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被傷害與侮辱的人們(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2015)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7236字
- 2020-06-18 10:55:16
去年三月二十二日傍晚,我碰到了一件非常蹊蹺的事。那一天我在城里四處奔走,想找個住處。舊的住處太潮濕,而我那時已經咳嗽得很厲害了。秋天我就想搬家,卻一直拖到了春天。我整天跑來跑去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首先,我想要一個單獨的住所,不愿與人合住;其次,哪怕是一間房也行,但必須是個大間,當然,房租還要盡可能便宜。我發覺,住在狹小的房間里,連思路也施展不開。我在構思未來的小說時,總喜歡在屋子里踱來踱去。我在構思自己的作品時,更喜歡想象它會寫成什么樣子,而不愿動筆就寫,說真的,倒不是因為懶,那是為什么呢?
從早晨起我就覺得不大對勁,到日落時我簡直難受得很,好像是發了熱病。而且我奔走了一天,疲憊不堪。傍晚,暮色四合,我正走在沃茲涅先斯基大街上。我愛彼得堡三月的陽光,尤其是那夕陽,當然要在晴朗、嚴寒的黃昏。整條街上驀地陽光閃爍,沐浴在燦爛的光芒里,所有的建筑仿佛都突然亮堂起來。它們那灰色、黃色、臟兮兮的綠色頓時失去了陰沉沉的樣子;仿佛心里敞亮了,仿佛渾身一震或被人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于是涌起新的觀點,新的思緒……不可思議,太陽的光芒對人的心靈居然會有這么大的影響!
可是陽光熄滅了;寒氣逼人,刺得鼻子生疼;暮色漸濃;店鋪里都點燃了煤氣燈。當我走近米勒糖果店[7]的時候,我猛地站住了腳,像釘在那里一樣,我開始看著大街的對面,似乎預感到,馬上就會碰到一件離奇的事情,就在這一剎那我看見了對面的老人和他的狗。我記得很清楚,一種不祥的感覺使我的心揪了起來,可連我自己也說不準那是一種什么感受。
我不是神秘論者,對預感和占卜幾乎是從來不信的;不過,我的生活中有過一些叫人困惑不解的經歷,或許別人也都有過這樣的經驗。就說這位老人吧:為什么當時一遇見他,我立刻就覺得,我當晚一定會碰到不大平常的事呢?不過我當時有病,而病中的感覺差不多總是靠不住的。
老人跨著緩慢、虛弱的步子,移動著仿佛不能彎曲的棍子似的兩條腿,他傴僂著身子,用手杖輕敲著人行道的石板,向糖果店走去。我生平沒有見到過這樣奇怪的、不可思議的人。他那高大的身材,傴僂的背,他那八十歲老人的死氣沉沉的臉,他那衣縫已經裂開的舊大衣,他那至少戴了二十年的破禮帽,光禿的頭上只有在后腦勺上留下的一撮已經不是花白,而是白里泛黃的頭發;他的一舉一動都似乎是無意識的,是由上緊的發條所驅動,——這一切使初次遇見他的人都不禁大為驚訝。看到一位垂死的老人獨自行走,無人照顧,實在令人納罕,尤其是因為他像一個逃離看守人的瘋子。他那異乎尋常的枯瘦也使我感到驚訝:他的身上差不多已經沒有肌肉,只剩下了一副皮包骨頭。他那嵌在發青的眼眶里的大而無神的雙眼總是直直地望著前面,從來不往別處看,也從來看不見任何東西,——我敢肯定是這樣。即使他看著你,他也直沖著你走,好像在他面前空無一物。這情形我注意到好幾次。他到米勒的店里來是不久之前的事,身邊總是跟著一條狗,沒有人知道他是從哪里來的。糖果店的主顧誰也不曾同他打過招呼,他也不和任何人說話。
“為什么他要步履艱難地到米勒這里來呢?他到這里來要干什么?”我在想。我站在街道的另一邊,不由自主地一再打量著他。一陣煩惱在我心里涌起,這是疾病和疲憊所引起的結果。“他在想什么呢?”我繼續暗自尋思,“他的腦子里在轉些什么念頭?”不過,他還能想些什么嗎?他的臉那樣死氣沉沉,根本就沒有什么表情。這條討厭的狗他是從哪里弄來的呢?這條狗一步也不離開他,好像和他是一個分不開的整體,而且它和他是那么相像。
這條可憐的狗看來也有八十來歲了;是的,它也一定有這么老了。首先,它看上去那么衰老,別的狗都不會老成這樣,其次,不知為什么,我第一次看見它就覺得,它和別的狗不可能是一樣的;覺得這是一條不平常的狗;覺得它有點兒怪異,大概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它也許是以狗的形狀出現的一個梅非斯特[8]吧,而它的命運通過某種神秘莫測的途徑與它主人的命運結合在一起了。看著它,你立刻會同意,從它最后一次吃東西時起,想必已經過去了二十年。它瘦得像一具骷髏,或者說(還有更好的說法嗎?)瘦得像它的主人。它身上的毛幾乎脫光了,尾巴也一樣,像一根棍子垂著,老是緊緊地夾在胯下。長著長長的耳朵的頭陰沉地耷拉著。我生平從未遇見過這樣討厭的狗。他倆走在街上的時候,主人在前,狗跟在后面,它的鼻子緊挨著他衣服的下擺,仿佛連在一起。他們的步態和他們的那副模樣幾乎每走一步都在說:
“老了,我們老了,主啊,我們多么老啦!”
