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普勞迪博士和夫人
- 巴塞特郡紀事(二):巴徹斯特大教堂(特羅洛普文集)
- (英)安東尼·特羅洛普
- 4700字
- 2020-06-17 09:52:07
這篇故事據信是在普勞迪博士剛就職后開始的。我可不來描繪就職典禮,因為我實在不熟悉它的性質。主教是像議會議員那樣就職,還是像市長就職那樣乘坐一輛描金大馬車,像治安推事[32]就職那樣宣誓,或者像貴族給領進上議院那樣;再不然像一位嘉德勛位爵士[33]那樣,由兩個同等級的人左右陪伴著,這些我壓根兒全不知道,不過我卻知道件件事都辦得很妥帖,凡是適合于一位年輕主教的禮節當時沒有不辦到的。
普勞迪博士也不是一個肯省卻任何和他新獲得的尊嚴相稱的禮節的人。他很清楚禮儀的價值,很知道除非適當地尊重等級的種種排場,要不然等級便無法好好地保持下去。他是一個生來出入于上流社會的人,至少他自己認為是如此,而情況確實也證實了他的這種見解。他是一位愛爾蘭男爵的外甥,他太太則是一位蘇格蘭伯爵的外甥女。有好幾年他都擔任著一個和朝廷事務有關的牧師工作,這使他能夠住在倫敦,而把他的教區托給副牧師[34]去負責。他曾經是皇家衛士的傳道士、教會法庭神學著作手稿的保管員,女王衛隊的牧師,以及拉普—布蘭肯堡王子殿下的賑濟員。
由于派他擔任的這種種職務,他有必要住在京城里。這一點,加上他在上層社會的一些關系和他這個人具有的特殊才干與個性,使當權的人看中了他。普勞迪博士于是給人認為是一個有用的、蒸蒸日上的教士。
幾年以前,在那些甚至目前還不愿自認為年老的人的記憶中,一位開明的教士是不常碰到的。西德尼·史密斯就是這么一位,他給看得簡直跟異教徒差不多。我們還可以舉出幾個其他的人來,不過他們全是raraa aves[35],遭到他們教友的懷疑與猜忌。任何人都不像鄉村教區長那么確鑿無誤地是一個托利黨人[36]——掌權的人在任何地方都不及在牛津[37]那么受人愛戴。
不過,當惠特利博士[38]奉派成為大主教,而漢普登博士[39]幾年以后也當上了欽定講座的教授時,許多有識的牧師全看出來,人類的思想正在發生變化,比較開明的思想從今以后將會既合乎世俗人的想法,也合乎教士們的想法。人們開始聽說到有些牧師一面停止激烈譴責羅馬教徒,一面又停止辱罵不信奉國教的人。看來很清楚,高教派[40]教義,如同人們稱呼的那樣,至少由一派政治家看來,已經不再是晉升的最可靠的主張了。普勞迪博士屬于那些早年在大多數神學與宗教問題上,順應了輝格黨人持有的見解的人。他寬容羅馬的偶像崇拜,甚至默認不信任基督教的蘇塞納斯主義[41],并且跟蘇格蘭和北愛爾蘭的長老會宗教會議關系很密切。
這樣一個人在這樣一個時候是很有用的,于是普勞迪博士的姓名便開始出現在報紙上。他奉派成為一個委員會的委員,到愛爾蘭去安排那個全國委員會工作的籌備事宜[42]。他成了奉派調查大教堂牧師會[43]收入的另一個委員會的名譽秘書,還跟欽定捐款[44]和梅努思補助金[45]都有某種關系。
我們決不要因為這一點就以為普勞迪博士是一個非常有頭腦的人,或者甚至以為他是一個很有辦事能力的人,因為他并不需要有這些才能。在安排與他有關的那些教會改革時,應當做的工作的設想與初步規劃,一般總是由當時的開明政治家提供的,而細節的制定則是由低級官員們承擔的。然而,有位牧師的姓名出現在這種事務中據認為很有利。由于普勞迪博士已經成為一位公認的寬容異教的牧師,他的姓名在這類事情上便給大加利用。如果他沒有做多少積極有益的工作,他也從沒有做什么有害的事情。他總順從那些真正掌權的人,而且在他所屬的各個委員會的會議上,總保持著一種有一定價值的尊嚴。
他的確具有足夠的機智,可以適應要求他達到的目的,而又不至于惹人討厭。不過我們決不可以因此便推測說,他對自己的能力感到懷疑,或是他不相信自己的機會到來時,也能夠在重大的事務中發揮重大的作用。他是在等待時機,耐心地期望著自己在某一個委員會上執掌大權的日子,到那時候他就發言,指揮,當家作主,而那些次要的人物便坐在兩旁,唯唯諾諾,像他自己眼下慣常所做的這樣。
