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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人生的足跡(7)

大概是物以希為貴罷。北京的白菜運往浙江,便用紅頭繩系住菜根,倒掛在水果店頭,尊為“膠菜”;福建野生著的蘆薈,一到北京就請進溫室,且美其名日“龍舌蘭”。我到仙臺也頗受了這樣的優待,不但學校不收學費,幾個職員還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監獄旁邊一個客店里的,初冬已經頗冷,蚊子卻還多,后來用被蓋了全身,用衣服包了頭臉,只留兩個鼻孔出氣。在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無從插嘴,居然睡安穩了。飯食也不壞。但一位先生卻以為這客店也包辦囚人的飯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幾次三番,幾次三番地說。我雖然覺得客店兼辦囚人的飯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難卻,也只得別尋相宜的住處了。于是搬到別一家,離監獄也很遠;可惜每天總要喝難以下咽的芋梗湯。

從此就看見許多陌生的先生,聽到許多新鮮的講義。解剖學是兩個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學。其時進來的是一個黑瘦的先生,八字須,戴著眼鏡,挾著一疊大大小小的書。一將書放在講臺上,便用了緩慢而很有頓挫的聲調,向學生介紹自己道:——

“我就是叫做藤野嚴九郎的……”

后面有幾個人笑起來了。他接著便講述解剖學在日本發達的歷史,那些大大小小的書,便是從最初到現今關于這一門學問的著作。起初有幾本是線裝的;還有翻刻中國譯本的,他們的翻譯和研究新的醫學,并不比中國早。

那坐在后面發笑的是上學年不及格的留級學生,在校已經一年,掌故頗為熟悉的了。他們便給新生講演每個教授的歷史。這藤野先生,據說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時竟會忘記帶領結;冬天是一件舊外套,寒顫顫的,有一回上火車去,致使管車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車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們的話大概是真的,我就親見他有一次上講堂沒有帶領結。

過了一星期,大約是星期六,他使助手來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見他坐在人骨和許多單獨的頭骨中間,——他其時正在研究著頭骨,后來有一篇論文在本校的雜志上發表出來。

“我的講義,你能抄下來么?”他問。

“可以抄一點。”

“拿來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講義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還我,并且說,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給他看一回。我拿下來打開看時,很吃一驚,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安和感激。原來我的講義已經從頭到末,都用紅筆添改過了,不但增加了許多脫漏的地方,連文法的錯誤,也都一一訂正。這樣一直繼續到教完了他所擔任的功課:骨學、血管學、神經學。

可惜我那時太不用功,有時也很任性。還記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將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出我那講義上的一個圖來,是下臂的血管,指著,向我和藹地說道:——

“你看,你將這條血管移了一點位置了。——自然,這樣一移,的確比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圖不是美術,實物是那么樣的,我們沒法改換它。現在我給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著黑板上那樣的畫。”

但是我還不服氣,口頭答應著,心里卻想道:——

“圖還是我畫的不錯;至于實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記得的。”

學年試驗完畢之后,我便到東京玩一夏天,秋初再回學校,成績早已發表了,同學一百馀人之中,我在中間,不過是沒有落第。這回藤野先生所擔任的功課,是解剖實習和局部解剖學。

解剖實習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很高興地,仍用了極有抑揚的聲調對我說:——

“我因為聽說中國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擔心,怕你不肯解剖尸體。現在總算放心了,沒有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為難的時候。他聽說中國的女人是裹腳的,但不知道詳細,所以要問我怎么裹法,足骨變成怎樣的畸形,還嘆息道,“總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級的學生會干事到我寓里來了,要借我的講義看。我檢出來交給他們,卻只翻檢了一通,并沒有帶走。但他們一走,郵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開看時,第一句是:

“你改悔罷!”

這是《新約》上的句子罷,但經托爾斯泰新近引用過的。其時正值日俄戰爭,托老先生便寫了一封給俄國和日本的皇帝的信,開首便是這一句。日本報紙上很斥責他的不遜,愛國青年也憤然,然而暗地里卻早受了他的影響了。其次的話,大略是說上年解剖學試驗的題目,是藤野先生講義上做了記號,我預先知道的,所以能有這樣的成績。末尾是匿名。

我這才回憶到前幾天的一件事,因為要開同級會,干事便在黑板上寫廣告,末一句是“請全數到會勿漏為要”,而且在“漏”字旁邊加了一個圈。我當時雖然覺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這回才悟出那字在譏刺我了,猶言我得了教員漏泄出來的題目。

我便將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幾個和我熟識的同學也很不平,一同去詰責干事托辭檢查的無禮,并且要求他們將檢查的結果,發表出來。終于這流言消滅了,干事卻又竭力運動,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結末是我便將這托爾斯泰式的信退還了他們。

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無怪他們疑惑。但我接著便有參觀槍斃中國人的命運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學,細菌的形狀是全用電影來顯示的,一段落已完而還沒有到下課的時候,便影幾片時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戰勝俄國的情形。但偏有中國人夾在里邊:給俄國人做偵探,被日本軍捕獲,要槍斃了,圍著看的也是一群中國人;在講堂里的還有一個我。

