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文學的嬗變
- 見聞札記(譯文隨筆)
- (美)華盛頓·歐文
- 7729字
- 2020-06-18 10:22:14
這也是集中比較精彩的文章之一,且有相當的思想深度,美國人Brander Matthews(布南德爾·馬修斯)所選的The Oxford Book of American Essays(《牛津本美國散文》)中于歐文的作品中即選此篇(以及其另一篇《約翰?!罚?,亦可見此篇之佳。文章屬于西方傳統中較擅長的對話體,在我國《答客難》、《進學解》等一類作品稍與之近似。文章表面上似站在時代進步的潮流的立場上反駁不甘被淘汰者的抱怨,實則亦只是自抒自申其感慨而已?;蛘咭部勺鬟@樣的理解,即從理智上講,新的事物取代舊的事物或舊的為新的淘汰乃是宇宙萬物的共同規律,因而一切當然都不能不如此,但從感情上講,一切卻又不甘愿其如此,但在鐵的規律的面前,卻又完全無可如何,所以也就難免令人扼腕欷歔,感慨系之。當然,從總的大的方面來說,總是那不夠好的將被那更好的所代替,但這也決不盡然;別個情形下,那好的甚至很好的卻被較次乃至極次的所擠掉所取代的情形也并非僅見,而正是這點可能特別引起作者的感觸。最后文中關于莎士比亞的一段極妙,且富幽默意味。
人之心靈每有其似醒非醒之狀態,這時我們往往會躲喧囂,避光焰,而尋覓某種隱逸幽棲之處,藉以耽幻夢、寄遐思,而不受干擾。正是在這樣一種心情下,我曾于惠斯敏斯教堂古舊灰暗的修道院中頗事徘徊,并深得那種得以馳騁其游思的雅趣,這事人們常美其名曰殫思極慮。恰在這時,思慮遭到打破,原因是,大寺學校[84]的一群冒失青少年的踢足球聲突然闖入這寂靜僧院,致使這里的高拱游廊與發霉墳冢也回蕩起他們的歡聲笑語。為避嘈雜,我遂向那大廈的幽僻處入得更深,并要求一堂守[85]準我入其圖書室。堂守攜我經一巨門,門上富昔年飾像,但多已塌圮,出門為一幽暗通道,自此即可進入其議事廳與末日書[86]即庋藏于其中的一間秘室。通道將至盡頭之左側有一小門,正是在這里堂守為我取鑰開鎖;鎖為雙重,開啟時頗不易,似久未有人進入過。既入,登上一陰暗窄梯,復經一門,方始進入此藏書地。
我此刻已置身于一座高大的古老廳堂,屋頂由若干龐碩的陳年橡木擱柵所支撐。沿墻成排哥特式高窗均距地較遠,故光線尚可,唯窗底實已與修道院之屋頂相齊。壁爐上方懸一古舊肖像,像中人著法衣,為大寺之某位高僧。廳堂四周,及其一小拱臺上,皆為書籍,整齊排列于雕花之橡木書架。至其內容,多屬舊日宗教論戰之作,而破敗之狀,卻主要由于年代過久而非翻讀過多。廳的中央有一孤立書桌,上有書籍二三冊,墨水瓶一,而無墨水,與鵝毛筆數支,但亦均不復可用。此處確為供人潛心學問、覃思熟慮的理想之地。深藏于此崇墉高垣之內,確能遠世俗而避塵囂。此時學校的喊叫聲只是偶爾才從那修道院里微弱傳來,而召喚人們前去祈禱的鐘聲也從大寺的拱頂稍得其淡淡應和。漸漸地,那歡笑變得更弱,乃至完全消失;寺鐘亦不再鳴響,于是整個大廳確可謂其靜無比。
