樣說,倘若她早已看中的那堵巖壁不那么峭拔入畫,而只是一道緩坦的尋常河岸,那么自殺也許壓根兒不會發生。這是真人真事,在我們俄國的生活中,最近半個多世紀里這樣或類似這樣的事情想必發生過不少。同樣,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米烏索娃此舉無疑也是受人影響、思想被俘所致。她也許想顯示一下女子的獨立性,置門第觀念于不顧,準備沖破自己家族的專制束縛,而善于迎合的幻想使她相信(大概只有一會兒工夫),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盡管卑為食客,畢竟屬于那個奔向美好明天的時代,不失為那個時代最大膽、最具諷刺性的人物之一,而實際上他只是一個居心不良的小丑,此外什么也不是。這段姻緣中特別夠味兒的一點還在于,它是以私奔的方式實現的,這可太合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的胃口了。至于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即使就其社會地位而言,當時也完全會來這一手,因為他一心一意想不擇手段地往上爬,攀一門好親,又得到嫁妝,那可太誘人了。要說兩人之間的愛情,看來根本不存在——無論是女方還是男方,盡管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容貌姣好。這也許可算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一生中絕無僅有的例外。此人一輩子是個無出其右的好色之徒,隨便哪個娘們只要向他一招手,他立刻會趴在對方裙下。然而唯獨自己的原配夫人居然沒有引起他特別強烈的情欲。
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在私奔之后,立刻就明白,除了鄙視以外,自己對丈夫再也沒有別的感情。于是,結婚的后果以驚人的速度表現出來。盡管女家對這一事件甚至沒過多久便認了,并且分了嫁妝給出逃的姑娘,然而這對夫婦之間卻開始了最不堪的生活和無休止的爭吵。據說,年輕的妻子在這期間表現得高貴大方,很有風度,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絕對不能與之相比。現在大家都已知道,妻子的錢在她剛得到的當時便一下子讓做丈夫的全給偷走了,從此這筆數額達二萬五千盧布的財產對她來說猶如石沉大海。作為陪嫁,她還得到一個小村莊和一棟挺不錯的城里房子,丈夫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千方百計企圖通過某項適當的手續把它們轉到自己名下。他一刻不停地厚著臉皮胡攪蠻纏、軟磨硬逼,惹得妻子對他鄙夷至極、討厭透頂,以致心力交瘁,只想擺脫。老實說,單單由于這個緣故,他本來十拿九穩可以達到目的,但幸虧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的親屬出來干預,那個貪心鬼才不得不有所收斂。盡人皆知,他們夫妻之間經常打架,不過據傳,并非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打老婆,而是皮膚淺黑、敢作敢為、火暴性子而又天生強壯的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倒過來揍老公。后來,她終于離家出走,跟一個窮得叮當響的師范學校畢業生跑了,把三歲的米嘉丟給丈夫。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立即在家里養起了一大幫女人,成日價縱酒狂歡。在放蕩的間歇中,他幾乎跑遍了全省各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向所有的人哭訴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如何把他拋棄,同時還敘述種種細節,一個做丈夫的居然好意思細說自己婚后生活中的這些事兒,也太不識羞了。主要的是,他似乎樂于在所有的人面前扮演受氣丈夫這么一個可笑的角色,還要添油加醋地著意渲染自己如何受盡委屈,這樣做甚至使他感到滿足。有些人當面挖苦他:“盡管您遭到這樣的不幸,可是看上去那么揚揚得意,旁人還以為您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做官了呢。”許多人甚至還說,他對于自己能以翻新的小丑面目出現感到高興,而且假裝并沒發現自己的處境有多么滑稽,那是故意讓人覺得更加可笑。不過,這也許是他的天真使然亦未可知。后來,他總算發現了出逃的妻子的蹤跡。原來這可憐的女人和她的師范學校畢業生已一起遷往彼得堡,她在那里無拘無束地過起徹底解放的生活來了。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馬上大起忙頭,準備動身前往彼得堡,——去干嗎?——可以肯定,他自己也不知道。當時他也許真的就這么去了,可是在作出這樣的決定之后,他立即認為有權再肆無忌憚地痛飲一番為自己壯行。就在這個當口兒,他妻家獲悉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已死在彼得堡。她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在某處的頂樓上死了,有的說死于傷寒,而另一種說法好像是餓死的。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是在酒醉狀態中得到妻子死訊的。據說,當時他跑到街上,興奮地高舉雙手,仰天大喊:“現在放開了。”[2]可是另一些人則說,他像個小孩子似的號啕大哭,直哭得別人瞧著他甚至覺得可憐,雖然人人都討厭他。很可能兩種說法都對,他慶幸自己得到解放,也為解放他的死者哭泣——兩者兼而有之。在大多數情況下,人們,甚至惡人,要比我們想象中的他們幼稚得多、天真得多。其實我們自己也一樣。
二甩掉第一個兒子
這號人會是個怎樣的父親,怎樣教育孩子,當然可想而知。作為一個父親,他的行為是在意料之中的,也就是說,他把自己與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所生的一個孩子壓根兒扔下不管,倒不是因為恨他,也不是由于做丈夫的感情受到傷害的緣故,而是干脆把他完全給忘了。在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喋喋不休地向所有的人哭訴,而又把自己的家變成酒池肉林的時候,才三歲的小男孩米嘉全靠這家的忠實的仆人格里果利照料。當時要不是他關心米嘉,恐怕連孩子的襯衣也沒有人給換。
偏偏孩子的母系親屬在最初一段時間內似乎也把他忘了。他的外公——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的父親米烏索夫先生本人——當時已不在人世;他那移居莫斯科的遺孀——米嘉的外婆——實在病痛太多;阿黛拉伊達的姐妹們又都出嫁了。因此,差不多有整整一年,米嘉只得待在仆人格里果利身邊,和他一起住下人的木屋。不過,即便老子還記得這個兒子(他總不可能真的不知道米嘉的存在),他自己也會打發孩子回到木屋里去,因為他要縱欲酗酒,孩子畢竟會妨礙他。但是,死去的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有位堂兄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從巴黎回來了。此人后來在國外接連住了好多年,當時他還非常年輕,不過在米烏索夫家族中是個突出的人物,他挺開明,在首都和國外見過不少世面,而且可以說,一輩子都是歐洲文化的產物,到晚年則成為四五十年代的自由主義者。他平生先后結交過許多他那個時代自由主義思想最鮮明的人,有俄國的,也有外國的,認識蒲魯東[3]和巴枯寧[4]本人,到了浪游生涯行將告終之際,他特別喜歡回憶和講述一八四八年巴黎二月革命的三天,并且暗示說他自己也差點兒沒到街壘上去參加那次革命。那是他對青年時代保留的最最愉快的回憶之一。他有一份獨立的田產,按老法估算,大約有一千農奴。一出我們這個小縣城,就是他的十分出色的領地,與之接壤的是我們那兒一座著名修道院的土地,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剛得到遺產——那時年紀還很輕很輕——馬上就開始跟那個修道院沒完沒了地打官司,爭的是一條河里的幾片捕魚區或一處森林的若干伐木地的主權歸屬問題,確切情況我不了解,但他把跟“教權派”打官司甚至視為自己作為公民和文明人的一項義務。他自然記得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當初甚至還注意過她。他聽說了有關這位堂妹的悲劇始末,并且了解到還有個遺孤米嘉,便勉強克制住自己年輕人的一腔怒火和對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的蔑視,插手管起這件事來。于是他第一次認識了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并且直截了當地向他表示愿意撫養那個孩子。事后他有很久經常向人講述這樣一個很說明問題的情況:當他與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談起米嘉的時候,身為父親的那位有一陣子竟現出莫名其妙的樣子,完全不明白所說的是哪個孩子,甚至對于他有個年幼的兒子在家里某個地方似乎感到驚訝。如果說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敘述的情況可能有所夸大,那么,其中必定仍然有近乎真實的內容。