記得,有一天我還想過,這老人和狗是從加瓦尼作插圖的霍夫曼小說中走出來的[9],正在世間漫游,為那本書作活動廣告。我走過街道,跟在老人后面進了糖果店。
老人在糖果店里的表現十分古怪。近來,米勒站在柜臺后面,一看見這位不速之客進店,便會露出不滿的鬼臉。首先,這個奇怪的客人從來不買什么東西。每次他都筆直地走到一個角落的爐子跟前,在那里找一把椅子坐下來。假如他那爐邊的座位被人占了,他就茫然不知所措地對著那位占了他位置的先生站一會兒,然后仿佛很無奈地走開,到另一個角落的窗邊去。在那里選中一把椅子,慢騰騰地坐下,摘下帽子,放在身邊的地板上,把手杖放在帽子旁邊,于是仰靠在椅背上,一動不動地待上三四個鐘頭。他從來不曾拿起過一份報紙,從來不說一句話,不吭一聲;只是坐在那里,睜大眼睛直瞪著前方,但目光是那么遲鈍,那么毫無生氣,可以打賭,他對周圍的一切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那狗在同一個地方旋轉兩三圈之后,把鼻子伸到他那雙靴子中間,深深地喘息著,整個晚上也一動不動,好像這時已經死了一樣。似乎這兩個生物終日死在什么地方,太陽一落就突然復活,只為來到米勒的糖果店,執行某種無人知道的神秘使命。坐上三四個鐘頭之后,老人終于站起來,拿起帽子,動身回家。狗也爬了起來,又夾起尾巴,垂著頭,依舊以緩慢的步子機械地跟隨著他。店里的主顧們簡直是想著法兒回避老人,甚至不愿坐在他旁邊,似乎對他極其厭惡。老人對此卻毫不理會。
這個糖果店的顧客多半是德國人。他們從整條沃茲涅先斯基大街上聚集到這里,都是各種作坊的主人:有鉗工、面包師、染色工、制帽技師、馬鞍匠;人人都是德語中所謂的老派人物。米勒家還完全保留著古風。店主時常來到他認識的客人跟前,同他們圍桌而坐,而且喝上幾杯潘趣酒。店主家的幾條狗和年幼的孩子們偶爾也來到顧客中間,顧客們都親切地逗著孩子們和狗。大家都彼此熟悉,相互尊重。在顧客們專心閱讀德國報紙的時候,從一門之隔的店主住宅里傳來《我親愛的奧古斯汀》[10]的樂曲聲,那是店主的長女在叮叮咚咚地彈奏鋼琴。她是很像一只小白鼠的有一頭淡黃鬈發的德國姑娘。這首華爾茲舞曲很受歡迎。我在每月的月初都到米勒的店里來,看他所收到的幾種俄國雜志。
走進糖果店,我看到,老人已經坐在靠窗的地方,那條狗和往常一樣,伸直身子躺在他的腳邊。我默默地在一個角落坐下,并在心里自問:“我在這兒根本無事可做,而且我有病,本該趕緊回家,喝喝茶,上床睡覺,在這種時候我何苦到這里來呢?難道我在這兒真的就是要看看這位老人?”我覺得惱火,“我和他有什么關系?”我在想,回憶著剛才我在街道上看著他時所懷有的那種奇怪的、痛苦的感覺。“我和這些無聊的德國人又有何干?這種怪異的心情有什么意思呢?近來我在自己心里所發覺的這種由瑣事引起的無謂煩惱有什么意思呢?而且它妨礙我生活,妨礙我清醒地看待人生。一位很有洞察力的批評家,在氣憤地分析我最近的一篇小說時,已經向我指出這一點了。”可是,盡管我在躊躇、抱怨,卻還是留了下來,同時疾病使我越來越難受,我終于舍不得離開暖和的屋子了。我拿起一份法蘭克福的報紙,看了兩行就打起盹來。那些德國人沒有打擾我。他們看報、抽煙,只是每隔半小時偶爾斷斷續續地低聲交談一下法蘭克福的什么新聞,以及以機智著稱的德國人沙非爾[11]的俏皮話;然后懷著加倍的民族自豪感又埋頭看報。
