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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骨骼

他又錯過了就診時間。哈里斯先生在樓梯井處白著臉轉身上樓,他看見指向箭頭上方伯利醫生燙金的名字。伯利醫生見他進門會不會嘆氣呢?這是他今年第十次來這里。但伯利醫生不該抱怨,他幫他做檢查可是收費的!

護士看見哈里斯先生,略帶好笑地踮著腳尖走到鑲玻璃的門前,把門推開,頭探進去。哈里斯仿佛聽見她說:“醫生,您猜誰來了?”而醫生也不低聲回答:“哦,上帝,又來了?”

哈里斯不安地咽了咽口水。

哈里斯走進去,伯利醫生大聲說:“又是骨痛!啊!!”他皺皺眉,扶了下眼鏡,“親愛的哈里斯,你所接受過的治療用的是最先進的科技。你是太緊張了。讓我看看你的手指。抽煙太多。讓我聞聞你的口氣。攝入蛋白質過量。讓我再看看你的眼睛。睡眠不足。你說怎么辦?補充睡眠,少吃高蛋白食品,把煙戒掉。請付十塊錢。”

哈里斯怏怏地站著。

醫生放下文件,抬起頭。“你還在這里?你這是疑心病!現在請付十一塊錢。”

“可為什么我的骨頭會痛?”哈里斯問。

伯利醫生像對小孩一樣說:“你是不是有過肌肉疼痛,然后不停地刺激它,神經過度緊張,又不停地揉它?你越擔心,情況就越糟糕。你別去管它,疼痛反而會消失。你要知道,這大部分的疼痛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就這樣吧,孩子,這就是你的情況。別去想它。服一劑瀉鹽。出去走走,去鳳凰城吧,你都想了好幾個月了。旅行對你有好處!”

五分鐘后,在街角的藥店,哈里斯先生快速翻閱著分類電話簿。像伯利這樣不開眼的蠢貨真夠有同情心的!他的手指向下移動,滑過一個個骨科專家的名字,最后停在M.穆尼甘上。穆尼甘的名字后面沒有印“醫學博士”或其他任何學術頭銜,但他的診所倒是很近便。往前走三條街,穿過一個街區……

M.穆尼甘和他的診所一樣,看上去又小又黑。他的身上也和他的診所一樣,有碘仿、碘伏和其他的怪味。不過,他是個很好的傾聽者,而且聽的時候滴溜轉動的眼睛熱切得發亮。他對哈里斯說話的口音很特別,仿佛每個詞都是輕輕吹出來的;顯然那是因為他的假牙不夠嚴絲合縫。

哈里斯把來意和盤托出。

M.穆尼甘點點頭。他以前遇到過類似的病例。身體的骨頭。人們并不了解自己的骨頭。啊,沒錯,就是骨頭。骨骼。最難的就是它。這與失去平衡有關,人的靈魂、肉體和骨骼要和諧共處,不得有任何差池。極為復雜,M.穆尼甘輕吹著哨音說。

哈里斯直聽得入了迷。終于有醫生理解他的病情了!

是心理問題,M.穆尼甘說。他飄然地來到一面昏暗的墻壁前,嘩啦啦地取下半打X光片,房間里浮現出古老的鬼魅般的影子。有了,有了!令人吃驚的骨骼!光影中一根根或長或短或大或小的骨頭。哈里斯先生必須了解自己的處境,他的難題!M.穆尼甘拍打著X光片,輕聲細語,手指劃過淡若星云的肌肉組織,里面懸著若隱若現的頭蓋骨、脊髓、骨盆、灰質、鈣質、骨髓,這里、那里、這些、那些,還有其他!看!

哈里斯膽戰心驚。從X光片和圖片中吹來泛著綠色磷光的風,仿佛來自達利和福塞利畫中怪物所定居的土地。

M.穆尼甘以輕柔的哨音問,哈里斯先生愿意——治療——他的骨骼嗎?