現在,他的報償與時機來了。他被挑選了來接下這個出缺的主教職位,往后隨便哪一個主教區一出缺,他就可以坐進上議院[46],到那時,在所有關系到國教福利的事務上,他可不準備默默無言地跟著投票了。寬容將是他立足在上面進行戰斗的根基。在他正直而勇敢的內心里想著,就算碰上埃克塞特和牛津的同道那種死對頭[47],他也不會遭到什么不幸。
普勞迪博士是一個雄心勃勃的人。在他還沒有正式就任巴徹斯特主教以前,他已經開始仰慕大主教的光輝和蘭貝思[48]的榮耀,至少是主教村[49]的榮耀了。他還相當年輕,就給挑選出來,像他很愚蠢地自鳴得意的那樣,認為具備一些生來的和養成的才能。既然一個重大的領域向他敞開了大門,這些才能十拿九穩可以使他受到更大的注意。因此,普勞迪博士是完全準備在屬于這些范圍內的一切神學事務上嶄露頭角的。他既然抱著這樣的看法,也就決不打算像他的前任那樣,就此藏身在巴徹斯特。不,他的活動場地應當仍舊是倫敦,外郡城市里有一所舒適的宅子,對于一年中休假的那幾個月也許很不錯。真個的,當上流社會的其他要人離開倫敦到外地去時,普勞迪博士總覺得他的地位使他有必要也這么做,但是倫敦仍然應當是他的固定住處,而他也就決心要在倫敦奉行圣保羅獨出心裁,主張所有主教該奉行的那分殷勤好客[50]。不這樣,他怎么能在社會上站定腳跟呢?不這樣,他怎么能在神學問題上把自己的威望與才能全部貢獻給政府呢?
這種決心就整個兒社會而言,無疑是很有益的,然而卻不大可能使他在巴徹斯特的教士和市民中很受歡迎。過去格倫雷博士[51]一直居住在那兒。按實在說,要一位主教在格倫雷博士之后還很受人歡迎,那是相當困難的。格倫雷博士的收入平均每年有九千鎊,繼任的人則給嚴格限制在五千鎊。前者只有一個孩子要他花錢,普勞迪博士卻有七八個。前者是一個本人沒有多少開支的人,而這些開支也只限于一位有節制的先生的愛好,可是普勞迪博士卻不得不在上流社會中保持一席之地,而且只有相當少的收入來這么做。格倫雷博士確實備有一輛馬車,這是適合于一位主教的身份的;但是他的馬車、馬兒和馬車夫盡管在巴徹斯特很有氣派,到了威斯敏斯特[52]幾乎就會惹人恥笑了。普勞迪夫人決定,在丈夫的車馬等等方面決不應當辱沒她,而普勞迪夫人作出的決定,一般總是給照辦的。
根據這種種情況來看,普勞迪博士不大可能會在巴徹斯特花上很多錢,可他的前任卻跟城里的商人們很大方地打交道,使他們全都感到十分滿意。格倫雷家父子花起錢來像上流人士,但是巴徹斯特不久就在悄悄傳說,普勞迪博士對于那些節儉的辦法可不是不在行。用那些辦法,你花有限的錢,就可以擺出十分闊綽的排場來。
就儀表而言,普勞迪博士是一位一表堂堂的人,瀟灑、漂亮,十分整飭。他的身高大約是五英尺四英寸,略微低于中等身材的人,可是他以舉止莊重彌補了身材的矮小。如果他目光不夠威嚴,那可不是他的過失,因為他確實費盡心機想顯得目光炯炯。他的容貌很端正,雖然他的溜尖的鼻子在某些人看來也許使他臉上有一種微賤的神氣。倘若真是如此,那么他的嘴和下巴頦兒卻大大補償了這一缺點,因為他是很有理由為自己的嘴和下巴頦兒感到驕傲的。
普勞迪博士很可說成是一位走運的人,因為他并不是生來闊綽的,可他現在是巴徹斯特的主教了。雖說這樣,他也有他的煩惱。他兒女很多,三個大的都是女兒,這時全長大成人,可以參加上流社會的生活了。他還有一位太太。我可無意來講什么壞話指責普勞迪夫人的人品,但是盡管她具有種種美德,我還是不能認為她給丈夫增添了不少幸福。按實情來說,在家庭事務方面,她是至尊無上地支配著這位徒有虛名的家主,而且是以鐵腕支配著。還不止此,普勞迪博士本可以把家庭事務完全交付給她,就算不是自動地,也是甘心情愿的。但是普勞迪夫人卻不滿足于這種家庭統治,還把權力伸展到他的種種活動上,連宗教事務也不放過。實際上,我們的主教是懼內的。