我自架上取出厚厚的四開本一冊,書為羊皮封面,上有銅扣,制作至精美,然后即坐于上述桌前一張古色古香的扶手椅上。然而尚未啟書閱讀,我已不知為何竟被此寺宇的一番莊肅氣氛及其幾無生意的死寂而弄得思緒聯翩,漸涉遐想。當我環顧周圍那些發霉封皮下的古舊卷帙,冊冊安放齊整但卻似乎從未受過絲毫驚動,這時我不免覺得,所謂的書室也者,實無異于一種典籍之墓穴,在這里群書的作者正像木乃伊一樣地被掩埋著,而聽任其變黑發霉,乃至永遠陷入沉淪。
這里的每一卷書冊,我不禁想到,盡管此刻被這么無情地棄置于一旁,都曾經使其撰述人那么頭痛欲裂!都曾使他經歷了多少個疲憊的白晝與不眠的夜晚!這些群籍的作者又是如何埋頭于暗室僧房的幽寂之中,不僅須自擯于人群,而且要遁跡于那更可愛的自然,藉以能更矢志于痛苦的研究與緊張的思考!而這一切又為的什么?徒為在此灰塵厚厚的書架上贏得尺寸之地——徒為使其書名在未來某個世紀的某個不甚清醒的教士或闖入的某個游客如我輩者偶爾念叨一下,并在再一個時代連名字也都為人忘記。原來人類所吹噓的不朽云云,實亦不過如此!不過一時的喧囂,一地的名聲,正像那種樓間剛剛響過的鐘鳴,一時間洋洋乎盈耳,繼而在回聲中裊裊上一陣——然后便從此永歸于寂滅,仿佛根本不曾發生過似的。
就在我以一手支頤,半念叨半思忖著這類事情的時候,我的另一只手卻在不停地敲著那四開本,這樣無意中竟將它的書扣打開;這時使我大吃一驚的是,這本小書竟像是剛剛從酣睡中醒過來的那樣,先是三兩聲呵欠,接著是一陣嘶啞的哼哈,最后便開口講起話來。開始時那聲音沙啞而不連貫,原因是受到封皮上縱橫交錯的蛛網的影響,另外也和感染了寺中的陰濕而患風寒有關。不過,時間不大,它的話已能聽得清楚,這時我發現這部小書還是口齒伶俐,很健談的。它那語言,一點不假,確實是古怪過時的,它的發音,如以今天的標準衡量,也難脫粗鄙之譏;但盡管如此,我還是要竭盡全力去將那些話翻譯成我們今天可以接受的語言。
那話是從抱怨世人對書籍的遺棄說起的——功勞成績竟聽任其受到忽視埋沒,以及諸如此類的懷才不遇感慨,并對它自己長逾兩個世紀而未被開啟過這點感到痛心疾首。又說,這里的教長只是偶爾才來光顧一下,這時他會取下一兩冊書,在手中摩挲上一陣,便又放回到架上。“請問這又叫什么做法?”那小四開本道,這時我發現它已極不平靜,“請問這又叫什么做法,把我們這幾千本卷冊全都幽禁扃閉在這里,然后交給幾名老年堂守管著,仿佛東方后宮中的一群美人,只有那教長一人才有權偶爾臨幸一下我們?著書之目的原在供人以樂趣,或使人從中得到享受;所以我亟欲能通過一條法律,規定每任教長每年至少要對我們每位訪問一次;如確有困難,那也可以每隔一段時間便把惠斯敏斯學校的全體學生全都放到這里,這樣我們至少過上一程便有機會稍見天日?!?
“且慢,我尊貴的朋友,”我回答道,“但你忘記你比起你那一代的許多書籍來已經算是幸運多了。由于被儲入了這老圖書館,你的命運已幾堪匹配受供奉于鄰近教堂中的那些圣賢帝王的靈寢;而反觀你同代的許多遺骸,卻不得不按一般的自然法則,早已委泥化塵?!?