“看情況。”哈里斯說。

哦,M.穆尼甘愛莫能助,除非哈里斯愿意配合。從心理學的角度看,一個人首先得承認需要幫助,否則醫生也無能為力。但(聳了聳肩)M.穆尼甘還是決定“試一試”。

哈里斯張著嘴巴躺在臺上。燈光熄滅,窗簾拉上。M.穆尼甘走近他的病人。

有個東西碰了一下哈里斯的舌頭。

他感到自己的下頜骨被迫張開,發出微弱的喀喀聲。昏暗的墻上,那些骨骼圖片中的一幅似乎抖了一下,要跳起來。哈里斯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合攏嘴巴。

M.穆尼甘大叫一聲。他的鼻子差點被咬掉!沒用,沒用!時機未到!他咕噥著拉開窗簾,心里十分失望。等哈里斯先生感到能從心理上配合、等他真需要幫助且相信M.穆尼甘能幫他,那時也許才有辦法。M.穆尼甘伸出他的小手,診斷費僅需兩塊錢。哈里斯先生必須想一想。眼前這張骨骼圖,需要哈里斯帶回家仔細研究。它能讓他熟悉自己的身體。他必須徹底了解自己,他必須提高警惕。骨骼是奇怪又難控制的東西。M.穆尼甘的眼睛閃閃發光。哈里斯先生再會。哦,他喜歡吃面包棒嗎?M.穆尼甘遞給哈里斯一罐又長又硬的咸味面包棒,他自己也拿了一根,說是咀嚼面包棒可以讓他的牙口保持——呃——鍛煉。再會,再會,哈里斯先生!

哈里斯先生回家。

第二天,星期天。哈里斯先生發現全身新增了數不清的疼痛。整個上午,他以全新的興趣盯著那張骨骼圖,那是M.穆尼甘給他的,雖然尺寸不大,但從解剖學上看,堪稱完美。

吃晚飯時,妻子克拉麗絲一個一個地掰動細小的指關節,發出噼啪的響聲,他嚇了一跳,捂住耳朵大喊:“住手!”

飯后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克拉麗絲和她的三個女伴在客廳里玩橋牌,有說有笑。哈里斯則躲在遠處,越發好奇地摸索自己的四肢。過了一個小時,他突然站起來叫道:“克拉麗絲!”

克拉麗絲總能像跳舞一樣進入任何一個房間,身體做出各種輕盈曼妙的動作,腳底幾乎不觸碰地毯的絨毛。她暫時拋開伙伴,高興地跑來看他。她發現他又坐在遠處的角落里,只顧看那張解剖圖。“親愛的,你還在擔心嗎?”她問,“別擔心了。”她坐在他的膝蓋上。

她的美貌也難使他分神。他掂了掂她輕盈的身體,疑惑地摸摸她的膝蓋骨。她的膝蓋骨似乎在光潤白皙的皮膚下移動。“它本來就是這樣的嗎?”他深吸一口氣問道。

“什么本來就是這樣?”她笑了,“你是說我的膝蓋骨?”

“它本來就會在你的膝蓋上跑來跑去嗎?”

她試了試。“確實如此。”她驚嘆道。

“你的也會動,真是太好了,”他嘆了口氣,“我還在擔心呢。”

“擔心什么?”

他拍拍自己的肋骨。“我的肋骨不會動,它們就停在這里,有幾根懸在半空中,真讓人搞不懂!”

克拉麗絲雙手握著自己小小的胸部曲線下方。

“當然啦,傻瓜,每個人的肋骨都固定在某個點上,那幾根滑稽的短肋骨叫游離肋。”

“希望它們不要游得太遠。”他惴惴不安地打趣道。現在,他只想一個人待著,好用顫抖的雙手去做更多、更新奇的考古發現。他可不想被人嘲笑。

“謝謝你過來,親愛的。”他說。

“隨叫隨到。”她小巧玲瓏的鼻子輕輕蹭了蹭他的。

“等等!你看,這里……”他伸出手指摸摸自己的鼻子,又摸摸她的,“你發現沒?鼻骨向下只長到這兒,再往下全是軟骨組織!”

她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當然,親愛的!”然后舞出房間。

現在,他獨自一人坐著,感覺汗水從臉上的坑坑洞洞里汩汩滲出,匯成一股細流沿臉頰往下淌。他舔了舔嘴,閉上眼。啊……啊……下一步,是什么……?是脊椎,沒錯。這里。他慢慢地檢查,像按動辦公室里呼叫秘書和快遞員的按鈕。但此刻按在脊柱上,回應他的卻是害怕和恐懼,它們從他心中的千萬道門戶沖出來對抗他、動搖他!他的脊椎摸上去很可怕——很陌生。仿佛剛剛吃剩的魚骨,散落在冰冷的瓷盤里。他捏著那些小小的圓形椎骨。“主啊!主啊!”