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一生都喜歡做戲,喜歡突然在您面前扮演一個意想不到的角色,其實有時候根本沒有這樣的必要,甚至會直接損害他自己,眼下這件事便是一例。不過,有這種脾氣的人還非常之多,甚至是些十分聰明的人,絕非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者流。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把這件事辦得挺利索,甚至被指定為孩子的監護人(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也是監護人),因為孩子的母親畢竟有些東西遺留下來,包括一棟房屋和田產。米嘉果然由他的堂舅領走了,但這位堂舅自己并無家室,在辦妥了確保自己田產收入款額事宜之后,他當即匆匆前往巴黎又住上很長一個時期,因此把孩子托付給自己的一位表姑、莫斯科的地主太太。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久居巴黎的結果,特別在那次二月革命爆發之后,他得到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使他終生難忘,居然也把那個孩子給忘了。莫斯科的地主太太死后,米嘉又轉到她的一個已經出嫁的女兒家里。好像此后他還第四次挪過窩。這事現在我就不細說了,何況有關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的這個頭生兒要講的還有許多,眼下我只限于作一些必不可少的介紹,要是連這些也略去,那我這部小說就沒法起頭了。
首先,這位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是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三個兒子中唯一懷著這樣的信念長大的:反正他擁有一些財產,等到成年之后經濟就可以獨立。他青少年時代的歲月過得頗不像話:中學沒念完,后來進了一所軍校,然后來到高加索服役,曾得到提升,因與人決斗遭降級,后又被提升,大肆吃喝玩樂,花掉了許多錢。他直到成年以后才開始從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那兒得到錢,可在這以前已經債臺高筑。他成年之后才頭一回看到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知道這就是他的父親,當時他特地來到我們那個小地方跟后者談自己的財產問題。看來,那個時候他就對老子沒有好感;他在老子家里沒待多久便急急忙忙地走了,只來得及從他那兒拿到一筆錢,并且就今后領取田產收入的問題跟老子做了一筆交易,至于那些田產價值多少,收益如何,那一回他從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那兒始終沒問出什么名堂(這一事實值得注意)。當時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一開始就發現(這一點也必須記住),米嘉對自己那份財產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與實際情況出入很大。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對此非常滿意,因為他另有算計。他認定這個年輕人心浮氣躁,欲望不小,耐性很差,是個浪蕩子,只消把握時機讓他到手一些現錢,馬上就太平無事,當然為時不會太久。于是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抓住這一點開始加以利用,也就是施一些小恩小惠,隔一陣子寄點兒錢去,結果竟是這樣:四年以后,米嘉對于這種局面感到不耐煩了,當他再次來到我們這個小城,打算跟老子徹底清賬時,突然萬分驚愕地發現他已經一無所有,這賬連算也很難算得過來,反正他通過提現金的方式把自己的全部財產所值已經從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那里支取一空,沒準兒還倒掛呢;根據某年某月某日及某年某月某日他自己同意的某項及某項協議,他沒有權利再提出任何要求,如此等等,等等。那年輕人給震懵了,不信這是事實,懷疑其中有詐,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仿佛失去了理智。正是這一情況導致了一宗慘案的發生,而鋪敘這宗慘案將構成我這第一部作為楔子的小說的主體,更確切地說,將構成它的外殼。不過,在我轉入這部小說之前,還必須把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的另外兩個兒子即米嘉的弟弟也作一番介紹,交代一下他們的來歷。
三續弦與續弦所出
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在甩掉了四歲的米嘉之后,很快便續了弦。第二次婚姻持續約有八年。這第二位太太也很年輕,名叫索菲婭·伊萬諾夫娜,來自別的省份,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曾經為一注小買賣與一個猶太人結伴去過那里。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盡管酗酒好色、縱欲無度,但從不停止投資牟利,而且買賣總是很得法,當然差不多每次都要做些手腳。索菲婭·伊萬諾夫娜是一名品行可疑的教堂執事之女,自幼失去怙恃,在一戶富貴人家長大,收養撫育她的是沃洛霍夫將軍的遺孀,這位老太太既是她的恩人,也是她的催命冤家。詳細情況我不清楚,只聽說那孤女性情十分溫順,向來唯命是從,有一回竟在閣樓的一枚釘子上掛了個繩圈投環自盡,讓人給救了下來,因為她實在受不了將軍夫人的怪脾氣和沒完沒了的數落,顯然,這位老太太心地并不壞,只是由于無所事事而養成別人極難忍受的專橫性格。
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曾去求親,但人家打聽到他的情況后把他攆走了。于是他重施第一次婚姻的故伎,向孤女建議私奔。那姑娘要是能及時了解他較多的底細,極有可能不會嫁給他。但是雙方不在同一個省內;再說,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又能懂得什么,只知道留在這位恩人老太太那里還不如去投河。就這樣,可憐的姑娘用女恩人換了個男恩人。這一回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沒拿到一個子兒,因為將軍夫人盛怒之下什么也不給,這且不說,還把他倆詛咒了一番。不過,這一回他也沒指望得到嫁妝,只是迷戀于那個純潔少女出眾的美貌,尤其是她那天真無邪的模樣簡直使這個好色之徒驚呆了,因為在這以前他只會用淫邪的眼光欣賞那種鄙俗的女性美。
“那一雙純真的眼睛當時就像一把剃刀在我心上刷地劃了一下,”后來他不止一次這樣說過,每次都帶著他那種令人作嘔的浪笑。其實,這在一個淫棍身上也只能是一種色欲的沖動。既然沒有得到任何嫁資,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對他的太太也就不講什么客氣了,并且利用她覺得“對不起”夫君的心情,利用自己等于把她“從繩環中解救出來”這一點,此外還利用她那無與倫比的溫馴和順從,連最起碼的夫婦之道他也大肆踐踏。他把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弄到家里來,當著妻子的面干那些傷風敗俗的勾當。這里我想講一件事情很能說明問題。那個仆人格里果利生性陰郁,又蠢又倔,偏偏喜歡說教,他恨以前的主母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如今卻站到新主母的一邊,為了衛護她,格里果利不惜以不合用人身份的方式跟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對罵,有一回甚至大鬧東家的“無憂宮”,硬把各處召來的放蕩女人通通轟走。這個從很小的時候起就給嚇壞的苦命女子,后來得了一種神經兮兮的病,這種病癥最多見于沒什么文化的鄉下女人,她們因此被稱為“鬼號婆娘”。患這種病的女人歇斯底里發作起來十分可怕,有時甚至會喪失理性。可是她倒給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生了兩個兒子——伊萬和阿列克塞:第一個生于結婚第一年;第二個生于三年之后。她死的時候,小阿列克塞還不滿四歲,說來雖然奇怪,但我知道,后來他一輩子都記得自己的母親——當然,那像是夢中留下的印象。索菲婭·伊萬諾夫娜去世以后,兩個男孩的遭遇跟老大米嘉幾乎完全一樣:他們也被老子徹底丟在腦后不聞不問,還是由格里果利照看,他們同樣住進了他的木屋。那位專橫的老太太,曾經收養和撫育他們的母親的將軍夫人,在木屋里找到了這小哥兒倆。老太太那時依然健在,而且八年來始終咽不下人家讓她受的那口氣。這八年中間,關于她的索菲婭的生活狀況,將軍夫人一直掌握著極其準確的情報。聽說索菲婭得了病以及她所處的環境是多么不成體統,將軍夫人曾有兩三回向一些仰她鼻息的女幫閑出聲說過:
“她這是活該,那是上帝對她的懲罰,忘恩負義的報應。”
索菲婭·伊萬諾夫娜死了三個月以后,將軍夫人突然親臨我們的小城,徑直來到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家中,在城內總共逗留半個鐘頭左右,卻做了很多事情。那會兒正值傍晚時分。整整八年沒跟老太太會過面的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醉醺醺地出來見她。據傳,將軍夫人一看見他,沒開口說一句話,馬上就扇了他清脆、響亮的兩個耳光,并且揪住他的一簇頭發從上往下扯了三下,然后仍然一聲不吭地直接到木屋里去找兩個孩子。她剛一瞥見他們蓬頭垢面、衣衫邋遢的樣子,立即又給了格里果利一個耳光,再向他宣布,要把兩個孩子都帶走,然后領著他們出門,也不更換衣服,就用毯子一裹,登上馬車,帶回她自己的城市。格里果利顯示出義仆本色,挨了那一下耳光,沒說半句粗話,他把老太太送上馬車時,還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用莊重的語氣說,“上帝會為這兩個沒娘的孩子酬謝”她的。將軍夫人在馬車起步時沖他喊道:“可你還是個笨蛋!”