“萬歲!”他們都拍掌歡呼起來。

這種歡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這一聲卻特別聽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國來,我看見那些閑看槍斃犯人的人們,他們也何嘗不酒醉似的喝采,——嗚呼,無法可想!但在那時那地,我的意見卻變化了。

到第二學年的終結,我便去尋藤野先生,告訴他我將不學醫學,并且離開這仙臺。他的臉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說話,但竟沒有說。

“我想去學生物學,先生教給我的學問,也還有用的。”其實我并沒有決意要學生物學,因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說了一個慰安他的謊話。

“為醫學而教的解剖學之類,怕于生物學也沒有什么大幫助。”他嘆息說。

將走的前幾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給我一張照相,后面寫著兩個字道:“惜別”,還說希望將我的也送他。但我這時適值沒有照相了;他便叮囑我將來照了寄給他,并且時時通信告訴他此后的狀況。

我離開仙臺之后,就多年沒有照過相,又因為狀況也無聊,說起來無非使他失望,便連信也怕敢寫了。經過的年月一多,話更無從說起,所以雖然有時想寫信,卻又難以下筆,這樣的一直到現在,竟沒有寄過一封信和一張照片。從他那一面看起來,是一去之后,杳無消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總還時時記起他,在我所認為我師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有時我常常想:他的對于我的熱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誨,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就是希望中國有新的醫學;大而言之,是為學術,就是希望新的醫學傳到中國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偉大的,雖然他的姓名并不為許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講義,我曾經訂成三厚本,收藏著的,將作為永久的紀念。不幸七年前遷居的時候,中途毀壞了一口書箱,失去半箱書,恰巧這講義也遺失在內了。責成運送局去找尋,寂無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還掛在我北京寓居的東墻上,書桌對面。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面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現,而且增加勇氣了,于是點上一枝煙,再繼續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絕的文字。

十月十二日。

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

新近的上海的報紙,報告著因為日本的湯島,孔子的圣廟落成了,湖南省主席何鍵將軍就寄贈了一幅向來珍藏的孑L子的畫像。老實說,中國的一般的人民,關于孔子是怎樣的相貌,倒幾乎是毫無所知的,自古以來,雖然每一縣一定有圣廟,即文廟,但那里面大抵并沒有圣像,凡是繪畫,或者雕塑應該崇敬的人物時,一般是以大于常人為原則的,但一到最應崇敬的人物,例如孔夫子那樣的圣人,卻好像連形像也成為褻瀆,反不如沒有的好。這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孔夫子沒有留下照相來,自然不能明白真正的相貌。文獻中雖然偶有記載,但是胡說白道也說不定。若是從新雕塑的話,則除了任憑雕塑者的空想而外,毫無辦法,更加放心不下。于是儒才們也終于只好采取“全部,或全無”的勃蘭特式的態度了。

然而倘是畫像,卻也會間或遇見的。我曾經見過三次,一次是《孔子家語》里的插畫;一次是梁啟超氏亡命日本時,作為橫濱出版的《清議報》上的卷頭畫,從日本倒輸入中國來的;還有一次是刻在漢朝墓石上的孔子見老子的畫像。說起從這些圖畫上所得的孔夫子的模樣的印象來,則這位先生是一位根瘦的老頭子,身穿大袖口的長袍子,腰帶上插著一把劍,或者腋下挾著一枝杖,然而從來不笑,非常威風凜凜的。假使在他的旁邊侍坐,那就一定得把腰骨挺的筆直,經過兩三點鐘,就骨節酸痛,倘是平常人,大約總不免急于逃走的了。

后來我曾到山東旅行。在為道路的不平所苦的時候,忽然想到了我們的孔夫子。一想起那具有儼然道貌的圣人,先前便是坐著簡陋的車子,顛顛簸簸,在這些地方奔忙的事來,頗有滑稽之感。這種感想,自然是不好的,要而言之,頗近于不敬,倘是孔子之徒,恐怕是決不應該發生的。但在那時候,懷著我似的不規矩心情的青年,可是多得很。

我出世的時候是清朝的末年,孔夫子已經有了“大成至圣文宣王”這一個闊得可怕的頭銜,不消說,正是圣道支配了全國的時代,政府對于讀書的人們;使讀一定的書,即《四書》和《五經》;使遵守一定的注釋;使寫一定的文章,即所謂“八股文”;并且使發一定的議論。然而這些千篇一律的儒者們,倘是四方的大地,那是很知道的,但一到圓形的地球,卻什么也不知道,于是和《四書》上并無記載的法蘭西和英吉利打仗而失敗了。不知道為了覺得與其拜著孔夫子而死,倒不如保存自己們之為得計呢,還是為了什么,總而言之,這回是拚命尊孑L的政府和官僚先就動搖起來,用官帑大翻起洋鬼子的書籍來了。屬于科學上的古典之作的,則有侯失勒的《談天》,雷俠兒的《地學淺釋》,代那的《金石識別》,到現在也還作為那時的遺物,間或躺在舊書鋪子里。

