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洞悉之眼
- 十月國度(雷·布拉德伯里科幻經(jīng)典系列)
- (美)雷·布拉德伯里
- 6584字
- 2020-06-17 09:52:09
我們第一次遇見喬治·加維時,他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后來,他戴上了白色撲克籌碼做的單片眼鏡,上面有一只大畫家馬蒂斯親手繪制的藍色眼睛。以后,喬治·加維沒準兒還會有一條裝著金色鳥籠的假腿,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聽見啾啾的鳥啼。他的左手也有可能鑲滿亮閃閃的銅和玉,給人非常時髦的感覺。
可剛開始——他怎么看都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普通人。
“看財經(jīng)專欄嗎,親愛的?”
傍晚的公寓里響起報紙的沙沙聲。
“天氣預(yù)報說‘明天有雨’。”
他鼻孔里細細的黑色鼻毛輕輕地隨呼吸一進一出,一進一出,就這樣過去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直到他說:“該睡覺了。”
要說外貌,他和一九〇七年的櫥窗蠟人幾乎沒什么兩樣。他仿佛身懷隱形的絕技,這一點就連魔術(shù)師也不得不佩服,剛剛還坐在綠色天鵝絨面的椅子上,轉(zhuǎn)眼就消失不見!你一轉(zhuǎn)過頭去,就能忘記他的臉。真是毫不起眼的香草布丁。
然而,一次小小的意外卻使他成為史上最狂野前衛(wèi)的文藝運動的焦點人物!
二十年來,加維和他的妻子一直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她是一朵招人喜愛的康乃馨,但自從遇見他后,親朋好友便逐漸疏遠。夫妻倆都毫不懷疑加維天生具有讓人瞬間無語的本事。他們對外宣稱喜歡這樣的生活:白天忙工作,晚上在家里享受沒人打擾的時光。他們都從事著默默無聞的工作。有時,他們甚至都想不起自己上班的公司叫什么,那家毫無色彩的公司也一直把他們當(dāng)成白墻上的白色涂料。
先鋒派登場!地下七人組登場!
這群古怪的家伙曾活躍在巴黎各個地下酒吧,聽慵懶的爵士樂,在巴黎的這六個多月里,他們之間保持著極不穩(wěn)定的關(guān)系,后來回到美國,在鬧解散的節(jié)骨眼巧遇了喬治·加維。
“我的天哪!”亞歷山大·裴柏,這位“地下七人組”昔日的首領(lǐng)嚷嚷道,“我遇見了世上最無趣的人。你們得去見見他!昨晚我去拜訪比爾·提米恩斯,但他留字條說‘一個小時后回來’。后來,我在樓下大廳遇見這個叫加維的家伙,他問我是否愿意先去他家坐坐。所以我就去了,加維和他的妻子陪我坐了會兒!不可思議!他的無聊簡直駭人聽聞,完全是我們這個物質(zhì)社會的產(chǎn)物。他有十億種方法叫你動彈不得!絕對俗不可耐,他能讓你昏厥、沉睡,甚至停止心跳!多么難得的研究范本啊。我們都去見見他吧!”
他們像禿鷲般撲過去!加維家一下子熱鬧起來,客廳里人滿為患。“地下七人組”端坐在飾有流蘇的沙發(fā)上,凝神打量著他們的獵物。
加維坐立不安。
“你們誰要抽煙——”他勉強笑了笑,“我說——你們別客氣——想抽就抽。”
沉默。
他們按吩咐行動:“少說話,讓他下不了臺,只有這樣才能看清他這個超級樣板。絕對零度的美國文化!”
三分鐘過去了,他們面面相覷。加維先生湊過去問道:“呃,您是做什么的,這位……先生?”
“克拉布特里。詩人。”
加維想了想。
“那您的營生怎么樣?”他問。
客廳里鴉雀無聲。
接下來是典型的加維式沉默。眼前坐著的可是世上最大的沉默制造者、販賣商;你隨便說一種沉默,他都能把它包裝成你想要的類型,還附帶贈送清嗓子和喃喃自語;窘迫型、痛苦型、冷靜型、平和型、淡漠型、幸福型、美好型、緊張型,形形色色的沉默,加維從不缺貨。
嗬,“地下七人組”完全沉湎于這不尋常之夜的沉默中。后來,回到自家的冷水公寓,對著一瓶“快要見底但恰到好處的紅酒”(只是借著它將他們拉回現(xiàn)實),他們將這種沉默解構(gòu),并開始為它擔(dān)憂。
“你們看見他是怎么撥弄衣領(lǐng)的嗎!嗬!”