他的牙齒開始打顫。萬能的主啊!他心里想,為什么這么多年來我都沒想到?這些年來,我居然和一副——骨骼——形影不離,它就藏在身體里!為什么我們總以為自己理所當然?為什么我們從不懷疑自己的身體和存在?

一副骨骼。那些相互連接、雪白、堅硬的東西;那些臟兮兮、干巴巴、易碎、眼窩深陷、骷髏臉、手指抖索、格格作響,在結滿蛛網的廢棄櫥柜中掛在頸鏈上搖來晃去的東西;那些在沙漠里隨處可見,像骰子般四處散落的東西!

他站起來,他再也坐不住了。此刻就在我體內,他抓住他的肚子、他的腦袋,我的腦袋里是一顆——頭骨。那種圓弧狀的甲殼,像帶電的水母般裝著我的大腦,殼體上有縫隙,前面有兩個窟窿,仿佛雙管獵槍的槍口!這些由骨頭形成的洞窟和護壁為我的血肉、我的嗅覺、我的視覺、我的聽覺、我的思想提供保護和居所!一顆頭骨,包圍著我的大腦,使它透過兩扇骨窗看見外面的世界!

他很想沖進去,攪亂她們的牌局,正如狐貍闖進雞窩,鬧得紙牌像雞毛一樣滿天飛!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沒那么做。啊,啊,伙計,你要控制自己。這是一個啟示,你要把握它的價值,理解它,品味它。但是一副骨骼!他的潛意識叫道。我受不了它。它太粗俗,太恐怖,太嚇人。骨骼使人恐懼;它們在古老的城堡里丁零當啷、咯咯作響,掛在橡木椽子上,像隨風飄蕩的長長的鐘擺,悠然地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親愛的,你要來見見女士們嗎?”他妻子清脆甜美的聲音在遠處呼喚他。

哈里斯先生站起來。他的骨骼架著他站起來!這個體內的東西、入侵者、恐怖的怪物,正支撐著他的手臂、他的雙腿、他的腦袋!那種感覺就像一個不該出現的人站在你的身后。他每走一步都會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外來物”有多么依賴。

“親愛的,我一會兒就來。”他有氣無力地回答。他在心中對自己說,加油,振作起來!你明天還得工作。星期五你還要去鳳凰城,還得驅車趕遠路,數百里的路程。為了那趟旅程,你必須養精蓄銳,否則很難說服克萊爾登先生投資你的陶瓷生意。現在必須打起精神!

過了一會兒,他來到女士們中間,經過介紹,他認識了威瑟斯夫人、阿貝馬特太太和科茜小姐。她們體內也都住著一副骨骼,但她們看上去神態自若,因為自然之手在她們的鎖骨、股骨和脛骨外面精心地裹上了乳房、大腿和小腿,頭骨上有發型和眉毛,還有被蜜蜂蜇了似的嘴唇和——主啊!哈里斯先生在心中驚叫道,要是她們說話或者吃東西,骨骼就會露出一部分——她們的牙齒!我從沒想過這一點。“失陪一下。”他倒抽一口氣,急忙跑出房間,及時把吃下的午餐吐到花園欄桿外的矮牽牛花叢里。

晚上妻子更衣時,他正坐在床上仔細修剪手腳上的指甲。這些指甲也是骨頭的一部分,在骨骼的推擠下才憤怒地向外生長。他一定在喃喃自語中說出了這番理論,因為很快他發現妻子已穿著睡衣來到床上,張開雙臂摟住他的脖子,打著哈欠說:“哦,親愛的,指甲可不是骨頭,它們不過是硬化的表皮!”

他放下剪刀。“你確定嗎?我倒希望如此,這樣我會好受些。”他注視著她的身體曲線,暗自贊嘆,“我希望所有人類都以同樣方式被打造。”

“你的疑心病真是要命!”她伸長了手臂抱著他說,“來,怎么啦?告訴媽媽。”

“我身體里有什么東西,”他說,“那個東西——被我吃了。”

第二天上午和整個下午,在位于市中心的辦公室里,哈里斯先生憂心忡忡地研究著自己體內各種骨頭的大小、形狀和構造。上午十點鐘,他主動要求摸一下史密斯先生的手肘。史密斯先生勉強同意,但懷疑地皺了皺眉。吃過午飯后,哈里斯先生又要摸勞雷爾小姐的肩胛,她立馬轉身往他身上一貼,閉著眼發出貓似的呼嚕聲。

“勞雷爾小姐!”他呵斥道,“你別這樣!”

