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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人生的足跡(6)

  • 夢醒了的人生
  • 魯迅
  • 5776字
  • 2014-01-28 10:06:13

這些話我聽去似乎很異樣,便又不到她那里去了,但有時義真想去打開大廚,細細地尋一尋。大約此后不到一月,就聽到一種流言,說我已經偷了家里的東西去變賣了,這實在使我覺得有如掉在冷水里。流言的來源,我是明白的,倘是現在,只要有地方發表,我總要罵出流言家的狐貍尾巴來,但那時太年青,一遇流言,便連自己也仿佛覺得真是犯r罪,怕遇見人…的眼睛,怕受到母親的愛撫。 好,那么,走罷! 但足,那里去呢?S城人的臉早已經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總得尋別一類人們去,去尋為S城人所看病的人們,無論其為畜生或鬼。那時為全城所笑罵的是一個開得不久的學校,叫作中西學堂,漢文之外,又教些洋文和算學。然而已經成為眾矢之的了;熟讀圣賢書的秀才們,還集了《四書》的句子,做一篇八股來嘲誚它,這名文便即傳遍了全城,人人當作有趣的話柄。我只記得那“起講”的開頭是:——徐子以告夷子日: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也。今也不然:舌之音,聞其聲,皆雅言也。……”

以后可忘卻了,大概也和現今的國粹保存大家的議論差不多。但我對于這中西學堂,卻也不滿足,因為那里面只教漢文、算學;英文和法文。功課較為別致的,還有杭州的求是書院,然而學費貴。

無須學費的學校在南京,自然只好往南京去。第一個進去的學校,目下不知道稱為什么了,光復以后,似乎有一時稱為雷電學堂,很像《封神榜》上“太極陣”、“混元陣”一類的名目。總之,一進儀風門,便可以看見它那二十丈高的桅桿和不知多高的煙通。功課也簡單,一星期中,幾乎四整天是英文:“It is a cat.”“Is it a rat?”一整天是讀漢文:“君子日,潁考叔可謂純孝也已矣,愛其母,施及莊公。”一整天是做漢文:《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論》,《潁考叔論》,《云從龍風從虎論》,《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論》。

初進去當然只能做三班生,臥室里是一桌一凳一床,床板只有兩塊。頭二班學生就不同了,二桌二凳或三凳一床,床板多至三塊。不但上講堂時挾著一堆厚而且大的洋書,氣昂昂地走著,決非只有一本“潑賴媽”和四本《左傳》的三班生所敢iE視;便是空著手,也一定將肘彎撐開,像一只螃蟹,低一班的在后面總不能走出他之前。這一種螃蟹式的名公巨卿,現在邵闊別得很久了,前四五年,竟在教育部的破腳躺椅上,發見J,這姿勢,然而這位老爺卻并非雷電學堂出身的,可見螃蟹態度,在中國也頗普遍。

可愛的是桅桿。但并非如“東鄰”的“支那通”所說,因為它“挺然翹然”,又是什么的象征。乃是因為它高,烏鴉喜鵲,都只能停在它的半途的木盤上。人如果爬到頂,便可以近看獅子山,遠眺莫愁湖,一一但究竟是否真可以眺得那么遠,我現在可委實有點記不清楚了。而且不危險,下面張著網,即使跌下來,也不過如一條小魚落在網子里;況且自從張網以后,聽說也還沒有人曾經跌下來。

原先還有一個池,給學生學游泳的,這里面卻淹死了兩個年幼的學生。當我進去時,早填平了,不但填平,上面還造了一所小小的關帝廟。廟旁是一座焚化字紙的磚爐,爐口上方橫寫著四個大字道:“敬惜字紙”。只可惜那兩個淹死鬼失了池子,難討替代,總在左近徘徊,雖然已有“伏魔大帝關圣帝君”鎮壓著。辦學的人大概是好心腸的,所以每年七月十五,總清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場來放焰口,一個紅鼻而胖的大和尚戴七毗盧帽,捏訣,念咒:“回資羅,普彌那吽!喳耶!喳!耶!吽!!!”