“是啊,我的上帝,可我必須承認他簡直太‘酷’了。那可是馬格西·斯帕尼爾和比克斯·貝德貝克[10],我注意到他臉上的表情,太酷了,但愿我也能像他那樣,那么漠不關(guān)心、無動于衷。”
喬治·加維躺在床上,回想著這個非同尋常的夜晚,他意識到每當(dāng)情況超出自己的掌控或討論陌生的書和音樂時,他就會陷入恐慌、呆若木雞。
但他的窘態(tài)似乎并未引起這群怪客的不快。事實上,他們在起身告辭時還興致勃勃地和他握手,感謝他帶給他們這么愉快的夜晚!
“真是一等一無趣的家伙啊!”住在小鎮(zhèn)另一頭的亞歷山大·裴柏感嘆道。
“也許他正在家里偷笑我們呢。”二流詩人史密斯說,只要他還清醒,就絕對忘不了與裴柏抬杠。
“我們?nèi)グ衙髂莺蜏氛襾恚麄円欢〞矚g加維的。多么奇妙的夜晚啊,夠我們聊上好幾個月了!”
“你們注意到?jīng)]?”二流詩人史密斯得意地瞇起眼,“要是擰開他家浴室的水龍頭,你們猜會怎樣?”他戲劇性地賣了個關(guān)子,“流出來的居然是熱水。”
每個人都惱怒地盯著他,他們怎么就沒想到試試水龍頭呢。
這伙人有如神奇的酵母菌,很快從門窗擴散出去,不斷壯大。
“你們還沒見過加維?上帝啊!你們還是躺回棺材里算了!加維一定精心排練過,沒學(xué)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方法演技的人怎么能把‘俗’演繹到極致!”說話的是亞歷山大·裴柏,他讓身邊的同伴十分懊惱,因為他把加維遲緩、忸怩的樣子模仿得惟妙惟肖:
“‘《尤利西斯》?不就是那本講希臘人航海遇到獨眼怪物的書嗎?您說什么?’”停頓,“‘哦,’”再停頓,“‘明白了,’”他往后一靠,“‘《尤利西斯》是詹姆斯·喬伊斯寫的?奇怪。我發(fā)誓我記得,幾年前,在學(xué)校里……’”
盡管亞歷山大·裴柏的精彩模仿讓每個人都恨得牙癢癢,但令人咆哮沸騰的還在后頭:
“‘田納西·威廉斯[11]?是鄉(xiāng)村歌曲《華爾茲》的作者嗎?’”
“快!告訴我加維住在哪兒?”在場的人們紛紛大喊。
“啊,”加維先生對妻子說,“近來生活真有趣。”
“還不是因為你。”妻子回答,“你注意到?jīng)],你說的每句話他們都不放過。”
“他們完全被我吸引,”加維先生說,“都快著魔了。我隨便說兩句,他們就炸開鍋。真見鬼。我在公司里講笑話,沒一回不碰壁的。要說今晚,我還真沒搞笑的意思,大概是我說的每句話或做的每件事,在潛意識里都隱藏著機智吧。真是太好了,沒想到我還有這種潛能。啊,門鈴響了。快去開門!”
“你要是凌晨四點把他從床上叫起來,他的表現(xiàn)會更妙。”亞歷山大·裴柏說,“睡眼蒙眬搭配世紀末[12]的迷茫,那才叫新鮮呢!”