我約摸打了半小時盹,一陣猛烈的寒戰使我醒了過來。實在是該回家了。但這時房間里正在上演的一出啞劇又使我留了下來。我已經說過,老人在自己的椅子上坐好之后,立刻就把目光死盯著一個方向,而且整個晚上不再把目光移向別的目標。我也曾落在這茫然而固執、視而不見的目光之下。這是一種極不愉快的感覺,簡直叫人無法忍受,通常我是盡快換個座位。此刻老人的犧牲品是一個矮小、肥胖、衣著非常整潔的德國小男人,他那衣領漿得又硬又挺,臉色異常紅潤,他是外地來的客人,一個里加的商人。我后來聽說,他名叫亞當·伊萬尼奇·舒爾茨,是米勒的密友,不過他還不認識老人,也不認識顧客中的很多人。他興致勃勃地讀著《鄉村理發師報》[12],喝著潘趣酒,偶爾抬頭,猛地發覺老人凝視他的目光。這使他感到莫名其妙。亞當·伊萬尼奇像所有“高貴的”德國人一樣,是個愛生氣、又很敏感的人。他覺得這樣無禮地盯著他看,又奇怪又可氣。他強壓怒火,從失禮的客人身上移開視線,暗自嘀咕了幾句,隨即默默地拿報紙擋住了自己。不過他按捺不住,過了一兩分鐘,他從報紙后面狐疑地張望了一下:還是那固執的目光,還是那茫然的端詳。這一次亞當·伊萬尼奇還是一言不發。可是,當這種情況又第三次出現的時候,他勃然大怒,認為他有責任維護自己的尊嚴,不讓里加城的美好聲譽在這些高貴的公眾面前被敗壞,或許他自以為是里加城的代表吧。他以不耐煩的手勢把報紙扔在桌上,報夾在桌上猛擊了一下,于是他滿懷自尊感,由于喝酒、由于自負而滿面通紅,也以一雙充血的小眼睛盯著那位冒犯他的老人。看來這個德國人和他的對手都想以目光的魔力一決高低,等著瞧誰會首先感到難為情而垂下視線。報夾的敲擊聲和亞當·伊萬尼奇那異乎常情的姿態引起了所有顧客的注意。人人都立刻放下自己的事情,懷著好奇心,高傲地、默默無言地旁觀著兩位對手。這出啞劇變得很滑稽,很可笑。可是,面紅耳赤的亞當·伊萬尼奇那雙挑戰的小眼睛的魔力竟全然不起作用。老人不動聲色,繼續直視著盛怒如狂的舒爾茨先生,而且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已成為眾人好奇的對象,仿佛他的那顆頭顱遠在月亮上,而不是在地上。亞當·伊萬尼奇終于忍無可忍,于是他發作起來。
“您干嗎這么注意地看著我?”他以尖厲刺耳的聲音用德語叫道,一副嚇人的神氣。
但他的對手仍然沉默著,對他的問題似乎不明白,甚至沒有聽見。亞當·伊萬尼奇決定改說俄語。
“我在問您,干嗎這樣緊盯著我看?”[13]他更加狂暴地叫道,“我在宮廷是知名人士,而您在宮廷是無名之輩!”他從椅子上跳起來補充道。
可是老人紋絲不動。那些德國人發出了一片氣憤的低語聲。米勒聽到有人吵鬧,親自來到了房間里。問明情況后,他以為老人是聾子,于是彎腰湊近他的耳邊。
“舒爾茨先生請您不要這樣盯著他看。”他注視著這位古怪的顧客,盡可能大聲地說道。
老人機械地看了米勒一眼,突然,在他那一直木然的臉上,露出了一種驚慌的、忐忑不安的神氣。他慌張起來,費勁地哼哼著彎下腰,急忙將帽子和手杖一把抓住,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上帶著一副可憐的微笑——那是在不該待的地方被人趕走的可憐人的卑微的笑,他已經準備離開房間。這位可憐、衰邁的老者那逆來順受、匆匆忙忙的身影是那么令人哀憐,有時叫人看了那么心痛,仿佛心在為之流血,因而包括亞當·伊萬尼奇在內,所有的人都轉變了對事態的看法。顯然,老人不但不會冒犯任何人,而且他自己時時都覺得,他在哪里都可能像乞丐一樣被人趕出去。
