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根據議會法令改組后的海拉姆養老院
- 巴塞特郡紀事(二):巴徹斯特大教堂(特羅洛普文集)
- (英)安東尼·特羅洛普
- 4804字
- 2020-06-17 09:52:07
我在這兒長篇大論地向公眾敘說一下這篇故事開始之前哈定先生的全部歷史,這是沒多大必要的。《朱庇特》上就他作為巴徹斯特市海拉姆養老院院長所支取的收入,曾經對他進行過攻擊。公眾不會忘了那位敏感怕事的先生是多么經受不起那次攻擊的。他們也還不會忘了,約翰·波爾德先生曾經為那個慈善事業向他提出了控訴[21]。波爾德先生后來就娶了哈定先生身邊當時唯一還沒結婚的小女兒。哈定先生在那些攻擊的壓力下,辭去了院長的職務,雖然他的朋友和律師都極力勸他不要那么做。然而,他還是辭去了,并且勇敢地擔負起了城內圣喀思伯特[22]那個小教區里的職務。他是那個教區的牧師,同時繼續做著大教堂圣詩班領唱人的工作。這一工作報酬很低,以往一向被認為是上面所說的養老院院長理所當然的兼職。
他被人家那么無情無義地攆出了養老院。當他離開養老院,以自己謙虛樸實的方式在巴徹斯特大街上住定下來時,他并沒有料到人家會不顧他的本意,進一步來充分利用這件事。他所希望的只是:這一行動也許做得很及時,可以防止《朱庇特》上再刊登出什么短評來。可是人家卻不容他的事情就這樣悄悄地平息下去。他們很喜歡談論他所作的大公無私的犧牲,就和他們先前喜歡責備他的貪婪一樣。
這時發生的一件最值得注意的事是,他收到坎特伯雷大主教[23]親筆簽名的一封信。在信中,大主教熱情地贊揚了他的行為,并且請他談談他對未來有些什么打算。哈定先生回信說,他就打算在巴徹斯特當圣喀思伯特的教區長,這樣這件事就擱下了。接下去,各家報紙(其中也有《朱庇特》)全揀起了這件事,用頌揚的口氣把哈定先生的姓名傳遍了國內所有的閱覽室。大伙兒還發現,他就是那部了不起的音樂著作《哈定圣樂》的作者,——而且還談到一個新版本,雖然我相信它始終沒有刊印出來。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這部作品被圣詹姆斯宮的皇家小教堂[24]采用了,有一篇很長的評論文章出現在《音樂觀察者》上,說以前的這類作品中,沒有一部曾經把那么細致的研究工作和那么高超的音樂才能結合到一起,還斷言從此以后,凡是培養藝術或重視宗教的地方,都會知道哈定的姓名。
這是很大的贊揚。我并不否認,哈定先生聽到這些恭維話后,覺得很高興,因為要說哈定先生對什么學科十分自負,那就是對音樂。可是事情也就到此為止。第二版要是刊印出來,也從來沒有人買,送進皇家小教堂的那幾本又全不見了,它們跟一大堆類似的作品一起安安靜靜地擱在一邊。《朱庇特》的托爾斯先生和他的同行們又忙著去議論其他人士,答應給予我們朋友的不朽名譽,顯然是打算到身后再兌現的。
哈定先生跟他的朋友主教一塊兒消磨了不少時間,跟他女兒波爾德太太——哎呀,她現在是一位寡婦了——一塊兒也消磨了不少時間,而且幾乎天天去看望留下的那幾個他早先照管的可憐人,也就是海拉姆養老院這時候剩下沒死的那幾個受施人。他們這會兒只有六個人還活著。根據老海拉姆的遺囑,人數應當永遠是十二名。可是在院長離開以后,主教沒有委派一個繼任人,也沒有指派一些新的受惠者進入這個慈善機關。看來除非當權的人采取某種步驟,使巴徹斯特養老院再一次發揮作用,否則它便會停辦了。
過去五年里[25],當權的人并沒有忽略巴徹斯特養老院,各式各樣的政治“大夫”都曾經來處理過這個問題,哈定先生辭職后不久,《朱庇特》上就曾經很清楚地說明了應該怎么辦。在大約半欄的篇幅中,它分派了收入,重建了房屋,結束了種種爭吵,恢復了親切友好的感情,為哈定先生作出了安排,并且把整個兒事情安頓在一種必然會使巴徹斯特市和巴徹斯特主教,以及全國各地都深感滿意的基礎上。這一方案的明智之處,從“常識”“真理”和“一個光明磊落的讀者”等等寫給《朱庇特》的那許許多多信中就證明出來了。這些信全表示出了欽佩,同時還進一步闡述了所舉的一些細節。說來也真奇怪,壓根兒沒有刊登過一封表示反對的信,因此,當然是沒有人寫過了。