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把全部情況考慮了一遍,認為這事兒并不壞,故而后來在正式同意兩個孩子由將軍夫人撫養時沒有提出任何異議。關于所挨的兩下耳光,他自己滿城奔走,逢人便講。
在這以后不久,將軍夫人也告下世,不過她在遺囑里給了兩個娃娃每人一千盧布“供他們受教育,而且這些錢一定要完全花在他們身上,但必須細水長流,足以維持到他們成年,因為對于這種孩子來說,這份布施已經夠可以的了,誰要是愿意,那就請他自己解囊”,如此等等。筆者本人沒有看到過遺囑,只是聽說里邊確實有這類奇怪的條文和過于獨特的措辭。不過,老太太遺產的主要繼承人倒是一位正人君子、那個省里的首席貴族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波列諾夫。他跟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通了信,并且一下子就看透,想要此人掏錢供他自己的孩子受教育根本不可能,盡管他從不正面拒絕,可總是使出他應付此類情形的套路——拖,有時候甚至能做到聲淚俱下。有鑒于此,葉菲姆·彼得羅維奇便著手自己來關心那兩個孤兒,而且對小的一個即阿列克塞還特別喜歡,所以阿列克塞有很長一段時間簡直就像他家的人。我請求讀者從一開始就注意這一點。如果說,那哥兒倆所受的撫養和教育之恩理當沒齒不忘,那么他們要感謝的正是這位葉菲姆·彼得羅維奇,一個極其高尚、極其富于人道主義精神的人,這樣的人是不多見的。他把將軍夫人留給兩個孩子的每人一千盧布為他們完整地保存起來,使這筆錢到他們成年時連利息翻了一番,而撫育他們的費用則由他自己支付,當然,花在每人身上的錢遠遠不止一千。對于他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我又不準備在此縷述,而只是介紹一些最主要的情況。關于大的那一個——伊萬——我只想交代一點:他長成了一個陰郁乖僻、性格內向的少年,雖然遠非膽小怕羞,但好像從十歲左右開始便明白他們哥兒倆畢竟是寄人籬下,接受人家的恩惠,他們的父親是個簡直一提起來就讓他們顏面蒙羞的人,等等,等等。這孩子很早——幾乎在幼兒時代(至少傳說如此)——便開始顯露出不同凡響的學習才能。確切的情形我不了解,但好像他十三歲便離開了葉菲姆·彼得羅維奇家,去莫斯科的一所中學就讀,食宿則在一位經驗豐富并且當時很有名氣的教育家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總角之交家中。據伊萬后來自己說,一切都出于葉菲姆·彼得羅維奇那份“行善的熱心”,他被這樣一個主意吸引住了:如此天才橫溢的少年應由一位天才的教師加以培養。不過,當伊萬中學畢業考入大學時,葉菲姆·彼得羅維奇和那位天才的教師都已不在人世。由于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沒有作出妥善安排,加之種種在我國萬難避免的手續和拖延,使伊萬遲遲拿不到專橫的將軍夫人遺贈的那筆錢,即已經從一千盧布帶利息增至兩千的教育費。這個年輕人上大學最初兩年的生活十分艱苦,因為他在整個這段時間內不得不自己養活自己,同時又得學習。必須指出,當時他甚至不想嘗試與父親通信——可能是出于傲氣,出于對他的蔑視,也可能是冷靜思考的結果,因為理智告訴他,從父親那里連一點點切實的幫助也不會得到。不管怎樣,這個年輕人絲毫也不氣餒,居然能設法打工,先是給人家的孩子補習功課收兩毛錢一回,后來又經常跑報社,送去一些十數行的短文章報道街頭發生的事件,署名“目擊者”。據說,這些短文總是寫得那么引人入勝、富有文采,所以很快就被采用,單是這一點就充分顯示出這個年輕人在智慧和實干方面都強似我國為數眾多的那一部分男女青年學生——他們總是窮愁潦倒,在兩大都會[5]照例從早到晚跑各家報社和雜志社,翻來覆去地不是請求給些東西抄寫,就是干一些從法文譯成俄文的活兒,此外再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跟編輯們打過幾次交道之后,始終與他們保持著聯系,在念大學的最后幾年里,他已開始發表一些頗有才氣的書評論述各種不同的專題,從而在寫作圈子里甚至已小有名氣。不過只是到了最后,他才偶然得以在范圍大得多的讀者中間引起特別的關注,這種狀況有些突如其來,以致當時有好多人一下子便注意到并且記住了他。那是一件相當有趣的事。當時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已經離開大學,正準備用他那兩千盧布去一趟國外,忽然,他在某大報上發表了一篇奇怪的文章,引起甚至包括非專家在內的人們的注意,尤其是他對文章的主題顯然一點也不熟悉,因為他學的是自然科學。文章所論乃是當時到處議論紛紛的教會法庭問題。他在分析有關這一問題已經發表的各種意見的同時,也談出了他自己的觀點。關鍵在于文章的調子及其異峰突起的結論。其時,教會派中許多人無保留地把文章的作者視為自己人。突然,和他們一起喝彩的不光有非宗教主義者,甚至連無神論者也加入進來。臨了,某些明白人認定,該文純粹是一場放肆的惡作劇。我之所以要提到此事,特別是因為這篇文章經過一定的時間也傳到了我們城郊一座著名的修道院內,那里對于議論中的教會法庭問題本來也感興趣,文章傳入后卻引起極大的困惑。他們打聽到了作者姓甚名誰,對于他原來在本城出生并且“就是那個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的兒子這一點也關心起來。恰恰在這個當口兒,文章的作者本人忽然出現在我們這個小地方。
當時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來到我們城里有何目的?——我記得,那時候就曾帶著近乎不安的心情向自己提過這個問題。那次鬼使神差的家鄉之行,成了一連串嚴重后果的發端,在這以后很長時間我未能摸清它的來龍去脈,它在我眼里幾乎始終是撲朔迷離的。按常理推斷也有些奇怪:一個如此有學問、自尊心那么強而且看樣子處事謹慎的年輕人,突然到這樣不成體統的家里去見這樣的老子——做老子的一輩子沒把他當過一回事,根本不了解他,也不記得他;盡管兒子若是向他要錢,不用說他是斷乎、絕對不會給的,但他仍然一輩子擔心他的兒子——伊萬和阿列克塞——有朝一日會來要錢。可是,這位年輕人竟在這樣的老子家里住了下來,一住就是一個月、兩個月,而且爺兒倆相處得甭說有多好。尤其是上述最后一點,不但使我,也使其他許多人大為驚訝。前文我提到過的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就是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前妻分兒上的遠親,那會兒恰好從他已經定居下來的巴黎又一次光臨本地,來到他那近郊的田莊。我記得,正是他在認識伊萬之后比任何人更感到詫異,他對那個年輕人非常感興趣,他們的交談有時實際上是雙方學識的較量,結果不免使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內心隱隱作痛。
“他自尊心很強,”那時他曾向我們這樣談起伊萬,“任何時候都有辦法自己掙到錢,他現在就有一筆夠他出國的錢——那他到這兒來究竟為了什么?人人都清楚,他來找父親,不是為了錢,因為他父親無論如何不會給錢。喝酒、玩女人他都不喜歡,可如今老頭兒竟離不開他了,他倆居然相處得這么融洽!”