一個人的時候,他也想過自己是否有精神問題。戰爭剛剛結束,工作上的壓力,未來的不確定性,也許都與自己的精神狀態有莫大的關系。他想辭職,自己創業。他在陶藝和雕刻方面頗有天分,要盡快去一趟亞利桑那,從克萊爾登先生那兒借點錢,建一座窯場,開一家陶瓷店。這讓他很操心,壓力很大。幸好他找到了M.穆尼甘,他似乎很想了解他、幫他。他準備獨自對抗到底,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去找穆尼甘或伯利醫生。那種怪異的感覺終將過去,他坐下來想道,眼睛瞪著虛空。

然而怪異的感覺并沒有消失,反而見長了。

到星期二和星期三,那種感覺給他造成極大的困擾,他的表皮、頭發和其他附著物徹底亂了套,而被裹在里面的骨骼卻還是那么干凈、光滑、有效率。有時他就著燈光苦著臉、癟著嘴時,還能看見他的頭骨在皮肉后面對他齜牙咧嘴地笑。

放開我!他喊道。放開我!我的肺!住手!

他痙攣似的喘著氣,像被肋骨卡住了呼吸。

我的大腦——別擠它!

一陣劇烈的頭痛把他的大腦燒成灰燼。

我的內臟,放開它們,看在上帝的分上!放過我的心臟!

他的心臟在肋骨的夾擊下縮成一團,而肋骨就像張牙舞爪的蒼白的蜘蛛,居高臨下地撥弄自己的獵物。

有一天晚上,他汗淋淋地躺在床上,克拉麗絲外出參加紅十字會議還沒回來。他想要集中精神,卻只能更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骯臟的皮囊與漂亮清爽的鈣質骨骼間的沖突。

他的臉:難道不是油膩且爬滿了憂慮的皺紋?

且看他完美無瑕、雪白锃亮的頭骨。

他的鼻子:難道不是大得離譜?

且看他頭骨上小巧玲瓏的鼻骨,和它前面形成這歪斜大鼻子的巨大軟骨。

他的身體:難道不肥胖臃腫?

且看他的骨骼:修長、苗條、恰到好處的線條,精雕細琢的東方象牙!完美、纖細,猶如一只白螳螂!

他的眼睛:難道不暴突、普通、呆板?

可是,請你看他頭骨上的眼窩,多么深邃、圓整、憂郁、平靜、睿智、不朽。任你深入注視也難以探盡它們黑暗的思想。那兩窩黑暗裝滿了世間所有的諷刺,所有的生命,所有的一切。

比較,比較,比較。

他生了好幾個小時的悶氣。然而那副骨骼,那個永遠脆弱而莊嚴的哲學家,平靜地懸掛在體內,一言不發,仿佛蟄伏在蛹內的昆蟲,等待再等待。

哈里斯慢慢地坐起來。

“等一等。慢著!”他突然叫起來,“你也無可奈何。我抓住你了。我想讓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你阻止不了!我說動一動你的腕骨、掌骨和指骨——揮揮手——叫它們走,就像我揮趕別人那樣!”他笑著說,“我命令腓骨和股骨開步走,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我們上街走走。來吧!”

哈里斯咧嘴笑了。

“棋逢對手,難分高下。我倆必須決一勝負!畢竟,我是會思考的一方!是的,謝天謝地!是的。即使沒有你,我照樣能思考!”

話剛說完,老虎的嘴巴咔嚓猛咬下來,將他的大腦咬成兩半。哈里斯大叫一聲。他的頭骨抓住他,害他做噩夢。然后慢慢地,他尖叫著靠近眼前的噩夢,一個一個把它們咽下肚子,直到最后一個噩夢消失,燈光熄滅……

臨近周末,他因為健康的原因推遲了鳳凰城之行。他站在體重秤上,看見紅色的指針慢慢滑向一百六十五磅。

他發出呻吟。為什么?多年來我的體重一直維持在一百七十五磅。我不可能掉了十磅!他對著沾滿蒼蠅屎的鏡子察看自己的臉。冰冷、原始的恐懼隨著奇怪的戰栗布滿他的全身。你,你!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

他對著自己瘦削的臉揮了揮拳頭,尤其對他的上頜、他的下頜、他的頭蓋骨和頸椎說了一番狠話。

“你這該死的東西,你!你以為能把我餓死,使我減輕體重,啊?削掉我的血肉,讓我只剩下皮包骨。想要把我甩開,你好稱王稱霸,啊?不,絕不!”

