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被傷害與侮辱的人們(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2015)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1569字
- 2020-06-18 10:55:16
那時,也就是在一年之前,我還在給幾家雜志撰稿,我寫些小文章并堅信,我一定能寫出大部頭的佳作。當時我在寫一部長篇小說;結(jié)果卻是我目前待在醫(yī)院里,而且看來已不久于人世了。按說既然就要死了,為什么還要寫回憶錄呢?
我情不自禁地時時憶起我生平這充滿苦澀的最后一年。我想把一切都寫下來,而且我覺得,假如我不給自己想出這件事情來做,我會苦悶而死。所有這些往日的印象有時使我激動得痛苦不堪,備受折磨。這些回憶在筆下比較具有一種相對安撫的、和諧的性質(zhì),不再那么像一場噩夢、夢魘。這是我的感覺。光是寫作過程就有很大好處:它使我得到慰藉,使我平靜,把我的回憶和病態(tài)的夢幻化為一種活動、一件工作……是的,我的這個主意很好。而且這也是給醫(yī)士的一份遺產(chǎn);至少到了冬季他能用我的稿子糊糊窗戶。
不過,不知為什么,我的故事是從中間說起的。如果要把一切都寫下來,就必須從頭說起。好吧,那就從頭說起。好在我的自傳并不長。
我不是在本地出生的,而是出生在一個遙遠的省份。可以說,我的父母都是好人,但早在我的童年,他們就去世而留下我這個孤兒。我是在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伊赫緬涅夫的家里長大的,他是一個小地主,出于憐憫收留了我。他只有一個女兒娜達莎,比我小三歲。我和她就像兄妹一樣。啊,我那幸福的童年!多么荒唐,在二十五歲的時候,還在懷念、惋惜童年時光,而且在垂死的時候還懷著歡樂和感激的心情,回憶幸福的童年!那時的天空照耀著那么明朗、那么不同于彼得堡的太陽,而我們幼小的心那么熱烈而快樂地跳動著。那時四周是田野和樹林,不像現(xiàn)在這樣只有一堆死氣沉沉的石頭。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花園和公園多么美呀,尼古拉·謝爾蓋伊奇是那個地方的管理員;我和娜達莎時常到那個花園里去游玩,花園后面是一座陰濕的大樹林,我們兩個孩子有一次在那里迷了路……美妙的黃金時代!這是生活的初次顯現(xiàn),神秘而誘人,和它接觸是那么甜蜜。那時,仿佛每叢灌木和每棵大樹后面都有神秘的、未知的人生活著;神話世界和真實世界融為一體了;有時,深深的峽谷里傍晚的霧靄漸濃,一縷縷灰白色的霧氣,繚繞于大峽谷兩側(cè)石壁上的灌木叢之間,我和娜達莎站在高處,手挽著手,又膽怯又好奇地向深處窺探,期待著隨時會有誰從谷底的霧靄中向我們走來或回應我們的呼喚,于是乳母的童話仿佛便成了合情合理的真實故事。后來,已是許久之后了,我偶然向娜達莎提起,那時我們曾得到一本《兒童讀物》,我們立刻跑到花園里,來到池邊,那里在枝繁葉茂的老楓樹下有一把我們心愛的綠色長椅,我們在那里坐下,開始閱讀一篇神奇的故事——《阿爾芬索與達林達》[17]。直到現(xiàn)在,我一想起這篇故事,心里就會掠過一陣奇異的感動。那時,也就是在一年前,我向娜達莎提及開頭的兩句:“阿爾芬索,我的故事的主人公,生在葡萄牙;堂拉米羅,他的父親”等等,我差點兒哭了起來。大概這情形顯得非常荒唐,娜達莎想必因此才對我的狂熱那樣怪怪地笑了。不過她立刻懊悔起來(這一點我還記得),于是為了安慰我,自己也開始回憶往事。說著說著,她也深深地動了感情。那是一個美妙的黃昏;我們談起一件件往事:談到我被送往省城進寄宿學校,——天哪,那時她哭得好厲害呀!——還談到我們最后一次的離別,那是我永遠告別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時候。那時我已經(jīng)在寄宿學校畢業(yè),要到彼得堡去,準備上大學。當時我十七歲,她十四歲。娜達莎說,我那時那么笨拙,那么又高又瘦,叫人看了忍不住要笑。分手時我把她拉到一旁,想對她說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可是不知怎么,我的舌頭卻突然蔫了,說不出話來了。她記起來,我當時非常激動。不言而喻,我們的談話未能進行下去。我不知怎樣說才好,即使說了,她也未必明白我的意思。我只是傷心地哭了起來,什么也沒說,就那么走了。我們很久之后才在彼得堡重逢。這是兩年之前的事情。伊赫緬涅夫老人是為了打官司到這里來的,我那時剛剛在文學界嶄露頭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