這是事實;那年輕人對老頭兒簡直有一種誰都看得出來的影響;有時候老頭兒還真聽他的,盡管此人性情極其乖戾,間或甚至蠻不講理;現在他的行為居然也多少講點兒體面了……
以后才弄明白,伊萬·費奧多羅維奇部分是應他的兄長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的請求為后者的事而來。伊萬生平頭一回知道他還有個哥哥,也幾乎在這同時即此次家鄉之行中才頭一回見到兄長,不過,在此行之前,伊萬從莫斯科已就一件主要是對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關系重大的事開始與他通信。至于那是怎么回事兒,讀者到時候自會詳細了解。然而,即便在我已經知道這一特殊情況之后,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在我眼里仍然是個神秘人物,他的家鄉之行也仍然是我猜不透的一個謎。
我還要補充一點:當時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似乎在父兄之間扮演調停人兼和事佬的角色,因為那會兒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正打算跟老子大吵一場,甚至準備正式告他。
我再說一遍,這一家子那時破題兒頭一遭聚在一塊兒,它的某些成員還是生平第一回互相見面。三個兒子中只有最小的一個阿列克塞·費奧多羅維奇在這以前已在我們城里住了一年光景,所以說他比兩個哥哥更早來到此地。我想趁這個阿列克塞在小說中正式出場之前,先在這番楔子式的交代中把他介紹一下,這恰恰是我最感到為難的。但是,關于他也得寫一段楔子,至少是為了預先說明一個十分奇怪的情況,那就是:我在向讀者介紹本書未來的主人公時,不得不讓他從第一次登場開始就穿上見習修士的黑色長袍。是的,當時他在我們那兒的修道院里住了已有一年光景,看樣子是準備在那里終生隱修了。
四老三阿遼沙
那年他才二十歲(他的胞兄伊萬當時二十四歲,比他倆都大的德米特里則是二十八歲)。首先我得聲明,阿遼沙這位青年決不是一個宗教狂,甚至也不是神秘主義者,至少我認為不是。我不妨先說說我的全部看法:他只不過早早地有了一顆仁愛之心,他之所以會闖到修道院這條路上來,僅僅由于當時唯有這條路給他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在他看來,那可以說是一條理想的出路,因為他的心靈急于掙脫世俗仇恨的黑暗,向往愛的光明。這條路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只是因為當時他在那里遇見了一個他認為不尋常的人物——我們的修道院長老、大名鼎鼎的佐西馬,阿遼沙憑著一顆如饑似渴的心,以初戀般的熱情對他愛慕備至。我不想爭辯,他這人當時就已經怪異得很,這甚至從襁褓中便開始有所表現了。順便說一下,我已經提到過他在母親去世時還不滿四歲,可他以后一輩子都記得母親的面容和慈愛,“仿佛她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這樣的印象即使在年齡更小、例如兩歲的孩子記憶中也能保存下來(這是誰都知道的),但在他一生中只是像點點光斑從黑暗中顯現,猶如從一幅巨大的畫上撕下的一小角,畫本身已經隱沒、消失,只有這小小的一角除外。阿遼沙的情況恰恰就是那樣:他記住了夏季里一個寂靜的傍晚、洞開的窗戶、夕陽的斜暉(斜暉是記得最牢的);屋角供著神像,神像前一燈如豆,母親就跪在它前面歇斯底里地號啕痛哭,不時發出狂呼和尖叫;她雙手把他抓住,緊緊地摟著,摟得他都生疼了;她為他祈求圣母,用雙手把他從懷中捧向圣母,好像要把他置于圣母的庇護之下……突然,保姆跑進來,驚恐地把他從母親手中奪走。就這么一幅畫!阿遼沙就是在那一瞬間記住了母親的面容。他說,那張臉神情狂亂,但據他所能記起的印象判斷,那是很美的。不過,他不太喜歡向人談這段回憶。在童年和少年時代,他不夠開放,連話也不多,但是并非不信任、怯懦或孤僻所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而是出于別的原因,出于某種好像是內心的專注,它純屬個人問題,與別人不相干,但對他來說又是如此重要,以致他因此仿佛把別人給忘記了。但他對人懷有一顆愛心:他似乎一輩子都生活在對人的完全信任之中,而任何人任何時候都沒把他當作頭腦簡單或幼稚天真的人看待。他身上有一種氣質使人覺得(以后畢生都是這樣),他并不想當人們的裁判,他不愿承擔批判的責任,也決計不會譴責任何人。他好像什么都能寬容,沒有一點點責備的意思,雖然時常感到痛苦和悲哀。更有甚者,在這方面他竟發展到了誰也不能使他驚訝或害怕,而那時他還剛剛步入青年時代。他未滿二十歲來到父親家,踏進了這個不折不扣的淫穢垃圾坑,每當景象不堪入目時,這個純潔的童男只是默默地走開,卻絕無半點鄙夷的表情,也決不指責任何人。做父親的曾是慣于看別人臉色的食客,因而頗為敏感,動輒以為受辱,起初對阿遼沙抱著不相信和不歡迎的態度(按他的說法,阿遼沙是“話少心眼多”),然而結果卻很快表現出來:才過了大約兩個星期,老子就頻頻擁抱和親吻這個兒子,而且次數多得可怕,雖然是一雙醉眼閃著淚花,情感沖動帶著酒意,但顯然他打心眼里深深地愛上了阿遼沙,當然,像他這號人還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任何人……
其實,凡是阿遼沙所到之處,人人都喜歡他,從他很小的時候起一直是這樣。當初他來到自己的恩人、給他受教育的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波列諾夫家里,曾使這個家中人人都疼他,完全把他當親骨肉看待。要知道,他進入這戶人家時還是個幼兒,決不可能設想這樣年齡的娃娃會工于心計、耍滑頭、搞鉆營,或有一套奉承、邀寵、設法招人喜歡的本領。所以,這種特別引人喜愛的稟賦是他自身具備的,可以說是天性使然,絕非矯揉造作。他在學校里的情形也是這樣,雖然看起來他好像屬于那一類會招來同學不信任、嘲笑乃至憎恨的孩子。比如他好沉思,似乎不大合群。他自幼就愛獨處一隅看書,然而同學們是那么喜歡他,可以說他在學校里始終都是大家的寵兒。他并不貪玩,甚至難得現出歡快活潑的樣子,但只要看他一眼,人人都會明白,這根本不是什么他的陰郁性格造成的,相反,他舉止沉穩、情緒開朗。在同年伙伴中間,他從不愿意表現突出。也許正是由于這個緣故,他從來不懼怕任何人,而別的男孩馬上就明白,他決不把自己的無畏引以為榮,他似乎并不意識到自己有多么勇敢。他從不記恨別人。往往有這樣的情況:即使受了欺負才一個小時,他也不會不答理欺負他的人,甚或能主動與之說話,而且態度大方,誠意可掬,好像他們之間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般。他在這樣做的同時,并不會現出偶然忘了那回事或故意原諒對方的樣子,而是坦蕩蕩不以為忤,這一點確實令別的孩子心悅誠服。他身上只有一個特點,在中學里從最低到最高的各個年級,經常激起同學們逗他玩兒的愿望,倒不是惡意嘲笑,而是因為他們覺得這樣可樂。他這個特點便是臉皮嫩得要命,純潔無以復加。他聽不得涉及女人的某些用詞和某些話語。不幸的是,這“某些”用詞和話語在學校里難以根除。心靈純潔的男學生,幾乎還是一些孩子,卻經常喜歡在教室里彼此之間,甚至堂而皇之談論一些連當兵的也未必說得出口的物事、情景和形象。更有甚者,許多東西當兵的尚且不知道、不懂得,可是對于我國知識階層和上流社會一些還如此年輕的孩子來說,卻已經并不新鮮。道德敗壞或許還不至于,真正腐化到骨子里的那種玩世不恭也談不上,但有這樣的苗頭,而這樣的苗頭在他們中間往往被看作某種微妙的、夠味兒、帶勁兒和值得模仿的事情。他們一談起“這檔子事兒”,阿遼沙(同學們都管他叫“阿遼什卡”)·卡拉馬佐夫趕緊用手指塞住耳朵。看到這情形,他們有時故意在他身旁圍攏來,硬把他的手從耳朵上扳開,沖他的左右兩耳大喊臟話,阿遼什卡則使勁掙扎,在地上坐下、躺倒,極力想躲起來,而在這同時卻不對他們說一句話,也不罵人,只是默默地忍受欺負。不過,最后他們還是饒了他,不再用“小姑娘”的綽號逗他,甚至瞧著他覺得怪可憐的。附帶說一下:他的學習成績在班上總是名列前茅,但從沒有得過第一。