他逃命似的跑進自助餐廳。

火雞、調味品、奶油土豆、四道蔬菜、三道甜點,他一樣也吃不下,只覺得反胃。他強迫自己。他開始牙痛。牙齒壞了,是嗎?他惱怒地想。哪怕所有的牙齒都丁零當啷、噼里啪啦地掉進我的肉湯,我也要把它們全吃掉。

他的腦袋燒得厲害,他的胸腔收縮,呼吸急促,牙齒劇烈疼痛,但他知道自己取得一個小小的勝利。他正準備喝牛奶,突然又停下來,把牛奶倒進一盆旱金蓮里。不給你補鈣,小子,就不給你補鈣。我以后再也不吃含鈣的食品或其他強化骨骼的礦物質。我只為我們當中的一個而不是兩個吃飯,我的伙計。

“一百五十磅,”一個星期后他對妻子說,“你覺得我有變化嗎?”

“這樣更好,”克拉麗絲說,“親愛的,以你的身高,你一直都偏胖。”她摸摸他的下巴,“我喜歡你的臉。比以前漂亮多了,線條分明,更有力了。”

“它們不是我的線條,是他的,該死!你是說你更喜歡他,不喜歡我?”

“他?‘他’是誰?”

在客廳的鏡子里,在克拉麗絲背后,他的頭骨透過憎恨、絕望、扭曲的皮肉,報之以嘲諷的微笑。

他氣得往嘴里塞了一把麥芽糖。如果吃不下其他的,這倒是個增加體重的辦法。克拉麗絲發現了糖紙。

“可是,親愛的,說真的,你沒必要為我增加體重。”她說。

噢,閉嘴!他想說。

她讓他把頭枕在她腿上。“親愛的,”她說,“我最近一直在觀察你。你的精神狀態——很不好。你嘴上不說,但你看上去——很恐慌。晚上你在床上翻來覆去,也許你該去看看心理醫生,但我想我知道他會對你說什么。通過你無意中透露的種種跡象,我猜出了大概。我可以告訴你,你和你的骨骼就是同一個人,沒有任何不同,‘一個國家,不可分割,人人享有自由和正義’。合則生,分則死。如果你們兩個以后不能像老夫老妻一樣和睦相處,建議你再去找伯利醫生看看。但首先,要放松。你已經陷入惡性循環,你越擔心,你的骨頭就越搗亂,讓你更擔心。歸根結底,是誰先挑起事端——是你,還是潛伏在你消化道后面、你所聲稱的那個無名的存在?”

他閉上眼睛。“是我,我想應該是我。繼續,克拉麗絲,繼續說。”

“你先休息吧,”她溫柔地說,“好好休息,忘記這回事。”

哈里斯先生振作了半天,就又開始消沉下去。這一切都是他的幻想在作祟,但上帝啊,這副難纏的骨骼已經開始反擊。

當天晚些時候,哈里斯動身去診所找M.穆尼甘。他走了半個鐘頭才找到那個地方,他無意中看見樓房外墻玻璃板上有“M.穆尼甘”的首字母縮寫,幾個舊得掉色的燙金字。這時,他的骨頭似乎從它們的棲息地突然引爆,痛苦地爆發出來。他眼前一黑,腳下一個踉蹌,再次睜開眼時,他已經繞過街角。M.穆尼甘的診所不見了。

疼痛消退。

M.穆尼甘一定能幫他。光看名字就有這么大的反應,毫無疑問M.穆尼甘正是他要找的人。

但不是今天。每次他想要返回診所,就會劇痛難忍。他滿身大汗,不得不放棄,搖晃著走進一間雞尾酒吧。

穿過昏暗的酒吧時,他忽然想到莫非不能把這項重大任務交給M.穆尼甘。畢竟,當初是穆尼甘吸引他的骨骼的注意力,給他帶來強烈的心理沖擊!他會不會出于某種邪惡的目的而利用他呢?然而目的是什么?傻瓜才會懷疑他。他不過是個想要幫忙的小醫生。穆尼甘和那罐面包棒。荒謬。M.穆尼甘沒問題,沒問題……