會吏長的妻子待在普勒姆斯特德她的幸福家庭里,很知道怎樣利用自己身份的全部特權,總以合適的語調在合適的地方把自己的思想表達出來。可是格倫雷太太的影響要說有的話,也是平易的、和善的。她從來不羞辱她的丈夫,在世人的面前,她是百依百順的典范,說話從來不粗聲大氣,神色也從來不嚴厲兇狠。無疑,她很重視權力,相當成功地盡力來取得它,不過她知道一個女人的統治應該到什么地步為止。
普勞迪夫人可不是這樣。這位太太對所有的人慣常自尊自大對可憐的丈夫更是專橫霸道。盡管在世人的眼里,他的一生是一帆風順的,可是在他妻子的眼里,他卻似乎一無是處。為自己辯護的全部希望,在他心里早已一絲也不存在了。說真的,他甚至難得自我辯白,他很知道,乖乖地順從才可以在自己家里實現最最接近于安寧的局面。
普勞迪博士給國家召去參加一些評議會和委員會。普勞迪夫人能去出席丈夫的這些會議;像他常常想到的那樣,她也不能使自己的意見在上議院內被人聽到。很可能她會不允許他去執行一位主教方面的職責,很可能她會執意要他集中精神照顧自己的私事。他在這個問題上可從沒有對誰漏出過一句話,不過他已經下定決心:萬一她企圖這樣來對待他,那么他就要造反了。狗兒也會回過身去攻擊它們的主人,就連那不勒斯人[53]在被壓迫得太厲害的時候,也會反對他們的統治者。普勞迪博士內心認為,如果繩子收得太緊的話,他也會鼓起勇氣,進行抵抗的。
我們的主教給太太拘束在這種“陪臣”的地位上,這在他女兒們的眼里無助于提高他的威望。她們在跟自己父親講話時,也過分拿腔作勢,而這在她們至少是不應該的。總的說來,她們是嫵媚可愛的大姑娘,像媽媽那樣頎長、壯健,媽媽的高顴骨和——,我們可以說是紅棕色的頭發,她們全繼承下了。她們未免過分看重她們的舅公[54]們,可舅公們頂到那時也不大重視她們,以答謝她們的敬意。但是如今她們的父親是主教了,很可能家庭關系會變得比以往親密點兒。由于她們跟教會的關系,她們對世上的樂事幾乎不抱有什么偏見。她們當然沒有像那么許多英國姑娘新近所做的那樣,熱切地想要遁入一所新教徒的女修道院去,從而使父母感到十分苦惱[55]。普勞迪博士的兒子全還在學校里求學。
在主教夫人的個性里,還有另一個引人注目的特點必須來提一提。她雖然不反對人世間的交際與禮節,就她的為人而言,她卻是一個篤信宗教的女人。這種傾向在她身上表現出的形式是,她嚴格遵守安息日的規定。一星期中放肆玩樂,穿低領的衣服,而后全在她的控制下,由三次禮拜式,她親自念的一遍晚禱文,以及星期日實行嚴格的節制,不從事任何娛樂給贖去了罪。在她家里不能放肆玩樂,不能穿低領衣服的就是她的仆人和她的丈夫,他們是很不幸的,因為安息日贖罪的嚴格規定人人全得遵守。那個不老實的女用人,給人發現在攝政王公園[56]里傾聽心上人的甜言蜜語,而沒有去聽斯洛普先生那令人精神振奮的晚講道,她這可倒了霉。她不僅給辭退出去,而且還發給她一份品德證明書,使她簡直沒有希望再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那個穿紅毛絨馬褲、把普勞迪夫人護送到教堂座位上去的身長六英尺的“勇士”,要是他不坐在給他坐的后座上,反而悄悄溜到附近的啤酒鋪去,那么他也要倒楣。普勞迪夫人對于這種罪犯具有阿格斯的眼睛[57]。一星期中偶爾喝醉一次酒,也許可以給忽略過去,因為如果老把道德標準定得很高,拿低工資的六尺之軀是不大容易找到的,但是普勞迪夫人就連為了觀瞻,或是為了節約,也不肯寬恕對安息日的一次褻瀆。
在這種事情上,普勞迪夫人往往聽任那位口若懸河的傳道師斯洛普牧師的指導。鑒于普勞迪博士是受他妻子指導的,因此我們提到的那位名人在關系到宗教的事情上,必然也對普勞迪博士具有不少支配力。斯洛普先生唯一的職務到那時為止,不過是倫敦一座區教堂里的讀經師和傳道師。在他的朋友這位新主教就職以后,他欣然地放棄了那個職務,承擔起了主教大人的家庭牧師這一繁重而又適宜的工作。
然而,我認為第一次介紹斯洛普先生,不應該把他放在一章的末尾來和廣大讀者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