然而一定有反動。清末之所謂儒者的結晶,也是代表的大學士徐桐氏出現了。他不但連算學也斥為洋鬼子的學問;他雖然承認世界上有法蘭西和英吉利這些國度,但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存在,是決不相信的,他主張這是法國和英國常常來討利益,連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所以隨便胡謅出來的國名。他又是一九oo年的有名的義和團的幕后的發動者,也是指揮者。但是義和團完全失敗,徐桐氏也自殺了。政府就又以為外國的政治法律的學問技術頗為可取之處了。我的渴望到日本去留學,也就在那時候。達了目的,入學的地方,是嘉納先生所設立的爾京的弘文學院;在這里,三澤力太郎先生教我水是氧氣和氫氣所合成,山內繁雄先生教我貝殼里的什么地方其名為“外套”。這是有一天的事情。學監大久保先生集合起大家來,說:“因為你們都是孑L子之徒,今天到御茶之水的孔廟里去行禮罷!我大吃了一驚。現在還記得那時心里想,正因為絕望于孔夫子和他的之徒,所以到日本來的,然而又是拜么?一時覺得很奇懌。而且發生這樣感覺的,我想決不止我一個人。

但是,孔夫子在本國的不遇,也并不是始于二十世紀的。孟子批評他為“圣之時者也”。倘翻成現代語,除了“摩登圣人”,實在也沒有別的法。為他自己計,這固然是沒有危險的尊號,但也不是十分值得歡迎的頭銜。不過在實際上,卻也許并不這樣子。孔夫子的做定了“摩登圣人”是死了以后的事,活著的時候卻是頗吃苦頭的。跑來跑去,雖然曾經貴為魯國的警視總監,而又立刻下野,失業了;并且為權臣所輕蔑,為野人昕嘲弄。甚至于為暴民所包圍,餓扁了肚子,弟子雖然收了三千名,中用的卻只有七十二,然而真可以相信的只有一個人。有一天,孔夫子憤慨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從這消極的打算上,就可以窺見那消息。然而連這一位由,后來也因為和敵人戰斗,被擊斷了冠纓,但真不愧為由呀,到這時候也還不忘記從夫子聽來的教訓,說道“君子,,匕,冠不免”,一面系著冠纓,一面被人砍成肉醬了。連惟一可信的弟子也已經失掉,孔子自然是非常悲的,據說他一聽到這消息,就吩咐去倒掉廚房里的肉醬云。

孔夫子到死了以后,我以為可以說是運氣比較的好一點。因為他不會嚕蘇了,種種的權勢者便用各種的白粉給他來化妝,一直抬到嚇人的高度。但比起后來輸入的釋迦牟尼來,卻實在可憐得很。誠然,每一縣固然都有圣廟即文廟,可是一副寂寞的冷落的樣子,一般的庶民,是決不去參拜的;要去,則是佛寺,或者是神廟,若向老百姓們問孔夫子是什么人,他們自然回答是圣人,然而這不過是權勢者的留聲機。他們也敬惜字紙,然而這是因為倘不敬惜字紙,會遭雷殛的迷信的緣故;南京的夫子廟固然是熱鬧的地方,然而這是因為另有各種玩耍和茶店的緣故。雖說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然而現在的人們,卻幾乎誰也不知道一個筆伐了亂臣賊子的名字。說到亂臣賊子,大概以為是曹操,但那并非圣人所教,卻是寫了小說和劇本的無名作家所教的。

總而言之,孔夫子之在中國,是權勢者或想做權勢者們捧起來的,是那些權勢們的圣人,和一般的民眾并無什么關系。然而對于圣廟,那些權勢者也不過一時的熱心。因為尊孑L的時候已經懷著別樣的目的,所以目的一達,這器具就無用,如果不達呢,那就更加無用了。在三四十年前,凡有企圖獲得權勢的人,就是希望做官的人,都是讀《四書》和《五經》,做“八股”,別一些人就將這些書籍和文章,統名之為“敲門磚”。這就是說,文官考試一及第,這些東西也就同時被忘卻,恰如敲門時所用的磚頭一樣,門一開,這磚頭也就被拋掉了。孑L子這人,其實是自從死了以后,也總是當著“敲門磚”的差使的。

一看最近的例子,就更加明白。從二十世紀的開始以來,孔夫子的運氣是很壞的,但到袁世凱時代,卻又被從新記得,不但恢復了祭典,還新做了古怪的祭服,使奉祀的人們穿起來。跟著這事而出現的便是帝制。然而那一道門終于沒有敲開,袁氏在門外死掉了。馀剩的是北洋軍閥,當覺得漸近末路時,也用它來敲過另外的幸福之門。盤據著江蘇和浙江,在路上隨便砍殺百姓的孫傳芳將軍,一面復興了投壺之禮;鉆進山東,連自己也數不清金錢和兵丁和姨太太的數目了的張宗昌將軍,則重刻了《十三經》,而且把圣道看作可以由肉體關系來傳染的花柳病一樣的東西,拿一個孔子后裔的誰來做了自己的女婿。然而幸福之門,卻仍然對誰也沒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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