葉菲姆·彼得羅維奇去世之后,阿遼沙在省立中學又讀了兩年書。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太太悲痛之余,在他死后不久即攜全家(由清一色的女性組成)前往意大利居住很長一個時期,阿遼沙則到了以前他從未見過的兩位女士家里,她們是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遠親,至于費用由誰負擔,他自己并不知道。他從不關心自己的衣食靠何人供給,這也是他的一個特點,甚至是頗具代表性的一個特點。在這方面他跟自己的胞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恰恰相反,后者在上大學的最初兩年受過窮,不得不自食其力,而且從小就痛感自己是吃恩人家的面包過活的。但是,對于阿列克塞性格上的這一奇怪的特點,似乎也不能十分苛責,因為任何人只要對他稍有了解,碰上這個問題時馬上可以肯定,阿列克塞無疑屬于那種傻里吧唧的青年,要是他驀地發了一筆大財,他會毫不猶豫地響應第一個請求,或者用于辦好事,或者沒準兒就這樣給狡猾的壞蛋騙了去,如果壞蛋向他要的話。總而言之,他好像全然不知錢的價值,當然,此話并非就其字面意義而言。他自己從來不向誰要錢,每當別人給他零花錢的時候,他要么幾個星期留著不知怎么花,要么稀里嘩啦一下子便花得一文不剩。
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在涉及錢和資產階級的信譽問題上是個相當敏感的人。若干年后,經過對阿列克塞的冷眼觀察,有一次他談到這個青年時用了如下的比喻:
“這可能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一個人,倘若您突然讓他身無分文、孤零零一個人待在一個百萬人口的異鄉城市的廣場上,他決不會活不下去,不會餓死、凍死,因為馬上會有人給他東西吃,安頓他住下;萬一別人不給安置,他自己也能立刻找到棲身之所,這對他來說根本不費吹灰之力,無須忍受任何屈辱,而讓他安身的人也不會感到任何負擔,反而認為這是件愉快的事情。”
他沒有念完中學;在還剩下整整一年的學業時,他突然向那兩位女士宣布,他想到了一件事,要上他父親那兒去。兩位女士心中老大不忍放他走。由于路費有限得很,她們沒讓他典押恩人一家去國外前送給他的一塊表,并且給了他綽綽有余的盤纏,還有里里外外的新衣服。可是他還了一半錢給她們,說是一定只要三等座位。他到了我們的小城,老子一再詰問:“你還沒畢業就上這兒來干嗎?”——起初他什么也不回答,據說那種若有所思的神情顯得很不尋常。不久事情便明白了:他在尋訪母親的墳地。當時他自己也承認,就為這件事而來。但這未必是促成他此行的全部原因。八成那個時候他自己都不知道,也決計不可能解釋:究竟是什么一下子從他心中升起,并且不可抗拒地把他引向一條陌生的、吉兇未卜、但已經無法避免的道路?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沒法向他指點埋葬第二個妻子的地方,因為棺材入土以后他從來沒有到她墳上去過,事隔這么多年已經完全忘了當時埋葬她的地點……
這里不妨來談談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在這以前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不住在我們城里。續弦死了三四年之后,他動身前往南俄,輾轉來到敖德薩,在那里一連住了好些年。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先是結識了“許多老猶太、中猶太、小猶太和猶太崽子”,到后來不光是普通猶太佬,“連猶太大財主也接待”他。估計他正是在一生的這個時期練就了一套積攢和榨取錢財的特殊本領。他最終又回到我們這個小城只是阿遼沙來此之前兩三年的事。過去的熟人發現他老了好多好多,雖然論年齡他還不算太大。他的所作所為比之過去不是體面了些,而是更加厚顏無恥。比方說,這位以前的小丑如今有了一種恬不知恥的需求——要別人扮演小丑。他不但照舊愛跟女人恣意胡來,甚至干得好像越發令人作嘔了。不久,他便在縣里新開了許多家酒館。看得出,他可能有十萬盧布,即使不足也所差無幾,城里和縣里好多人馬上開始向他借錢,不消說,那都有十分可靠的財物作抵押。最近他看上去體態浮腫,好像不大能夠控制自己的動作,對所言所行自己心中無數,甚至變得稀里糊涂,這一檔子才開了個頭又轉到另一檔子,萬事都抱腳踏西瓜皮的態度,而且愈來愈頻繁地喝醉;還是那個仆人格里果利,他到那會兒也老多了,有時候就像家庭教師似的管著東家,——要是沒有格里果利,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也許免不了種種特別的麻煩。阿遼沙的來臨對未老先衰的父親似乎在精神上產生了影響,早已在他心中歸于死寂的感情好像有些萌動了。
“你可知道,”近來他常常注視著阿遼沙,對他說,“你像她,像那個鬼號婆娘,你知道嗎?”他就是這樣稱呼死去的續弦夫人、阿遼沙的母親。最后,還是仆人格里果利給阿遼沙指點了“鬼號婆娘”的墳地。格里果利帶他去了我城的公墓,在那兒一個偏僻的角落里指給他看一塊價錢不貴、但樣子還過得去的鑄鐵墓碑,上面有死者的姓名、所屬階層、生卒年份,下面還刻著四行詩,不出中等人家墳臺上常用的古詩范圍。說來令人驚訝,這碑還是格里果利立的呢。他曾向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提過不知多少回修墳的事,后來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一甩手索性去了敖德薩,別說修墳的事不管,連所有的回憶也一股腦兒給拋到九霄云外,于是格里果利便自己掏錢在可憐的“鬼號婆娘”墳上豎了這塊碑。阿遼沙在母親墳前并沒有顯得特別激動,他只是聽格里果利鄭重其事而又不厭其詳地敘述立碑的經過,低頭站了一會兒,然后離去,一句話也沒有說。自那以后,也許有一年之久,阿遼沙沒有去過公墓。然而這一小小的插曲對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也起了作用,而且是非常奇特的作用。他突然拿了一千盧布,送到我們城郊的修道院去為妻子追薦亡魂,但不是為第二個妻子即阿遼沙的母親、那個“鬼號婆娘”,而是為第一個妻子、那位曾經揍他的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當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卻沖阿遼沙大罵那些修道士。他自己遠非篤信宗教之輩,大概連五戈比一支的蠟燭也從未在神像前點過。這號人就是會突然之間心血來潮,發生如此奇怪的感情沖動。
我已經說過,他浮腫得厲害。他的一副尊容在那時已清清楚楚地證明他以往全部生活的特征和實質。他那雙永遠不識羞和充滿猜疑、嘲弄的小眼睛底下長出了長長的眼包兒,他那張小而肥的臉上出現了好多深深的皺紋,除此以外,他那尖尖的下巴頦兒下邊還懸著個大喉結,肉鼓鼓、長溜溜的,像個錢包,使他具有一副令人惡心的淫邪相。這模樣還得加上一張貪欲的大口,從兩片肥厚的嘴唇后邊露出差不多已經爛掉的黑牙剩下的幾顆小小殘冠。他一開口說話便唾沫四濺。他自己也愛拿自己的臉打哈哈,不過對這張臉好像還挺滿意。他特別要指出自己的鼻子,此鼻并不太大,但是細長,呈非常突出的鷹鉤狀。“真正的羅馬式,”他常說,“配上這喉結,便是衰落時期古羅馬貴族的正宗相貌。”[6]看樣子,他為此感到自豪。
就在找到母親的墳墓之后不久,阿遼沙忽然向父親宣布要進修道院,并說那里準備讓他當一名見習修士。他同時作了解釋,說這是他渴望實現的心愿,所以懇求父親以相應的身份鄭重表示許可。老頭兒已經知道,在修道院里隱居修行的佐西馬長老給他的這個“斯文的孩子”留下了特殊的印象。
“當然,這位長老是他們那兒最正直的修士,”他默默地聽完了阿遼沙的話之后,帶著深思的表情說,不過,對于兒子提出的請求幾乎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呣,敢情你是想到那個地方去,我的斯文的孩子!”