但是人家并不相信卡桑德拉[26]。就連《朱庇特》的明智的語言人家往往也不愿聽。雖然其他的計劃并沒有出現在《朱庇特》上,教會慈善事業的改革家們卻并不放慢腳步,他們在各個不同的地方宣布了他們各自使海拉姆養老院再度發揮作用的秘方。一位博學的主教抓住機會在上議院里提到了這件事,并且表示他已經就這個問題跟巴徹斯特主教通過信了。斯泰利布里奇[27]的那位激進的議員提議,把這筆款項改去充作鄉下貧苦農民的教育經費。他提到一些關于所講的農民的迷信與習慣的軼事,使上議院感到很有意思。一個政治小冊子的作者寫了好幾十頁,管它們叫作《誰是約翰·海拉姆的繼承人?》,想對所有這類機構的管理訂下一條絕對正確的規則。最后,政府的一位成員答應,在下一屆會期里提出一項簡短的法案,規定一下巴徹斯特和其他類似機構的管理辦法。
下一屆會期到來了。與習慣相反,那項法案也提出來了。人們的思想當時正集中在其他的事情上。一場大戰可能爆發的最初跡象籠罩著全國[28]。海拉姆繼承人的問題不論在議會內外,似乎都沒有使很多人感覺興趣。然而,那項法案一讀、再讀,并沒有什么非難或異議,以一種不受人注意的方式通過了它的十一個程序[29]。約翰·海拉姆就這件事會怎么說呢?他能預料到,大約有四十五位先生會自行承擔起責任來制定一項法律,改變他遺囑的全部涵義嗎?而當他們這么做時,他們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是什么事情。不過,我們希望內政部副大臣知道,因為這問題是得交給他去處理的。
可是,這項法案卻通過了。大約在這部歷史初開始的時候,法令規定,巴徹斯特養老院應當和先前一樣,收容十二個老頭兒,每人每天應得一先令四便士,另外還應當收容十二個老婆子,安頓在一所即將興建的宿舍里,每人每天應得一先令二便士。此外,還應委派一名女舍監,年俸七十鎊,有一所住宅;一名總管,年俸一百五十鎊。后來又規定設置一名院長,年俸四百五十鎊,他應當負責這兩個機構的精神指導工作,以及男子養老院世俗事務的指導工作。主教、教長和養老院院長像從前那樣,將輪流指派這個慈善機關內的受施人,職員一律由主教委派。法令中一句沒有提院長應由大教堂圣詩班領唱人擔任,也只字未提哈定先生對這一位置的權利。
然而,在老主教去世后好幾個月,繼任人剛就職不久,一份通告立即張貼出來,說明改革即將付諸實行。新頒布的這項法律和這位新主教的任命,全是一屆新內閣——或者不如說是一屆暫時讓位給了對手、隨即重又執政的內閣最早處理的工作。而格倫雷博士[30]的去世,如同我們知道的那樣,恰恰發生在政府更迭時期。
可憐的愛莉娜·波爾德!那寡婦的頭巾披在她身上多么相稱啊,還有她致力于自己新責任的那份嚴肅認真的神情。可憐的愛莉娜!
可憐的愛莉娜!我可不能說我曾經喜歡過約翰·波爾德。我始終就不認為他配得上自己娶到的這位妻子。不過在她看來,他卻很配得上。她具有一顆那種依戀著自己丈夫的溫柔的心,這倒不是出于偶像崇拜,因為崇拜是不能允許偶像有任何缺點的,而是帶有常春藤的那種絕對的韌性。如同寄生植物甚至會仿效它攀附的那個樹干的缺點那樣,愛莉娜對丈夫的過失也依戀和愛護。她有一次曾經說過,不論父親做了什么事,那些事在她看來總是對的。后來,她更換了效忠的對象,變得隨時隨地都準備為她的“老爺”最大的短處辯護了。
約翰·波爾德是一個惹女人憐愛的男子。他為人相當多情,又胸懷坦蕩,很有丈夫氣概。至于他妄自尊大,又沒有出眾的才干來作為后盾,以及他試圖顯得比鄰居們高明,那么挫傷了熟人們的情感,這些全并不損害他妻子對他的崇拜。
就算她能夠承認他有過失,他的未盡天年也會把這一點從她的記憶中抹掉的。她傷心哭泣,就像是失去了世上女子曾經獲得過的一件稀世之寶那樣。在他去世后好幾星期,她一直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今后過得幸福的念頭是可恨的。安慰,像通常所說的那樣,是難以容忍的,而淚水與睡眠便成了她僅有的解脫。