“先生,”那書冊接言道,說時微振其書頁,露其驕矜之態,“我這部書原系為整個世界而著,而絕非僅為此寺院中之書蠹[87]。揆作者初意,我亦原被指望能傳遍千家萬戶,絲毫不讓于當年許多別人的書;可我卻不幸被幽囚在了這里,而且長逾兩個世紀之久。我已眼看就要淪為那些蠹魚的腹中之餐,事實上它們已經在悄悄蠶食起我的肝腸,如若不是叨君之福,得此機會,庶幾乎在我化為齏粉之前,尚能留下幾句遺言。”
“我的好友,”我反駁道,“果然你也如你所說的那樣真的流行開來的話,那你會等不到現在就早已不在人世了。從你的外貌判斷,你確已老耄不堪,你的同代人中少有能幸存到今天的,而那幸存者所以能享有高齡,主要因為像你這樣被幽禁在圖書館里;而這點,容我再補充幾句,非但不應作后宮美女之類的不倫比譬,反應以正確的態度與感激的心情,將其比作教會所屬的某種診所,乃純系為老邁無助者而設,而在這里,既能善加珍攝,又無辛苦操勞,一個人才能活得壽數極長,久而不死。你剛才談起你的同代人時,仿佛他們至今還在流行——可我們今天誰又見過他們的著作?我們還能聽到羅伯特·葛羅斯臺斯,那林肯城的[88]?說真的,若論到為身后萬世而辛苦,恐怕我們誰也比不上他更艱苦卓絕。據說他一生就撰寫過近二百本書。他實際上是用書籍建造了一座金字塔,以使其令名得以垂之久永;但可惜,這座高塔卻早就坍塌傾圮了,今天留傳下來的只不過是些斷簡殘篇罷了,如今只散見于各地圖書館中,而這些即使是文物專家也難得一顧。我們還聽到吉拉杜斯·坎布蘭西斯[89]嗎,那位史家、文物家、哲學家、神學家以及詩人?他曾兩度謝絕主教肥差,以便閉起門來潛心為后人著述;只可惜那后人并不體察他的辛勞。再如那亨丁頓的亨利[90]又如何了呢?此人除編纂過一部以淹博著稱的英國史外,尚寫過一篇論世俗之可鄙的鴻文,而世俗對他的報復卻是不去讀他。再如艾克西特的約瑟夫[91],那位歷來公認的拉丁文章藝術的曠世奇才,他的東西又有誰還加征引呢?就以他的三部英雄史詩而論,其一遺佚,固永劫難復,今僅存者,殘行而已;另外二部,其閱讀亦僅限于少數獵奇者;乃至其情詩與警句詩,也都渺不可尋。今天還有誰在讀約翰·瓦里斯[92],那位圣芳濟會[93]教士,曾榮膺‘生命之樹’[94]美譽的人?誰還在讀瑪姆斯柏利的威廉[95]?——誰在讀杜汗姆的西蒙[96]——誰在讀匹茲堡的本納狄克[97]?——在讀圣阿爾邦斯的約翰·韓威爾[98]?——誰在讀——?”
“請問,朋友,”那四開本叫道,言時不勝忿忿,“請問你把我看成了什么歲數?你所談到的作者無一不是生長于我以前很久的人,而且所用語言不是法語即是拉丁語,這樣他們在一定意義上可謂早已自絕于其本國,因而遭人遺忘,亦理之宜;但我自己,先生,則大是不同,我之來此世上完全系假諸那著名的溫克恩·得·伍德[99]之手。我寫作所用語言乃系本國的語言,而且那時這個語言久已定型;事實上我便曾被尊為純正與優美英語之極佳典范?!?