每個人都懷揣一股怨氣,怎么又被裴柏搶了先呢!其他人竟然誰都沒想到在天亮前吵醒加維的新招。話雖如此,他們的興致卻在十月末的午夜過后愈益高漲起來。
加維先生的潛意識告訴他,自己開創(chuàng)了一個全新的戲劇季。他賴以成功的秘訣在于他在其他人身上所激發(fā)的無聊潛能。他雖然自得其樂,但也沒忘記琢磨為什么這群熱情的旅鼠會突然擁入自己這片小小的私人領(lǐng)海。其實加維原本是個才華橫溢的人,可惜他缺乏想象力的父母在成長環(huán)境中壓榨他,之后他又被扔進一個更大的榨汁機:辦公室、工廠和家,完全三點一線的人生。于是便有了現(xiàn)在的加維:他長期被壓抑的潛力就像藏在自家客廳里的定時炸彈,毫無懸念地爆炸了。加維夫婦備受壓抑的潛意識里,有半分認為那些先鋒派以前從沒遇見過像他這樣的人,又或者說遇見過很多像他這樣的人,但從沒想過要去研究他。
于是他搖身一變成了這個秋天的頭號大明星。下個月也許就會輪到某個來自阿倫敦的抽象藝術(shù)家,踩在十二英尺高的梯子上,端著裝飾蛋糕的噴槍和殺蟲劑噴霧器,在刷了幾層膠質(zhì)和咖啡渣的畫布上噴涂料,只噴碧藍和云灰兩種顏色,然后翹首等待伯樂的賞識!或者輪到某個來自芝加哥、才十五歲就已是個中老手的汽車電焊工。不僅如此,加維先生還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他去閱讀先鋒派最愛的雜志《核心》,這讓他精明的潛意識越發(fā)懷疑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
“這篇關(guān)于但丁的文章,”加維說,“很有意思,尤其是討論山下‘反煉獄’[13]和山頂‘地上樂園’所表達的空間隱喻這部分,還有關(guān)于第十五到第十八篇所謂‘教義篇’的內(nèi)容也很精彩!”
“地下七人組”對此有什么反應(yīng)?
他們?nèi)俭@呆了!
氣氛明顯冷了下來。
他們又驚又怒地離開。他們本以為加維只是個人云亦云、機械呆板、思想空洞、默默過著潦倒生活的討人喜歡的家伙,卻怎么也沒想到他居然找他們討論存在主義是否存在,討論克拉夫特——埃賓是否式微。加維的潛意識發(fā)出警告,他們根本不想聽他這樣的小人物對煉金術(shù)和象征主義發(fā)表什么見解。他們只想要他那份傳統(tǒng)白面包和鄉(xiāng)村土制黃油的樸實,好讓他們帶進昏暗的酒吧里細細品味,然后高聲贊嘆這是多么無價!
加維以退為進。
第二天晚上,他又變回原來那個受人追捧的自己。戴爾·卡耐基?杰出的宗教領(lǐng)袖嘛!哈特·馬克斯男裝?比邦德街的東西好一點!潤膚俱樂部成員?我加維就是啊!最新月度暢銷書?就在眼前的桌子上!他們讀過埃莉諾·格林[14]的書嗎?
“地下七人組”的成員們又驚又喜。他們跟他一起恣情觀賞米爾頓·伯利[15]。無論伯利說什么,加維都會樂不可支。他讓鄰居白天幫他錄好各種肥皂劇,然后晚上帶著朝圣般的恭敬再重播一遍,“地下七人組”則在一邊分析他的面部表情以及他對《瑪·珀金斯》和《約翰的另一個老婆》全心全意的熱愛。
哦,加維越來越狡猾了。他內(nèi)在的自我告訴他:這是你的人生巔峰。要守住陣地!取悅你的觀眾!明天播《兩只烏鴉》的唱片給他們聽!可別出差錯!邦妮·貝克[16],啊……就是它!他們一定會激動得發(fā)抖,怎么也不會相信你居然真喜歡她的歌!蓋依·隆巴多[17]如何?棒極了!
他的潛意識告訴他:群眾心理,你是群眾的象征。他們之所以來這里,是要研究你這個他們想象出來的“大眾人”,他們假裝討厭,卻又迷上這個蛇窟。
他妻子像是猜中他心思似的表示反對:“他們喜歡你。”
“但是以可怕的方式。”他說,“我已經(jīng)從幾天的失眠中想通他們?yōu)槭裁磥硪娢遥∵B我自己都討厭自己,總覺得自己很無趣,不過是個蠢笨、平庸的人!壓根兒沒有原創(chuàng)的思想。現(xiàn)在我只知道:我喜歡有人做伴。我一直想過群居生活,只是沒有機會。過去的幾個月里,我們家就像舞會一樣熱鬧!但他們的興趣越來越淡。我想要永遠有人做伴!我該怎么辦?”