他正處于半醉狀態之中,突然露出一副持續時間很長、半醉不醒、但醉意中不乏狡獪神情的笑容。
“呣,其實我已經預感到你早晚會走到這一步,你信不信?你是一心想往那兒去。那好吧,反正你自己有兩千盧布,這就算是給你的陪嫁;我也決不會對你撒手不管,我的天使,現在我就愿意為你向那邊繳必要的費用,如果他們要的話。可如果他們不要,咱們何必硬去巴結人家,你說是不?反正你花錢簡直像金絲雀啄食,一星期才吃兩小顆……。呣。告訴你吧,有一座修道院在城外搞了一處小村莊,那兒人人都知道村里住的全是‘修士的婆娘’(那兒就是這么稱呼她們的),我想大概有三十個這樣的婆娘……。我到過那里,說真的,挺有意思,當然不是一般的有意思,可以換換口味。可就有一樁太煞風景,那股俄國味兒太沖了,法國娘們一個也沒有,其實完全可以搞一些個,他們有的是錢。等貓兒聞到了腥味,會去的。不過這兒沒有這檔子事,這兒沒有修士的婆娘,修士有二百來人。挺正派。守清規。我承認……。呣。這么說,你是想當修士?我倒是舍不得你,阿遼沙,真的,你信不?我已經喜歡上你了……。不過,這倒也方便:你可以為我們這些罪孽深重的人多多祈禱,我們待在這兒造的孽太多了。我老是在尋思:將來誰能為我祈禱哇?親愛的孩子,要知道在這方面我笨得要命,你也許不信吧?確實要命。是這么回事:我在這方面盡管很笨,可我還是尋思著,還是尋思著,當然只是有時候這樣,而不是整天這樣。我尋思著:等我咽氣的時候,魔鬼們總不可能忘了用鉤子把我拖去吧。于是我就納這個悶兒:鉤子?他們哪來的鉤子?用什么做的?鐵鉤?在哪兒打的?難道他們那兒有工場?修道院里的出家人想必認為,比方說,地獄是有頂的。我倒是愿意相信有地獄,可不要帶頂的,這樣好像雅致些、文明些,也就是說,比較接近新教路德宗的風格。其實,有頂無頂還不是一回事兒?可是該死的問題恰恰就在這里!要是沒有頂,也就不會有鉤子。要是沒有鉤子,那就什么都不在話下,不是沒有誰會用鉤子來拖我了嗎?可這又是不大可能的,因為要是不用鉤子把我拖走,那還成什么樣子?世上哪兒還有天理正義?如果上帝不存在,必須把它們造出來[7],專門為我一個人也得把鉤子造出來,因為,阿遼沙,你不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混蛋!……”
“那里沒有鉤子。”阿遼沙注視著父親,輕聲而又認真地說了這么一句。
“是啊,是啊,只有鉤子的影子。我知道,我知道。有一個法國人曾經這樣描述地獄:‘我見到一個車夫的影子用一把刷子的影子刷一輛馬車的影子。’親愛的,你怎么知道沒有鉤子呢?你在修士們中間待上一段時間,就會唱另一種調子了。不過,你去吧,上那兒去找到了真理,就來告訴我。離開人世去另一個世界的時候,如果確實知道那里是怎么個樣子,心里終歸要好受些。再說,到修士們那兒去也比在這兒跟一個老酒鬼和小娘們待在一起體面些……盡管你是個天使,什么也不能使你動心。想必,那兒也沒有什么能使你動心,我之所以允許你去,就指望著這一點。你的智慧沒讓魔鬼吃掉。你像一團火,燒上一陣子也就熄滅了,等治好了病會回來的。我將等著你,因為我覺得你是世上唯一不責罵我的人,我親愛的孩子,這一點我感覺得到,我不可能感覺不到這一點!……”
他甚至抽抽搭搭哭了起來。他容易動感情。他心地邪惡,感情脆弱。
五長老
讀者中有人也許認為,我寫的那位年輕人是個病態、狂熱、發育不良的主兒,是個面色蒼白的空想家、骨瘦如柴的癆病鬼。不,相反,那時的阿遼沙是個身材勻稱、面色紅潤、目光明亮、體魄健壯的十九歲小伙子。甚至可以說,那時他長得很英俊,體態優美,中高個兒;棕色頭發,臉形端正,盡管呈稍稍偏長的橢圓形;一雙眶距較寬的深灰色眼睛奕奕有神;他十分好深思,顯然也十分沉著。也許有人會說,臉色紅潤的人照樣能陷入宗教狂熱和神秘主義;可我覺得阿遼沙甚至比任何人更貼近現實主義。哦,當然,在修道院里他對于種種奇跡深信不疑,但我認為奇跡從來難不倒現實主義者。促使現實主義者產生信仰的不是奇跡。真正的現實主義者如果不信神的話,總有勇氣和辦法不相信奇跡;即使奇跡以無可辯駁的事實的形式出現在他面前,他寧可不相信自己的感覺器官,也不承認這是事實。如果承認,也只承認那是一種自然的、不過在這以前他不知道的事實。在現實主義者身上,并不是奇跡產生信仰,而是信仰產生奇跡。一旦現實主義者接受了信仰,那么,正是根據他的現實主義他一定也得承認奇跡。使徒多馬宣稱,若非親眼目睹他就不信;及至看到以后,才說:“我的主,我的上帝!”[8]是奇跡使他相信的嗎?很可能并非如此,他之所以相信,只是因為他愿意相信,也許,他在說“我非看見……我總不信”時,內心深處就已經完全信了。
也許有人會說,阿遼沙生性遲鈍,智力沒有得到開發,中學未曾畢業,等等。他沒有完成學業,這是事實;但說他遲鈍或愚笨,那就太不公平了。我只想把前面說過的話重復一遍:他走上這條道路,僅僅由于當時只有這條路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使他一下子看到了自己的心靈掙脫黑暗,奔往光明的理想出路。您還得加上一點:他部分地已經是當代青年,也就是說,稟性正直,渴求真理、尋覓真理并且信仰真理,而一旦有了信仰,便切盼立刻全心全意地投入,切盼迅速干一番大事業,為此必定愿意犧牲一切,乃至生命。不幸的是,這些青年并不懂得,在很多情況下,舍身也許是所有的犧牲中最輕而易舉的,而從自己風華正茂的生命中拿出五六年來埋頭苦學,做點學問,哪怕只是為了十倍地增強自己的力量,以便為他追求的真理服務,為他心向往之并且引為己任的大事業服務,——這樣的犧牲對于他們中許多人來說幾乎完全做不到,實際情況往往如此。
阿遼沙選擇的是一條和大家相反的道路,但他也同樣渴望迅速建功立業。他經過認真思索,剛一確信靈魂是不滅的,上帝是存在的,隨即很自然地對自己說:“我要為靈魂不滅而活著,決不接受折中式的妥協。”同樣,設若他認定靈魂無法不滅,上帝并不存在,那就馬上去加入無神論者和社會主義者的行列。因為,社會主義不單單是一個勞工問題或所謂第四等級問題,而主要是一個無神論問題,是無神論在當代的表現以及恰恰在不要上帝的情況下建造巴比倫塔[9]的問題;建塔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從地上登天,而是把天挪到地上來。
阿遼沙認為,繼續像原來那樣生活簡直是奇怪和不可能的。圣經上寫著:“你若愿意作完全人,可去舍掉你所有的……跟從我。”[10]阿遼沙則對自己說:“既然要舍掉‘所有的’,我就不能只舍掉兩盧布;既然要‘跟從我’,我就不能只去做晨禱。”也許,在他孩提時代的記憶中保存著關于我們城郊那個修道院的某些印象,他母親可能帶他去那里做過晨禱。也許,他那害“鬼號病”的母親把他捧向神像的情景和夕陽的斜暉也起了作用。阿遼沙若有所思地來到我們的小城,也許純粹為了看一下:這里果真值得他舍掉“所有的”,還是只可舍“兩盧布”,于是——在修道院里遇上了那位長老……
前邊我已經說過,這位長老就是佐西馬長老。在此本該費一些筆墨總的介紹一下我國修道院里的“長老”是怎么回事,遺憾的是本人自知在這方面才疏學淺,把握不大。不過,我還是想試試用不多的篇幅作一些膚淺的概述。