我的前輩同學被關圣帝君鎮壓了一整年,就只在這時候得到~點好處,——雖然我并不深知是怎樣的好處。所以當這些時,我每每想:做學生總得自己小心些。

總覺得不大合適,可是無法形容出這不合適來。現在是發見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烏煙瘴氣”,庶幾乎其可也。只得走升。近來是單是走開也就不容易,“正人君子”者流會說你罵人罵到了聘書,或者是發“名士”脾氣,給你幾句正經的俏皮話。不過那時還不打緊,學生所得的津貼,第一年不過二兩銀子,最初三個月的試習期內是零用五百文。于是毫無問題,去考礦路學堂去了,也許是礦路學堂,已經有些記不真,文憑又不在手頭,更無從查考。試驗并不難,錄取的。

這回不是It is a cat.了,是Der Mann,Die Weib,DasKind。漢文仍舊是“潁考叔可謂純孝也已矣”,但外加《小學集注》。論文題目也小有不同,譬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論》,是先前沒有做過的。

此外還有所謂格致、地學、金石學、……都非常新鮮。但是還得聲明:后兩項,就是現在之所謂地質學和礦物學,并非講輿地和鐘鼎碑版的。只是畫鐵軌橫斷面圖卻有些麻煩,平行線尤其討厭。但第二年的總辦是一個新黨,他坐在馬車上的時候大抵看著《時務報》,考漢文也自己出題目,和教員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華盛頓論》,漢文教員反而惴惴地來問我們道:“華盛頓是什么東西呀?……”

看新書的風氣便流行起來,我也知道了中國有一部書叫《天演論》。星期日跑到城南去買了來,白紙石印的一厚本,價五百文正。翻開一看,是寫得很好的字,開首便道:——“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檻外諸境,歷歷如在機下。乃懸想二千年前,當羅馬大將愷徹未到時,此,間有何景物?計惟有天造草昧……

哦!原來世界上竟還有一個赫胥黎坐在書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鮮?一口氣讀下去,“物競”“天擇”也出來了,蘇格拉第、柏拉圖也出來了,斯多噶也出來了,學堂里又設立了一個閱報處,《時務報》不待言,還有《譯學匯編》,那書面上的張廉卿一流的四個字,就藍得很可愛。

“你這孩子有點不對了,拿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來去看去。”一位本家的老輩嚴肅地對我說,而且遞過一張報紙來。接來看時,“臣許應骙跪奏……”那文章現在是一句也不記得了,總之是參康有為變法的;也不記得可曾抄了沒有。

仍然自己不覺得有什么“不對”,一有閑空,就照例地吃侉餅、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論》。

但我們也曾經有過一個很不平安的時期。那是第二年,聽說學校就要裁撤了。這也無怪,這學堂的設立,原是因為兩江總督(大約是劉坤一罷)聽到青龍山的煤礦出息好,所以開手的。待到開學時,煤礦那面卻已將原先的技師辭退,換了一個不甚了解的人了。理由是:一、先前的技師薪水太貴;二、他們覺得開煤礦并不難。于是不到一年,就連煤在那里也不甚了然起來,終于是所得的煤,只能供燒那兩架抽水機之用,就是抽了水掘煤,掘出煤來抽水,結一筆出入兩清的賬。既然開礦無利,礦路學堂自然也就無須乎開了,但是不知怎的,卻又并不裁撤。到第三年我們下礦洞去看的時候,情形實在頗凄涼,抽水機當然還在轉動,礦洞里積水卻有半尺深,上面也點滴而下,幾個礦工便在這里面鬼一般工作著。

畢業,自然大家都盼望的,但一到畢業,卻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幾次桅,不消說不配做半個水兵;聽了幾年講,下了幾回洞,就能掘出金銀銅鐵錫來么?實在連自己也茫無把握,沒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論》的那么容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鉆下地面二十丈,結果還是一無所能,學問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了。所馀的還只有一條路;到外國去。

留學的事,官僚也許可了,派定五名到日本去。其中的一個因為祖母哭得死去活來,不去了,只剩下四個。日本是同中國很兩樣的,我們應該如何準備呢?有一個前輩同學在,比我們早一年畢業,曾經游歷過日本,應該知道些情形。跑去請教之后,他鄭重地說:——

“日本的襪是萬不能穿的,要多帶些中國襪。我看紙票也不好,你們帶去的錢不如都換了他們的現銀。”