(按此處合應注釋一句,以上的一番原話,其措辭確可謂古奧佶屈之極,只是經過了本作者的絕大努力,方才勉強敷衍成了這種可通曉的今日文字。)[100]
“剛才弄錯你的年紀,”我道歉說,“這里敬祈恕罪;不過這事其實關系不大;即使是你那一時代的作者,現在也幾乎同樣個個為人遺忘;得·伍德的那些刊本現在已不過是收藏家手中的玩物而已。至于語言的純潔性與穩定性云云,這一點你曾自恃為足以不朽的根據,其實是最靠不住的,每一代的作者也都這么認為,這事早自那可敬的哥洛塞斯特的羅伯特[101]的時代便一直是如此,他的那部歷史就曾是用駁雜的撒克遜語的詩行寫成的。甚至直到今天,不少人一提起斯賓塞時便好把他的‘純凈無瑕的英語之源’[102]搬了出來,仿佛語言只是從某一泉眼或源頭流出來的,而不是眾多話語的一種匯合,無時無刻不經歷著各式各樣的變易與混雜。正是這個遂使得英國文學這么變化多端,并賴此而建立的名聲也這么短暫不定。除非思想內容也能被固定于某種恒久不變的表達工具之中,而不是目前的這種情形,但可惜就連思想本身也脫不出世上其他一切事物的共同命運,即是亦必歸于衰朽。這事對那些走紅的作家正是一副規箴,大可殺殺他們的傲氣驕矜。他會發現,他曾賴以寄托其名聲的那種語言竟于不知不覺間在發生著改變,既經不起時光的淘汰,也抵不住時尚的戲弄。他回溯了一下他本國的早期文人,那些當年曾經盛極一時的作家,如今早已為當代的一批新人所代替。曾幾何時,他們的令名早已隱而不彰,其書中的種種妙處,唯有十足的書蠹或者才能欣賞。而這個,他已有了先見之明,也即將是他自己著作的命運,因而盡管受人贊美于一時,甚至被奉為純正之雅范,然而時日一長,也必同樣變得古舊過時,這樣即使在其本土,也將如埃及方尖塔[103]上的文字那樣,終變得無人能解[104],或者古奧得有類路恩銘刻[105],據云今天在韃靼人的沙漠中尚能見到。我常說,”我繼續講道,言下頗有情不自勝之慨,“每當我看到一座現代的圖書室中四壁皆是燙金精裝的漂亮新出書籍,我就會不禁頹然榻上,痛哭不已;那情形,恰似那了不起的薛西斯,即當他見到他的大軍威儀赫赫地列隊于他的面前時,不期忽生百年之后將無一復存之想,因而竟憂從中來,悲不自勝!”[106]
“唉,”四開本長嘆道,“你講的意思,我已完全明白;這些糊涂亂抹的無聊家伙已擠掉了過去的優秀作家。照這樣說來,今天恐怕只剩下下面的幾部書還會有人讀了——非力蒲·錫德尼爵士的《阿迦底亞》[107]、撒克維爾的莊嚴劇作[108]和它的《吏治寶鑒》或者那‘難以比并的約翰·李黎’的精妙的攸菲體[109],等等。”
“可這里你又錯了,”我反駁說;“那些你認為仍然在行時的作家,其根據就是在你所處時代曾經如此,卻早已成為歷史陳跡了。非力蒲·錫德尼爵士的《阿迦底亞》,盡管其崇拜者當年曾那么癡迷地斷言其為不朽,而且那里面也確實是充滿著種種高尚思想與精妙形象,另外措詞用語也都那么優美,可今天已很少有人提起。撒克維爾亦然,陷于寂寞無聞;就連李黎也不例外,盡管他的作品一度曾深為宮廷所喜,而且可謂憑一語而不朽[110],今天竟連他的大名也多不為人知。事實上整批整批當年頗曾搖筆鼓舌的作家,其高文讜論也都衰歇下去,盡管其筆甚健,其鋒亦利。繼此而產生的文學真是一浪緊逐一浪,并將前者連連卷入水下,以致再難見到天日,只是后來某個勤奮的潛水人才將其殘編斷簡尋回一些,以餉那獵奇者?!?