雞尾酒吧里的一幕給了他希望。一個胖得像黃油球的大塊頭站在吧臺邊接連往嘴里灌啤酒。啊,這里有個成功的男人。哈里斯很想走上前,拍拍那個胖男人的肩膀,問他如何收服自己的骨頭,但他強忍住沒這么做。是的,胖男人的骨骼被完全禁錮了。只見這里鼓出幾團脂肪,那里又突出幾團脂肪,下巴還有好幾圈肥肉。可憐的骨骼不見了;它永遠也不可能突破脂肪的包圍。它或許試過——但現在顯然不行,它已被徹底淹沒,一根支撐胖男人的骨頭都看不見。

哈里斯不無嫉妒地走近胖男人,就像抄近路穿過遠洋巨輪的船頭。哈里斯點了杯啤酒,喝一口,這才壯著膽對胖男人說:“是因為腺體嗎?”

“你在跟我說話?”胖男人問。

“還是飲食有方?”哈里斯很好奇,“對不起,是這樣的,我體重下降,似乎胖不起來。我想要你那樣的肚子。你是因為害怕什么才把它養大的嗎?”

“你,”胖男人大咧咧地說,“喝醉了。但是——我喜歡醉鬼。”他叫來更多啤酒,“聽仔細了,我來告訴你。一圈又一圈,”胖男人說,“從小到大,我花了二十年才累積成這個樣子。”他抱著地球儀般碩大的肚子,對他的聽眾傳授美食地理學,“這可不是速成的雜耍,在里面的奇物沒有安頓好之前這帳篷是不會架起來的。我像喂養純種貓狗和其他寵物那樣喂養我的內臟。我的肚子是一只粉胖的波斯貓,偶爾動一動呼嚕幾下,喵幾聲,吵著要巧克力吃。我盡給它吃好的,它總是乖乖地坐在我前面。還有,我親愛的朋友,我的腸道是你見過的最滑溜、安分、滋潤、健康、稀有的純種印第安蟒蛇。我確實善待我所有的寵物,讓它們保持最佳的狀態。因為害怕什么東西?也許吧。”

講到這里,他又給每人叫了一杯啤酒。

“增加體重?”胖男人咂巴著舌頭玩味這句話,“你該這么做:給自己找個喋喋不休的老婆和一打給你搬來成堆麻煩、喜歡窩里斗的面包師親戚。再來幾個生意伙伴,他們最大的動機是榨干你最后一毛錢。這樣,你很快就會變胖。為什么?因為你會下意識地在你和他們之間筑起脂肪,一層表皮的緩沖區,一堵細胞的圍墻。你很快就會發現,吃是世上唯一的樂趣。但人也需要外來的煩惱。這世上有太多的人活得太安逸,所以他們開始自尋煩惱,他們的體重因此而下降。去看看那些卑賤的可憐人吧,很快你就能重拾那些美好的舊脂肪!”

胖男人扔下這番話,便大搖大擺地走出去,呼哧呼哧地消失在夜幕中。

“這正是伯利醫生告訴我的,半點不差。”哈里斯若有所思地說,“現在,或許該去鳳凰城了——”

從洛杉磯到鳳凰城是一段酷熱的旅程,得在白天穿越黃沙漫漫的莫哈維沙漠。這里人煙稀少,車輛時有時無,有時前后幾英里都不見一輛車。哈里斯只用幾根指頭搭住方向盤,不管鳳凰城的克萊爾登先生是否借錢給他創業,哪怕出來兜兜風也是件好事。

汽車在沙漠的熱風中急速穿行。哈里斯先生體內坐著另一個哈里斯先生,也許兩個哈里斯先生一樣汗流浹背,也許兩個都很辛苦。

在一個彎道上,體內的哈里斯先生突然制住外面的肉體,使他猛地向前一湊,壓在火熱的方向盤上。

汽車沖出公路,撞向滾燙的沙丘后側翻。

夜幕降臨,起風了,公路寂靜無聲。零零星星的幾輛車疾馳而過,司機們根本看不見他。哈里斯先生躺在那里不省人事,直到深夜聽見沙漠中刮起一陣風,感覺沙子像針尖一樣扎在臉上,他才睜開眼睛。