加維的潛意識為他開出一份份購物清單。
啤酒。太缺乏想象力。
椒鹽卷餅。“過時”但討人喜歡。
順路去一趟“媽媽”市場,買一幅馬克斯菲爾德·帕里什[18]的畫,要舊跡斑斑、經(jīng)過風(fēng)吹日曬的。今晚的主題不變。
到了十二月,加維先生真的嚇壞了。
現(xiàn)在的“地下七人組”已經(jīng)對米爾頓·伯利和蓋依·隆巴多習(xí)以為常。事實上,他們甚至學(xué)會了理性地看待伯利和隆巴多,他們稱贊伯利是美國民眾難得一見的好演員,而隆巴多的音樂風(fēng)格比他所處的時代超前了二十年,那些最粗俗的討厭鬼們只是因為某種最粗俗的原因才喜歡他。
加維的帝國搖搖欲墜。
忽然間,他仿佛變成另外一個人。他已經(jīng)不再試圖轉(zhuǎn)移那群朋友的興趣愛好,而是瘋狂地跟隨他們迷戀諾拉·貝斯、一九一七尼克博克四重奏、阿爾·喬爾森的歌《魯濱遜·克魯索和“星期五”周六晚上去了哪里》,以及謝·菲爾茨和他的“漣漪之韻”[19]演奏的管弦樂。馬克斯菲爾德·帕里什也再次名聲大噪,加維因為那幅畫的緣故也跟著沾了光。一夜之間,好像所有人的想法都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變,大家不約而同地認為:“啤酒是知性的,可惜多半是白癡在喝。”
很快他那群朋友就沒了蹤影。有人半開玩笑地謠傳,亞歷山大·裴柏甚至考慮給他的冷水公寓改裝熱水。這個丑陋的謠言終究沒能成真,但那是因為亞歷山大·裴柏后來落魄了。
加維狠下功夫去預(yù)測時尚潮流的風(fēng)向!他增加免費食物的供應(yīng),他預(yù)見到爵士樂時代的復(fù)興,于是早早穿上毛茸茸的燈籠褲,還讓妻子穿直筒裝,剪男孩般的短發(fā),走在潮流的最前端。
然而,禿鷲們回來吃飽喝足后又一哄而散。既然電視機已經(jīng)滿世界都是,早就不再是什么時尚,那就重新?lián)肀找魴C吧。文化節(jié)上,他們競相爭搶一九三五版《維克和薩德》和《胡椒楊先生一家》[20]的錄音帶。
終于,加維在驚慌失措的內(nèi)心驅(qū)使下,不得不處心積慮訴諸一連串驚人的壯舉。
他先是在用力關(guān)車門時出了意外。
加維先生的小指頭被硬生生夾斷!
加維直痛得跳來跳去,慌亂中正好踩在那截斷指上,然后一腳把它踢進街邊的下水道。等到他們從陰溝里把它撈上來時,已經(jīng)沒哪個醫(yī)生愿意費心思幫他接回去了。
真是個幸福的意外!第二天,加維在路過一家東方古董店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個漂亮的小玩意兒。一想到近來他的票房表現(xiàn)日漸萎靡,先鋒派對他的評分也越來越差,他活絡(luò)的潛意識便迫使他不由自主地走進商店掏出錢包。
“你們最近見到加維了嗎?”亞歷山大·裴柏對著電話大聲嚷嚷,“我的上帝啊,趕緊去看看吧!”
“那是什么?”
每個人都目不轉(zhuǎn)睛。
“滿大人的指套,”加維漫不經(jīng)心地揮揮手,“東方的古董。中國的滿大人用它來保護他們費心蓄留的五寸長指甲。”他喝著杯中的啤酒,金燦燦的小指蹺得高高的,“每個人都討厭殘疾,身上少點兒東西總讓人感覺怪怪的。少根手指真的很慘,多虧有了這個金閃閃的玩意兒。”
“現(xiàn)在這根手指可比我們?nèi)魏稳说亩计粒彼拮咏o每人端來一小碟蔬菜沙拉,“喬治完全配得上它。”
加維在震驚之余不由得陶醉起來,因為他跌落的人氣又回來了。啊,藝術(shù)!啊,人生!潮流總像鐘擺來回搖擺,從復(fù)雜到簡單,又從簡單回到復(fù)雜。從浪漫到寫實,又從寫實回到浪漫。聰明人總能捕捉到文化潮流的近日點,隨時準備好義無反顧地跳入新的軌道。加維潛藏的才華終于覺醒,它開始汲取營養(yǎng),有時還壯著膽兒出去溜達,運動荒廢已久的胳膊腿。這一動可不得了!