“以不佞的私見看來,”我繼續道,“這種語言上的嬗變正是上天的一種奇妙的安排[111],這對不論一般社會,還是作家自己,都是大有裨益的。打個比方說,我們天天都會看到,各式各樣的花草蔬菜總是不停地在滋殖生長,一時將漫山遍野裝飾得那么美不可言,但不久卻又都枯死凋零,以把土地騰給新的苗卉。而如若不是這樣,大自然那生生不已的富饒盈衍就不再是福而是禍了。那時整個大地勢必要呻吟于臃腫無度的植被之下,淪為榛莽塞途的蠻荒一片。同理,天才之作也好,學術巨著也好,也都不能不逐漸式微下來,以給新的著述空出地盤。語言總是要不斷發生變易,而隨之變易的則是作家們的作品,這些在興旺了一陣之后,也必照例趨于衰亡;否則,那天才的創造能力就要充溢盈滿這個世界,人的心靈也必將被這無窮無盡的文學幻景迷宮給弄得頭暈目眩。對于這漫無邊際的滋殖繁衍能力,過去是有過一些節制情形的。作品的出世總須先經一番撰寫之勞,而一抄寫便既不能快又極辛苦;其次書的內容不是要書于羊皮(而羊皮卻索價極昂,是故要書寫一部新書,便往往需抹掉一部舊書),便是要寫入草紙(而草紙卻是脆薄和不耐久的),這就又增加了限制。再者,著書這事又是一項既非人人做得又屬無甚利益可圖的狹窄行業,其從業者唯有僧侶,亦即操持之于寺院的冷清閑散之中。最后書卷手稿之匯聚也屬緩慢而費錢的事體,故也幾乎唯有寺院才籌辦得來。正是由于上述情況,我們才在一定程度上遏止了古代知識的泛濫橫流,才使思想的源泉不曾出現壅塞斷流,另外也才使近代的聰明才智免遭滅頂之災。但是紙和印刷術的發明卻使得上述的節制不再生效。紙和印刷術把每個人都變成作家,使每個人都能把自己的一切變成文字,然后將其播揚到世界各個角落。其結果是令人堪驚的。文學這條涓涓細流已迅速漲成洪流——匯為巨川——變作大海。幾百年之前,一個擁有四五百部文稿的館藏已稱得起是座不小的圖書館;但時至今日,即使二三萬部,又算得什么,既然成群的作家一直在筆不停揮,印刷工人也一直機不停印,以便使書的數目一翻再翻,三倍五倍向上增漲?除非是某種足以使這源源而來的文思詩才得以及時受到遏止的妙策能夠想得出來——因現在這方面確已多到令人難以消受,我實在深為我們的后代子孫而惶恐戰栗不已。我擔心僅只這語言的變易一項仍恐不夠。批評這事也將大有可為。批評現已呈現出與文學之增長而俱長的趨勢,那情形與一些經濟學家所宣傳的要對人口的增長施行有益的限制的作法頗不無相似之處[112]??紤]到這點,批評家的增多一事便只能鼓勵不能反對,哪怕有些再不高明。不過我又擔心這一切恐怕終將無濟于事;因為,不管批評家會怎么批評,那寫書的還會照寫不誤,印書的也會照印不誤,而整個世界終將被那無數的好書而弄得汗牛充棟,不堪其累。不需多久,僅僅背誦這些書名也會成為一個人的畢生事業。事實上今天的一位尚稱得起有點學問的人也僅僅讀點書評罷了[113],而未來的淵博學者也只會是一只‘兩腳書目’[114],如此而已?!?
“我可敬的先生,”四開本又插話道,說時已困倦得呵欠不停,“請容許我打斷一下你的談話,看來你性不近詩而更近散文。我想順便向你打聽一個作家,這人在我離去世界時還小有名氣。不過那名氣人們認為也只是徒噪一時的。有學問的人都對他搖頭,這個沒文化的窮漢是既不通拉丁文又不懂希臘文的,他還因為偷鹿的罪行而逃離鄉里。我想他的名字好像叫莎士比亞。但我敢說人們恐怕早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凈了。”
“恰恰相反,”我反駁道,“正是多虧了此君,他那個時代的文學才享受了歷來英國文學的任何時期都不曾有過的長久壽命。事實上往往會出現這樣的作家,他們能經得起語言的變化,原因是他們植根于那永不會變的人性。他們正像我們通常在堤岸邊見到的一些參天巨木那樣,由于根深蒂固,因而能穿越表土而遠遠鉆入到地下,這樣不但能保住母土,不被水流沖走,而且附近的普通植物乃至無名莠草也都賴以而活得長久。這個就是莎士比亞的情形,既能抵得住時光的侵襲,復能將他那時代的語言和文學仍為今人所用,并將不少平凡作者的壽命延長直到今天,而這點只緣廁身其旁,托其蔭庇罷了。但是即使是這樣一位大才,這點實在令人言之痛心,也不免逐漸沾上了時代的不利影響,而使他的真身蒙受了眾多評論家的糟踐,結果正像一株名貴花木那樣因遭到無數野藤蔓草的重重包圍而給弄得奄奄一息,盡管后者是靠前者養活的?!?