米勒是個富有同情心的好人。
“不,不,”他說道,善意地拍拍老人的肩頭。“坐!但舒爾茨先生[14]請您不要這樣盯著他看。他在宮廷是知名人士。”
可是可憐的老人這時也還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比剛才更加慌張了,彎腰拾起自己的手帕,那是從帽子里掉下來的一條有破洞的藍色舊手帕,于是開始呼喚他的狗,這條狗一動不動地躺在地板上,兩只前爪護住鼻子,看來睡得很沉。
“阿佐爾卡,阿佐爾卡!”他用發顫的衰老的聲音喃喃地呼喚,“阿佐爾卡!”
阿佐爾卡沒有動。
“阿佐爾卡,阿佐爾卡!”老人憂傷地反復呼喚著,用手杖碰碰它,可它還是躺在原地不動。
手杖從他的手里掉了下來。他彎腰,雙膝跪地,兩手微微托起阿佐爾卡的頭。可憐的阿佐爾卡!它已經死了。它無聲無息地在主人的腳邊死了,可能是由于年老,也可能是由于饑餓。老人看了它一會兒,好像挺驚訝似的,似乎不明白阿佐爾卡已經死了;接著他緩緩地向自己的奴仆和朋友彎下身子,把自己蒼白的臉緊挨著它那已經沒有生命的頭。靜默的片刻過去了。我們都深受感動……可憐的人終于站了起來。他面色慘白,好像發了熱病似的渾身哆嗦。
“可以做個標本,”米勒同情地說道,想多少安慰一下老人,“可以好好地做個標本;費多爾·卡爾洛維奇·克里蓋爾做標本做得非常出色;費多爾·卡爾洛維奇·克里蓋爾是制作標本的大師,”米勒反復說道,從地上拾起手杖遞給了老人。
“是的,我做標本做得非常出色。”克里蓋爾先生本人走上前來,謙恭地接腔道。這是一位身材瘦長、道德高尚的德國人,長著一綹綹棕紅色的頭發,鷹鉤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
“費多爾·卡爾洛維奇·克里蓋爾是偉大的天才,會做各種漂亮的標本。”米勒補充道,因為想出這個主意而高興起來。
“是的,我是偉大的天才,會做各種漂亮的標本,”克里蓋爾先生又肯定地說道,“我可以免費為您的狗做標本。”他補充道,表現了慷慨大度的忘我精神。
“不,您做標本,由我付錢給您!”亞當·伊萬尼奇也慷慨激昂地狂叫道,他的臉越發紅了,天真地以為自己是一切不幸的根源。
老人聽著他們的話,顯然并不明白他們的意思,還是渾身哆嗦。
“等一等!喝一杯好的白蘭地吧!”米勒叫道,他看到,這位令人費解的客人在急著要走。
有人給他端來了白蘭地。老人機械地拿起酒杯,但他的手在發抖,杯子還沒有送到嘴邊,酒已經潑了一半,于是酒未沾唇,他就把杯子放回托盤。接著,他露出一抹奇怪的、不合時宜的笑容,急促地、踉踉蹌蹌地走出了店鋪,把阿佐爾卡留在原地。大家都驚訝地站著;只聽見一片嘆息聲。
“真糟糕!出了這樣的事!”[15]那些德國人彼此瞪著眼睛說道。
我連忙去追趕老人。從糖果店往右拐,再走幾步,有一條又窄又黑的小巷子,兩邊都是高大的房屋。我心里一動,覺得老人一定是在這里拐進了巷子。巷子右首的第二棟房子正在修建,周圍搭著腳手架。圍著房子的籬笆幾乎擴展到了巷子中間,緊挨籬笆鋪著一條供人行走的木板道。我在籬笆和房子所形成的一個黑暗的角落里找到了老人。他坐在木板人行道的邊上,兩肘支在膝上,雙手托著頭。我坐到他身旁。
“您聽我說,”我簡直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不要為阿佐爾卡傷心了。我們走吧,我送您回家。您不用擔心。我馬上去叫一輛馬車來。您住在哪里?”