但是,樹小不招風[31]。她知道自己腹中還有一個活生生的、需要她多方照顧的苗子。她知道,像上帝大發慈悲,會賜給她的那樣,將要為她創造出另一個不知是禍是福的對象,另一個不知會給她帶來莫名的歡樂還是令人絕望的悲傷的對象。起初,這只增添了她的悲傷!做一個可憐的嬰孩的母親,這有什么令人高興的呢?這個嬰孩還沒有出世就成為孤兒,誕生在一個凄涼落寞的家庭的悲哀氣氛里,在淚水與慟哭中給撫養大,然后沒有父親幫助照料便給送到世上去漂泊!這件事起初并沒有給人什么歡樂。
然而,漸漸地,她的心情變得對另一樣東西感到關懷了。在他出生以前,她帶著一位渴望的母親的熱切心情期待著這個陌生人。恰恰在父親下世以后八個月,另一個約翰·波爾德出世了。假如崇拜一個人可以對另一個人不犯下什么罪惡的話,那么我們希望,獻給這個沒有父親的嬰兒的愛慕,可以不把它叫作一種罪惡。
我們在這兒來說明一下這孩子的性格,或者指出父親身上的缺點在那個小小的胸膛中,有多少已經靠了母親的德行而彌補掉了,這將是不值得的。這個孩子作為一個嬰兒,是最最討人喜歡的。我無法預見到我們有必要去調查一下他往后生活的事實。我們眼下在巴徹斯特的工作,至多不會占去我們一兩年以上的時間。我們還是留給另一個人——倘有必要的話,——由他去寫出小約翰·波爾德的傳記吧。
不過作為一個嬰兒,這孩子是十全十美的。誰也不想來否認這一事實。“他不逗人疼嗎?”愛莉娜總對自己的父親說,一面跪在那兒仰起臉來望著她父親,亮晶晶的眼睛里滿含著濡濕的淚水,年輕的臉蛋兒被寡婦的頭巾緊裹著,兩手抓住她寶貝兒子酣睡在里面的搖籃的兩邊。外祖父總欣然地承認,這個寶貝兒是很逗人疼,會吏長那位姨父也會表示同意,而愛莉娜的姐姐格倫雷太太便會帶著姐妹之情十分爽快地來應和這句話。瑪麗·波爾德——不過瑪麗·波爾德是同一座神殿上的第二位禮拜者。
這個嬰兒的確很逗人疼。他很起勁地吃著自己的食物,遇到兩腿沒給遮蓋起來時,總歡快地把大腳趾支了出去,并且的確會突然發笑。這些據認為都是最健全的嬰兒最大的長處,而在所有這些方面,咱們的嬰兒全勝過了別的孩子。
這么一來,這位寡婦的悲痛心情便漸漸緩和了。她本來以為除了一死之外,沒有別的能夠醫治好那個創傷,這時候一種芬芳的香油卻給倒進了那個傷口。上帝待我們要比我們自己仁慈多少倍啊!在失去了每一張親熱的臉兒,在每一個心愛的人最后離去時,我們全認定自己將永遠傷心,預期在流不盡的淚水中將自行消逝。這種悲痛多么難得能持久啊!上帝不容它這樣,多么該享福啊!“讓我永遠記住活著的朋友,等他們死去以后便忘卻他們,”這是一個深深領悟上帝的仁慈的聰明人的祈禱。也許,沒有幾個人會有勇氣表示出這樣一個愿望。然而這么做,只是求得那種從悲傷中的解脫,這一點是一位仁慈的造物主幾乎總會給予我們的。
不過我可不希望人家以為,波爾德太太已經把丈夫全忘了。她帶著夫妻恩愛之情天天想到他,把對他的懷念深深埋藏在自己內心的深處。然而,她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卻感到了快樂。把這個活生生的小人兒緊緊摟在懷里,感到有一個有生命的人,他現在的一切和往后的一切全都虧了她,他每天的食物都是她給的,他的那少量需要都是由她來滿足的,他的小小的心眼兒首先就會愛上她,也只會愛上她,而他的稚嫩的舌頭會第一次盡力用一個女人所能聽到的最悅耳的名稱來叫喚她,這一切多么美妙啊!因此,愛莉娜胸中慢慢平靜下去,她熱切而感激地肩負起自己的新責任來。
至于生計,約翰·波爾德撇下的寡婦家境很寬裕。他把自己擁有的一切全留下給她,這包括一筆遠遠超出她和她的朋友們認為她需要的收入。它的數目每年將近一千鎊。當她想到有這么大一筆錢時,她的最大的希望就是,要使它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有所增加,而后交給她丈夫的兒子,交給她自己的寶貝兒,交給這會兒正躺在她膝上酣睡的這個小男人。這個小人兒很幸福,對于為了他而不斷增多的這種種操勞全一無所知。
約翰·波爾德去世以后,她懇切地請求父親來和她同住,可是哈定先生謝絕了,雖然他曾作為來訪的親屬,在她家待了好幾個星期。他任人家怎么說,也不肯放棄自己的一個家,因此繼續住在巴徹斯特大街上一個藥劑師鋪子的樓上、他最初選中的那個小寓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