聽到這里,那四開本確實因再強忍不住而放聲大笑起來,而不想竟然笑得這么厲害,再加上其體態過于臃腫,真是差點兒閉過氣去?!皩嵲谑翘盍?!”剛等他喘過氣來便大叫道,“實在是太妙了!難道你要告訴我的就是,一個時代的文學就是靠的這種偷鹿的流氓才得以不朽,就是靠的一個沒學問的;靠的一個會作詩的,這倒不假——會作詩的!”說到這里,只見他又一次地狂笑不止。
我不想否認,他的這種粗野的確叫人感到極不舒服,不過這事倒也是好原諒的,他的那個時代本來就還不夠文明。不過原諒盡管原諒,原則卻不能放棄半點。
“一點不錯,”我接著上面的話講道,態度非常堅決,“是個會作詩的;其實說到不朽的話,那么所有作家當中第一個就得數他。別人的東西是靠頭腦寫出來的,而他的卻是從心里流出來的,所以總是能抓住人心。他乃是自然[115]的忠實的描繪者,而自然的面目卻總會是不變的和總會是有趣的。許多散文的作者往往過于啰唆,連篇累牘,臃腫不堪;其篇頁之中盡是腐語陳言,其內容也因篇幅過大而令人生厭。但是在真正的詩人那里,一切竟是那么的凝練、動人和富有光彩。他的那最精妙的思想總是用那最精妙的語言表達出來的。他總是用他從自然和藝術中所見到的最感人的東西來使他筆下的一切具體生動起來。他總是將他眼前不絕浮現的人生萬象一一攝取來豐富他的寫作內容。因此,他的作品便包孕了他所生存于其間的那個時代的真正精神乃至芬芳。他的作品正仿佛無價的寶匣一具,體積不大但卻將一國語言的整個財富——它的全部家珍——悉數收羅在內,藉以通過這最簡約的形式而傳給自己的后代[116],那外觀也許會有些古舊過時,因而不時需要加以翻新[117],例如喬叟就屬這種情形;但是這些珠璣的真正光彩與內在價值卻必永世不變。只須掉頭回顧一下我們過去漫長的文學歷史,那里面又有著多少沉悶的地域,盡是無聊的教士傳說與繁瑣爭論!多少神學思辨的泥淖沼澤!多少玄學空談的不毛之地!只是在非常稀罕的情形下,我們才會欣睹幸會著幾名其資質仿佛天縱的詩人,并恍如明晃晃的燈塔那樣各自從其天南海北的不同高處,將那詩思的純凈之光一代代地向著世人傳播開來?!?
我正準備對當代的詩人也認真贊美一番,不巧室門突開,使得我不能不停下話來回頭望望。原來是堂守前來通知,閉館的時間到了。我本想同那四開本臨別再多說幾句,可那尊貴的小書竟默默不再言語;轉眼間書冊已經上扣,而且對適才所發生的種種似已不復知覺。此后我還往這圖書館去過幾次,有意想邀它再多談談,但卻均未得到成功。再說就連上面這篇絮語漫話是真是幻,是發生過的確切事實,抑或僅僅是我往往也身不由己所陷入的另一次的白日夢,我自己至今也還未能考察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