首先,根據專家權威的見解,長老的出現和長老制的設立在我們俄國的修道院里僅僅是不久以前的事,甚至還不到一百年,而在整個信奉正教的東方,尤其是西奈[11]和阿索斯山[12],已有千年以上的歷史。有人認為,在遙遠的古代,我們俄國也曾存在或者勢必存在過長老制,但由于俄國迭遭災難,韃靼入主,內亂頻仍,君士坦丁堡陷落[13]后與東方的傳統往來中斷,這一制度在我國被遺忘了,長老就斷了代。自十八世紀末葉起,長老制由帕伊西·維利契科夫斯基(人稱“偉大的苦行者”)及其門徒在我國重新建立,但是,差不多一百年過去了,至今設置長老的修道院仍然不多,有時這做法甚至還被當作在俄國聞所未聞的怪事而遭到排斥。在我們俄國,長老制在一座著名的荒野隱修院——科澤爾斯克的奧普塔修道院——特別取得成功。我們城郊那座修道院的長老制是在什么時候、由何人引進,我說不上,只知道那里已先后有過三任長老,佐西馬長老是最近的一任,他因體弱多病也快要死了,可是由誰來接替他還不知道。這問題對我們的修道院來說至關重要,因為該修道院迄今為止并無其他出名的理由:那里既沒有圣徒的骸骨,也沒有會顯靈的神像;沒有什么可歌可泣的傳說把它和我國歷史聯系在一起,沒有什么歷史功績和對祖國的貢獻可以記在它的賬上。該修道院香火鼎盛、名揚全俄,正是由于它的歷任長老的緣故,朝圣者成群結隊、不遠千里從俄國各地紛紛前來,就是為了一睹長老的仙顏,聆聽長老的教誨。
那么,究竟什么是長老呢?長老就是能把你的靈魂、你的意志納入他的靈魂和意志的人。一旦選定了長老,你就不再有自己的意志,自愿舍棄一切,完全交與長老,由他做主。受戒者自愿接受這種考驗,接受這種可怕的試煉,希望在長期的考驗之后戰勝自我、控制自我,直至通過終生修煉最后能達到完全自由即不受自身制約的境界,免蹈一輩子始終未能找到自我的那些人的覆轍。
這一制度,即設置長老的辦法,并沒有什么理論基礎,而是在東方從至今已有千年歷史的實踐中形成的。對長老的義務并不是一般的“修煉”,這在我們俄國的修道院里是向來就有的。凡立志受戒者必須永遠向長老懺悔,施戒者與受戒者之間有不容破壞的師徒關系。
例如,在基督教興起之初的古代,據說有這樣的一名見習修士,有一次他沒有完成長老給他布置的某項修煉課業,便離開長老和修道院遠走他鄉,由敘利亞前往埃及。他在異國經過長期的苦行,由于功業卓著,最后稱得上歷盡磨難,殉道以終。當教會追認他為圣者、為他舉行葬禮時,隨著執事發出“非我教徒,一律退出”的一聲喊,突然,——棺材連同里邊殉道者的尸體拔地而起被扔出教堂,如是者竟達三次之多。后來才知道這位受難的圣者曾經違背絕對服從的誓約,離開了自己的長老,而未經長老許可是不可能得到寬恕的,即使功業卓著亦不例外。直到那位長老被請來解除了他的誓約,他的安葬儀式才得以圓滿結束。
當然,這一切只是古老的傳奇,然而也有發生在不久以前的一個事例。
我國當代有一位教士在阿索斯山隱修,他從自己心靈深處喜愛這個神圣、寧謐的安身之處;忽然,他的長老吩咐他離開阿索斯山,先上耶路撒冷朝拜圣地,而后返回俄國,到北方的西伯利亞去。“你應該到那里去,而不是待在此地。”教士震驚和傷心之余,前往君士坦丁堡謁見普世牧首,懇求解除他的誓約。可是,正教世界的這位最高主宰回答他說,一旦長老規定了他必須服從的義務,不但作為總主教的普世牧首無法解除他的誓約,而且全世界都沒有、也不可能有哪一種權力能解除這種誓約,只有那位長老本人才有此權力。
由此可見,長老擁有的權力在某些情況下是不受限制和不可思議的。正因為如此,長老制在我國許多修道院起初遭到排斥,幾乎沒有立足之地。然而,長老們旋即開始受到民眾的高度敬仰。比如,到我們城郊的修道院來覲見長老的既有普通老百姓,也有顯赫的貴人,為的是匍匐在長老腳下,向他傾訴自己的疑慮和痛苦,懺悔自己的罪過,懇求長老指點迷津。見此情景,長老的反對者們在提出其他種種責難的同時還叫嚷道,懺悔的圣禮被輕率地恣意庸俗化了;其實,見習修士或在家人不間斷地向長老傾訴自己的心事,根本不是作為圣禮儀式進行的。然而,結果卻是長老制站穩了腳跟,并且漸漸在俄國的修道院里得到確立。這種經過千年考驗的工具使人獲得新生,由精神奴役向自由和道德完善升華;誠然,它也可能變成一件雙刃利器,把某些人不是引向溫順和完全的自制,相反,會引向十足魔鬼式的傲慢,換言之,不是導向自由,而是導向鎖鏈。
佐西馬長老時年六十五歲上下,地主出身,少壯時當過軍人,曾作為尉官在高加索服役。毋庸置疑,他以自己心靈的某種特殊素質征服了阿遼沙。阿遼沙就住在長老的修室內,因為長老十分喜歡他,所以收他為入室弟子。必須指出,阿遼沙那時雖住在修道院內,卻還沒有受到任何約束,他可以走出修道院去任何地方,哪怕整天不回去也行;如果說他身穿修士的長袍,那也是自愿的,為的是在修道院里不顯得與眾不同。當然,他自己也喜歡這樣。也許,從他的長老身上不斷放射出來的力量和榮耀之光,對阿遼沙年輕的想象產生了強烈的影響。關于佐西馬長老,許多人說,這么多年凡是來向他懺悔、渴望他提出忠告、企盼他用良言治心病的人,他從不拒之門外;他納入自己心中的衷曲、隱痛、自白如此之多,到后來已練就一種明察秋毫的本能,他只要對來求見的陌生人臉上看一眼,就能猜到那人抱著什么目的而來,需要什么,甚至能猜到是什么樣的痛苦折磨著他的良心。有時不等來者開口,長老對他心中的秘密已了如指掌,使來者感到詫異、困惑乃至驚慌。
阿遼沙注意到,許多第一次來求長老單獨談話的人,進去時惶恐不安,而出來時的神情幾乎總是豁然開朗,即使滿面愁容,也會變得喜氣洋洋。還有一點也使阿遼沙異常心折,那就是:長老絕不嚴厲,相反,他對人的態度向來近乎欣悅。修士們談到長老時常說,他最牽掛的恰恰是罪過較重的人;誰的罪孽最深最重,他對誰傾注的愛也最多。即使到了長老行將下世的殘年,修士中也還有一些憎恨他、忌妒他的人,但為數已經很少,而且他們保持沉默,盡管其中有幾位在修道院里地位十分顯要,如年事最高的修士之一便是,此人以緘口默修和齋戒謹嚴著稱。但畢竟絕大多數人無疑是擁護佐西馬長老的,其中許多人甚至可以說全心全意、熱烈而真誠地愛他,某些人對他的好感幾乎帶有迷信色彩。后面那些人干脆說(不過并非大聲宣布)他是圣者,認為這一點已毫無疑義,他們眼看長老即將謝世,甚至預料立即會有奇跡顯現,修道院亦將由于藏有圣者的遺骸而在不久的未來享有非同小可的光榮。
對于這位長老神奇的力量,阿遼沙也絕對相信,正如他絕對相信棺材飛出教堂的故事一樣。他見過許多人帶著病孩或有病的成年親屬前來,求長老把手按在他們頭上,為他們做祈禱,而這些人不久便又再來,有些甚至第二天便來跪在長老面前,熱淚滾滾地感謝長老治好了他們親人的病。
究竟是確實治好了,還是病情僅僅自然而然地有所好轉,——對于阿遼沙來說這不存在問題,因為他已完全相信他的師父的精神力量,連師父的榮譽也好像是他自己的勝利。那些平民百姓中的香客從俄國各地專程前來,守在修道院大門口等候接見,以便瞻仰長老的慈容并得到他的祝福;每當長老出來與人群見面時,阿遼沙的心總是顫動得特別厲害,而且他會容光煥發、神采飛揚。那些老百姓在長老面前紛紛趴下,熱淚縱橫,吻他的腳,吻他站著的地,放聲大哭;婦人們捧著自己的孩子向他遞去,也有的把患病的“鬼號婆娘”帶到他跟前。長老跟他們交談,為他們念一段簡短的禱文并加以祝福,然后讓他們離去。近來,由于連連發病,他有時變得十分虛弱,幾乎連邁出修室的力氣都沒有,于是香客們便在修道院內等上幾天才得見他出來。他們為何這樣敬愛長老,為何一見他的面便匍匐在他腳下感激涕零,——在阿遼沙看來,一概不成問題。哦,他十分清楚地懂得,俄國老百姓飽嘗勞累和憂患之苦,尤其是一貫遭到不公正的待遇,一貫身受自己的和人世間的罪過折磨,他們最大的需要和安慰莫過于目睹一件圣物或一位圣者,對之匍匐膜拜。