第二天早上,只見他眉眼都是沙子,漫無目的、神志不清地在兜圈子,離公路越來越遠。中午他四仰八叉地躺在灌木叢下,借少得可憐的陰影躲避陽光。太陽如利劍般砍下,穿透皮肉,深達——骨頭。一只禿鷹在頭頂上盤旋。

哈里斯翕動干裂的嘴唇。“就這樣?”他喃喃道,眼睛通紅,胡子拉碴,“千方百計害我走路,餓死我,渴死我,置我于死地。”他咽了咽粗糲的沙塵,“太陽煮熟我的皮肉,你就可以出頭露面。禿鷹把我當午餐,你就可以躺下來獰笑。勝利的獰笑。像一架被拋棄而褪色的木琴,任禿鷹彈奏出離譜的曲調。你喜歡那樣。自由。”

他繼續行走,沿路風景在驕陽下搖曳、沸騰。他腳步踉蹌,仰天跌躺在地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熱火。空氣像是藍色的酒精火焰,空中盤旋的禿鷹仿佛也被烤熟了,冒著熱氣,閃著光。鳳凰城。公路。汽車。水。脫險。

“喂!”

遠處藍色的酒精火焰中,有人叫了一聲。

哈里斯先生強撐著身體想要站起來。

“喂!”

又有人叫了一聲,然后是快速移動、嘎吱嘎吱的腳步聲。

哈里斯難以置信地大喊一聲,站起來,立馬又癱倒在一個穿制服、戴徽章的人懷里。

經過一番單調乏味的努力,汽車被拖走、修好,鳳凰城到了,哈里斯卻發現自己的心態很糟糕,他甚至覺得這次業務洽談不過是一場麻木的啞劇。即使他獲得貸款,手里拿著錢,也已毫無意義。他身體里的東西就像一把白晃晃、未出鞘的利劍,壞了他的生意、他的飲食、他對克拉麗絲的愛,使他懷疑汽車的安全性;總而言之,得讓這個“東西”回歸正軌,服服帖帖才行。這次沙漠事件太過驚險。太接近骨頭了,有人也許會撇嘴諷刺說。哈里斯恍惚聽見自己對克萊爾登先生的資助表示感謝,然后他回到車上,開啟漫漫歸程。這次他取道圣地亞哥,避開埃爾森特羅和博蒙特之間的茫茫沙漠,沿海岸線一路向北行駛。他不相信那片沙漠,然而——還得警惕!富含鹽分的海浪拍打在拉古納海灘上,發出低沉的嘶吼。沙子、魚類和甲殼動物,它們清潔骨頭的速度絲毫不亞于禿鷹。所以他在鄰近海浪的彎道上放慢車速。

該死,他病了!

該找誰呢?克拉麗絲?伯利?穆尼甘?骨科專家。穆尼甘。行嗎?

“親愛的!”克拉麗絲吻他。察覺到兩人牙齒與下巴觸碰時有硬硬的感覺,他瑟縮了一下。

“親愛的。”他說,顫抖著用手腕緩緩擦了擦嘴唇。

“你看上去瘦了;哦,親愛的,那筆生意——?”

“談成了,我想。是的,談成了。”

她又親了他一下。他們悠閑地共進晚餐,氣氛歡樂得有些不自然,克拉麗絲笑著不停地鼓勵他。他考慮要不要打電話;好幾次猶豫不決地拿起聽筒,然后又放下。

他的妻子走進來,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喔,對不起,我得出去一趟。”她捏捏他的臉頰,“別這樣,打起精神!我去紅十字會,三個小時后就回來。你躺下打個盹兒。我不去不行。”

等克拉麗絲離開后,哈里斯開始撥電話,心里有點緊張。

“M.穆尼甘?”

才放下電話,他的體內就爆發了令人難以忍受的疼痛。他的骨頭劇痛無比,冷熱交加,比他所能想象和經歷的最可怕的噩夢還恐怖。他吞下所有能找到的阿司匹林,試圖以此止痛;但當一個小時后門鈴終于響起時,他已經動彈不得;他虛弱地躺在那兒,精疲力竭地喘息著,眼淚與汗水齊流。

“進來!進來吧,看在上帝的分上!”