老人沒有答話。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巷子里沒有別的行人。突然他摸索著想抓住我的手。
“胸口好悶!”他說,聲音沙啞,勉強聽得見,“好悶!”
“我送您回家!”我欠身叫道,用力想把他拉起來,“喝點茶,躺下睡一覺……我馬上去叫馬車。我給您請一位醫生……我認識一位醫生……”
我不記得還對他說了些什么。他想站起來,可是剛抬起身子,又跌倒了,他又喃喃地說起話來,還是那沙啞而窒息的聲音。我彎腰更湊近他,想聽聽他在說些什么。
“在瓦西里島,”老人沙啞地說,“六道街,六——道——街……”他不說了。
“您住在瓦西里島?但您走的方向不對呀;應該向左拐,而不是向右。我馬上送您去……”
老人沒有動。我拉起他的手;手毫無生氣地滑了下去。我看看他的臉,碰碰他——他已經死了。我覺得,這一切仿佛是在夢中。
這個意外給我招來了許多麻煩,在料理期間我的熱病不知不覺地好了。老人的住處總算找到了。不過,他不是住在瓦西里島,而是住在離他死去的地方只有兩步路的克盧根公寓,就在屋頂下面的第五層。那是一個獨用的住所,有一條小小的過道和一個很大但很矮的房間,墻上有三個狹長的洞算是窗戶。他的生活貧困極了。家具只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和一張很舊很舊的沙發,沙發硬得像石頭一樣,四處都露出椴樹皮的纖維來;就這些還是房東的。爐子看來已經很久沒有生過了;也找不到一支蠟燭。我現在真的認為,老人到米勒的店里去,只是要在有燭光的地方取暖。桌上放著一只空的瓦罐,還有一片干硬的面包皮。錢是一個戈比也沒有。甚至沒有一件替換的內衣,為了安葬他,有人拿來了自己的一件襯衫。顯然,他不可能這樣孤零零地過日子,想必有人哪怕是偶爾來看看他。在桌子里找到了他的身份證。死者是入了俄國籍的外國人,名叫葉列米亞·斯米特,機械師,七十八歲。桌上有兩本書,一本是簡明地理,一本是《新約》的俄譯本,這本《新約》的書頁上滿是鉛筆寫的字跡,還有指甲畫的記號。向房客和房東打聽了一下,幾乎人人都對他一無所知。這幢大樓的住戶很多,差不多都是手藝人和德國婦女,她們出租住房并提供包飯和仆人。大樓的管理員是貴族出身,對這位已故的房客也說不出什么,只知道這個住處月租六盧布,死者住了四個月,不過最近兩個月他連一個戈比也不曾付過,所以不得不趕他走。還問過有沒有人到他這里來走動,但誰也不能給予一個令人滿意的答復。這是一座很大的樓房,到這個挪亞方舟[16]來走動的人還少嗎,要記住所有的人是不可能的。看門人在這幢大樓里干了五年左右,他或許多少能介紹一點情況,但兩周前他告假回了家鄉,留下侄子代替他,這是個年輕的小伙子,他認識的房客還不到一半。我說不準,這些查詢的結果究竟如何,不過老人終究被安葬了。在這些日子里,除了忙于其他事務,我還到瓦西里島六道街去過,只是在回來以后,我才不禁自嘲:除了一些普通的房子之外,我在六道街還能看到什么呢?“可是為什么,”我想,“老人在臨死時要提到六道街和瓦西里島呢?難道是說胡話?”
我看了看斯米特留下的空房,覺得挺喜歡。我決定把它留給自己住。主要是因為房間很大,盡管它很矮,最初我老是覺得頭會碰到天花板。不過很快就習慣了。月租六盧布的房子,找不到更好的了。它是獨門獨戶,這一點很吸引我;只消找個仆人就行了,因為完全不用仆人是無法生活的。看門人答應,在最初一個時期,他每天至少來一次,必要時為我做點事。我想:“誰知道呢,說不定會有人來探望老人呢!”不過,老人死去已有五天了,還是沒有誰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