“如果說我們周圍是罪過、不義和誘惑,那么地上某處終究有一位圣者賢人;他那兒有公道正義,他知道真理;這就是說,真理在地上不會消亡,那么它總有一天會來到我們身邊,像預言所許諾的那樣統治整個大地。”
阿遼沙知道這正是人民心中的感受,甚至知道他們正是如此思考的。對此他能理解,而長老在人民心目中正是這樣的圣者并且保存著上帝的真理——對此他自己也沒有半點懷疑,和那些痛哭流涕的勞苦漢子一樣,和他們患病的老婆一樣,和那些把孩子捧向長老的婦人一樣。阿遼沙心中可能比修道院內任何人更加堅信,長老圓寂后將給修道院帶來殊榮。總之,最近一個時期,似乎有一種深藏在內而又如火如荼的欣喜在他心中燃燒,其勢越來越旺。至于這位長老畢竟只是他面前獨一無二的例子,阿遼沙卻毫不在意。
“這不打緊。他是神圣的,他心中藏著能使所有的人獲得新生的秘密,藏著最終將在世上確立真理的那股偉力,那時人人都是圣賢,都將相親相愛,沒有貧富貴賤之分,大家都是上帝的子女,真正的基督王國也就來臨了。”
這便是阿遼沙心向往之的夢想。
兩位兄長的到來給阿遼沙的印象似乎十分強烈。在這以前,阿遼沙對他們完全不了解,他與異母的長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比跟同胞的次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相互熟悉得更快,也更為接近,盡管伊萬先于德米特里來到我市。阿遼沙渴望了解胞兄伊萬,然而,伊萬已經在老家住了兩個月,他們也沒少見面,可還是沒能彼此接近。阿遼沙自己話也不多,他仿佛在等待著什么,有些難以為情似的。雖然阿遼沙曾暗暗察覺胞兄伊萬起初常以好奇的眼光對他注視良久,但很快就好像對他毫無興趣了。阿遼沙注意到這一點,多少覺得有些窘。他把胞兄的冷淡歸因于他倆年齡上、尤其是受教育程度上的距離。但阿遼沙也有另一種想法:伊萬對他如此漠不關心,可能由于阿遼沙一無所知的某種原因。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伊萬心有所專,專于某一件別人不摸底的重要事情,力圖達到某種目標,這目標可能很不容易實現,所以顧不上弟弟,這就是他在對阿遼沙的態度上心不在焉的唯一原因。
阿遼沙還考慮過這一層:那位有學問的無神論者興許瞧不起他這么個傻里傻氣的見習修士吧?(他完全知道胞兄是個無神論者。)若確實是這樣,他不能為此慪氣,但總是懷著某種自己也莫名其妙和忐忑不安的心情期待胞兄會愿意接近他。長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對次兄伊萬的看法包含極深刻的敬意,他談起伊萬來特別有感情。近來,一件重要的事情使他的兩位兄長結成了頗為密切的關系,此事的全部細節他還是從德米特里那兒了解到的。在阿遼沙看來,德米特里對伊萬贊不絕口的評價特別耐人尋味,因為跟伊萬相比,德米特里簡直毫無知識,這兩個人擺在一起,無論人品還是性格,都形成鮮明的對照,恐怕再也想象不出有哪兩個人比他倆更不相似的了。
這一家子就是在這樣的時候舉行了一次會晤,說得更確切一些,那是一個不祥和之家的全體成員在佐西馬長老修室內的一次家庭碰頭會,因為這位長老對阿遼沙擁有不同尋常的影響力。這次碰頭的緣由實際上只是一個借口。正是在那個時候,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與他父親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之間在遺產和財產賬目問題上的分歧,顯然發展到了糟糕透頂的地步。兩人的關系極度緊張,再也無法忍受。好像是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首先提出,而且好像是鬧著玩兒出了這么個主意:大家在佐西馬長老的修室里集合,即使不求他直接插手,畢竟可以比較體面地談到一塊兒,同時長老的神職人員身份和面子也會起到某種勸解和調停作用。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從未到過長老的居處,甚至從未看見過他,自然認為父親想利用長老來嚇唬他;但由于他自己暗暗責備自己,最近一個時期在與父親的爭端中不少做法失諸過火,便接受了這一安排。順便指出,他并沒有像伊萬·費奧多羅維奇那樣住在父親家中,而是單獨住在小城的另一端。偏偏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當時正好從國外回來,一聽說費奧多爾·巴甫洛維奇這個主意,立刻抓住不放。這位四五十年代的自由主義者,一貫擁護思想解放和無神論,他也許是出于無聊,也許是想開開心,在這件事情上非常起勁。他忽然想瞧瞧那座修道院和那位“圣者”。由于他跟修道院長期以來的爭端還在繼續,有關兩造的領地界限,有關伐木權、捕魚權等等的官司還一直在打,他立刻把這一點加以利用,托稱他本人有意跟院長神父談談,看能不能想辦法友好解決他們雙方的爭端。抱著這樣善良的愿望去修道院訪問,當然會比純粹出于好奇前往受到更認真、更殷勤的接待。本來,長老因病最近幾乎已經不出修室一步,甚至不見一般來訪者;但由于米烏索夫放出了那樣的空氣,修道院內部可能對長老曾施加某些影響。結果,長老表示同意,日子也定了下來。
“誰指定過我充當他們之間的仲裁人?”他只是含笑對阿遼沙說了這么一句。
阿遼沙知道了要舉行會晤的事,非常不安。如果說卷入訟爭或糾葛的這些人中間有誰認真看待這次聚會的話,那么無疑只有長兄德米特里一個人;其余的人赴會的動機都不純,對于長老可以說是大不敬,——阿遼沙明白這一點。胞兄伊萬和米烏索夫出于好奇而來,這種好奇心也許是極不健康的;而他父親的目的大概是作一番小丑式的表演。哦,阿遼沙雖然沉默寡言,但他對父親已有相當深刻的了解。我再說一遍,這小伙子完全不像大家認為的那樣頭腦簡單。他等候約定的日期來臨,心情是沉重的。毫無疑問,他內心渴望所有這些家庭糾紛能得到解決。然而他最關心的卻是長老:他為長老,為他的榮譽戰戰兢兢、提心吊膽,怕他受到侮辱,尤其擔心米烏索夫表面上很有禮貌、骨子里相當尖刻的嘲諷,還有博學的伊萬那種居高臨下、吞吞吐吐的語調,——這一切都是他想象得出來的。他甚至想冒一下險,預先把可能會來的那幾個人向長老作一番概述,讓他也好提防一二,但經過考慮,還是沒說。到了約定日期的前一天,他僅通過一位熟人給長兄德米特里捎了句話,說自己非常愛他,期待著他履行諾言。德米特里陷入了沉思,因為他想不起自己向阿遼沙許諾過什么,于是便回了一封信,表示要盡全力克制自己不干“丟人現眼”的事,并且說,盡管他對長老和二弟伊萬深懷敬意,但他確信這里面要么是對他設下什么圈套,要么是一出不成體統的鬧劇。
“不管怎樣,我寧愿咬斷自己的舌頭吞下去,也不愿冒犯你如此敬重的一位圣賢。”德米特里在信的末尾這樣寫道。此信沒有給阿遼沙帶來太大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