M.穆尼甘走進來。謝天謝地,門沒鎖。

哦,可是哈里斯先生看上去糟透了。M.穆尼甘站在客廳中央,顯得又小又黑。哈里斯朝他點點頭。病痛在他體內肆虐,好像有巨大的鐵錘和鐵鉤在擊打他的身體。看見哈里斯身上突出的骨頭,M.穆尼甘的眼睛一亮。啊,他知道,哈里斯先生終于做好了接受治療的心理準備。難道不是嗎?哈里斯又點了點頭,無力地啜泣。M.穆尼甘說話依舊帶著哨音;他的舌頭和哨音有點古怪。不管了。穆尼甘雖然兩眼發亮,哈里斯卻覺得他在縮小,越縮越小。這當然是幻想。哈里斯抽抽搭搭地敘述了自己去鳳凰城的經過,M.穆尼甘深表同情。這副骨骼是個——叛徒!他們要把它一次性地解決,永除后患!

“穆尼甘先生,”哈里斯微微嘆了口氣,“我——我以前從沒注意到。你的舌頭圓圓的,像一根管子,是中空的嗎?我的眼睛有點花了。我在干嗎?”

M.穆尼甘輕輕發出欣慰的哨音,向他靠近。哈里斯先生能放松地在椅子上張開嘴巴嗎?燈光熄滅。M.穆尼甘湊近哈里斯張開的下巴往里看。再張開一點,行嗎?回想第一次給哈里斯看病,真是不容易,那時他的身體和骨頭全都造了反,現在至少他的肉體肯配合了,盡管骨骼還在抗議。黑暗中,M.穆尼甘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細,哨音卻更高亢尖銳了。現在,放松,哈里斯先生。放松!

哈里斯只覺得下巴被拉向四面八方,舌頭似乎被小勺壓住,喉嚨也被堵塞。他大口喘氣。他聽見了哨音。他無法呼吸!有個東西在蠕動,鉆開他的臉頰,撐開他的下巴。有個東西像灌熱水一樣直往他的耳鼻口里灌,他的耳朵鏗鏘作響!“啊——!”哈里斯掐著喉嚨尖叫。在他腦袋上,一塊塊殼體裂開,粉碎,松散地掛著。劇痛像火一樣灼燒他的肺部。

哈里斯暫時又能呼吸了,淚汪汪的眼睛圓睜。他發出凄厲的慘叫。他的肋骨就像被拾起來捆在一起的棍子,已經脫離他的身體。鉆心的疼痛!他倒在地板上,呼呼地喘著熱氣。

燈光在失去知覺的眼珠里閃現,他感到四肢迅速散開,不聽使喚。從涌出的淚水中他看見了客廳。

客廳是空的。

“M.穆尼甘?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在哪里,M.穆尼甘?快來救我!”

M.穆尼甘不見了。

“救救我!”

然后他聽見了。

從他體內深處的縫隙里,有個細微的令人難以置信的聲音;細微的敲打、旋動,細微干燥的刨削、碾磨和刮擦——仿佛一只饑餓的小老鼠在他的血管深處,熱切、嫻熟地啃食泡在水中的木材……!

克拉麗絲昂首走在人行道上,筆直地向位于圣詹姆斯廣場的家走來。拐彎時她在想紅十字會的事,差點兒撞上一個又黑又小、渾身散發碘酒氣味的男人。

要不是擦身而過時見對方從外套里抽出一根眼熟的白色長棒,像啃胡椒薄荷棒般啃起來,克拉麗絲本不會太注意他。長棒的一頭已被咬掉,那人正伸出奇怪的舌頭,吸食棒子里面的東西,發出心滿意足的聲音。直到克拉麗絲沿人行道走到自家門前、轉動門把手進屋時,他還在嘎吱嘎吱地啃個不停。

“親愛的?”她笑著大聲說,“親愛的,你在哪里?”她關上門,走過門廊,進入客廳,“親愛的……”

她盯著地板看了二十秒,想弄清怎么回事。

她尖叫起來。

在房子外面懸鈴木的陰影下,小個子男人在長長的白色棍子上鑿出排孔;然后他噘著嘴,在即興制作的樂器上,嘆息般輕輕吹起悲傷的調子,為客廳里嘶聲尖叫的克拉麗絲伴奏。

孩提時代的克拉麗絲常常在海灘上奔跑,也曾因為踩到水母而尖叫。在客廳遭遇一只完整的膠狀水母也算不上多糟糕的事,后退一步就是了。

可要是這只水母開口叫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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