“這個世界多么缺乏想象力呀。”加維長期備受冷落的另一個自我鼓動他的舌頭說,“要是哪天我的腿不幸被意外切除,我才不要裝什么木頭的假腿呢,絕不!我要一條鑲嵌玉石的金腿,還要留一段鏤空成金色的鳥籠,里面養(yǎng)一只藍鳥,每當(dāng)我走路或坐著與朋友聊天時,就讓它在我腿底下唱歌。要是我的手臂被截斷,我只想用黃銅和碧玉打造一條中空的新手臂,里面隔成一格一格的,要有一格存放干冰,其余五格各接一個手指形的龍頭。有人要喝酒嗎?我會大聲吆喝。雪利酒?白蘭地?杜本內(nèi)?我會從容地對著酒杯一個一個地擰開手指。從五根手指里流出五道冷冽的酒水,五種或烈或甜的佳釀。然后,我輕輕一拍,閉合金色的龍頭,大喊一聲:‘干了!’”
“但最重要的是,幾乎人人都覺得一個人的眼睛最有可能冒犯別人。《圣經(jīng)》上說:‘把它剜出來丟掉。’《圣經(jīng)》上是這么說的,對吧?如果我的眼睛被剜掉,上帝啊,我才不要裝那種嚇人的玻璃眼呢,也不會戴海盜用的黑眼罩。知道我會怎么做嗎?我會寄一枚撲克籌碼和一張個人支票給你們在法國的那位朋友,他叫什么名兒來著?馬蒂斯!我會說:‘隨函附寄撲克籌碼一枚及個人支票一張。煩請在籌碼上畫一只美麗的藍色人眼。你誠摯的喬治·加維敬上!’”
怎么說呢,加維從來就沒喜歡過自己的身體,他總覺得自己的眼睛顏色偏淡,不夠犀利、缺乏個性。因此這才過了一個月(此時他的人氣再一次下降),他就泰然地見證了自己的右眼出水、潰爛,繼而完全失明的全過程!
加維這下可真夠慘的!
可他心里一點兒也沒少偷著樂。
“地下七人組”此刻正像陪審團一樣圍在他身邊,帶著滴水獸般的笑容,看著用航空郵件將那枚籌碼寄到法國,信封里還附上一張五十美元的支票。
一個星期后,支票被原樣退回,對方不肯收錢。
不久,撲克籌碼寄回來了。
大畫家亨利·馬蒂斯在籌碼上畫了一只舉世罕見、精美絕倫的藍眼睛,連眉毛和眼睫毛都細膩得纖毫畢現(xiàn)。馬蒂斯將這枚籌碼鄭重其事地放在一個綠絲絨珠寶盒里。顯然,他對這整件事和加維一樣上心。
《時尚芭莎》雜志特別刊登了一張加維的照片,他戴著馬蒂斯親筆畫的那只撲克籌碼眼,旁邊還配了張馬蒂斯本人認真作畫時的照片,他用了整整三打籌碼才畫出那只令人滿意的藍眼!
亨利·馬蒂斯有著非同尋常的敏銳直覺,總能適時地招來攝影師,用萊卡相機捕捉能流傳后世的藝術(shù)事件。文中援引他的原話說:“在畫了二十七只眼又扔掉二十七只后,我終于畫出了我想要的那只,然后火速將它寄給加維先生!”
那只被復(fù)制了六款不同顏色的眼詭異地躺在綠絲絨珠寶盒里。復(fù)刻版在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一上架就被搶購一空。“地下七人組”的牌友紛紛戴上撲克籌碼眼,有紅底藍眼的,有白底紅眼的,還有藍底白眼的。
但放眼整個紐約市,能佩戴正版馬蒂斯單片眼鏡的唯有一人,此人正是加維先生。
“我其實還是那個讓人大傷腦筋的無趣之人,”他對妻子說,“可現(xiàn)在有了這只馬蒂斯畫的眼和滿大人的指套,他們永遠也別想知道那底下藏著我多么可怕的牛脾氣。而且要是他們再次對我失去興趣,這天底下有的是辦法,無非是不小心失去一只胳膊或一條腿。我敢打包票,現(xiàn)在我已改頭換面,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大老粗了。”
正如在不久前的一個下午,他的妻子所說的:“我很難再將他與原來的喬治·加維聯(lián)系在一起。他改了名字,他希望別人叫他朱利奧。有幾個晚上,我扭頭看他,叫他‘喬治’,他不吭聲。他就在我眼前,小指戴著滿大人指套,右眼窩嵌了馬蒂斯白底藍眼的撲克籌碼。我常在夜里醒來看他。可是你們知道嗎?有時候,那枚神奇的馬蒂斯撲克籌碼眼像在眨動,眼神很是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