四個人都說遵命。別人不知其祥,我是將錢都在上海換了日本的銀元,還帶了十雙中國襪——白襪。

后來呢?后來,要穿制服和皮鞋,中國襪完全無用;一元的銀圓日本早已廢置不用了,又賠錢換了半元的銀圓和紙票。

十月八日。

忽然想到

我生得太早一點,連康有為們“公車上書”的時候,已經頗有些年紀了。政變之后,有族中的所謂長輩也者教誨我,說:康有為是想篡位,所以他的名字叫有為;有者,“富有天下”,為者,“貴為天子”也。非圖謀不軌而何?我想:誠然。可惡得很!

長輩的訓誨于我是這樣的有力,所以我也很遵從讀書人家的家教。屏息低頭,毫不敢輕舉妄動。兩眼下視黃泉,看天就是傲慢,滿臉裝出死相,說笑就是放肆。我自然以為極應該的,但有時心里也發生一點反抗。心的反抗,那時還不算什么犯罪,似乎誅心之律,倒不及現在之嚴。

但這心的反抗,也還是大人們引壞的,因為他們自己就常常隨便大說大笑,而單是禁止孩子。黔首們看見秦始皇那么闊氣,搗亂的項羽道: “彼可取而代也!”沒出息的劉邦卻說:“大丈夫不當如是耶?”我是沒出息的一流,因為羨慕他們的隨意說笑,就很希望趕忙變成大人,——雖然此處也還有別種的原因。

大丈夫不當如是耶,在我,無非只想不再裝死而已,欲望也并不甚奢。

現在,可喜我已經大了,這大概是誰也不能否認的罷,無淪用_r怎樣古怪的“邏輯”。

我于是就拋了死相,放心說笑起來,而不意立刻又碰r正經人的釘子:說是使他們“失望”了。我自然是知道的,先前是老人們的世界,現在是少年們的世界了;但竟不料治世的人們雖異,而其禁止說笑也則同。那么,我的死相也還得裝下去,裝下去,“死而后已”,豈小痛哉!

我于足又恨我生得太遲一點。何不早二十年,趕上那大人還準說笑的時候?真是“我生不辰”,正當可詛咒的時候,活在可詛咒的地方了。

約翰彌耳說: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我們卻天下太平,連冷嘲也沒有。我想,暴君的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愚民的專制使人們變成死相。大家漸漸死下去,而自己反以為衛道有效,這才漸近于正經的活人。

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

四月十四日。

五月十二日《京報》的“顯微鏡”下有這樣的一條——“某學究見某報上載教育總長‘章士釘’五七呈文,愀然曰:‘名字怪僻如此,非圣人之徒也,豈能為吾儕衛古文之道者乎!”’

因此想起中國有幾個字,不但在白話文中,就是在文言文中也幾乎不用。其一是這誤印為“釘”的“釗”字,還有一個是“淦”字,大概只在人名里還要留遺。我手頭沒有《說文解亨》,釗字的解釋完全不記得了,淦則仿佛是船底漏水的意思。我們現在要敘述船漏水,無論用怎樣古奧的文章,大概總不至于說“淦矣”了罷,所以除了印張國淦,孫喜淦或新淦縣的新聞之處,這一粒鉛字簡直是廢物。

至于“釗”,則化而為“釘”還不過一個小笑話;聽說竟有人因此受害。曹錕做總統的時代(那時這樣寫法就要犯罪),要辦李大釗先生,國務會議席上一個閣員說:“只要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什么名字不好取,他偏要叫李大劍?!”于是乎辦定了,因為這位“大劍”先生已經用名字自己證實,是“大刀王五”一流人。

我在N的學堂做學生的時代,也曾經因這“釗”字碰過幾個小釘子,但自然因為我自己不“安分”。一個新的職員到校了,勢派非常之大,學者似的,很傲然。可惜他不幸遇見了一個同學叫“沈釗”就倒了楣,因為他叫他“沈鈞”,以表白自己的不識字。于是我們一見面就譏笑他,就叫他為“濃鈞”,并且由譏笑而至于相罵。兩天之內,我和十多個同學就疊連記了兩小時兩大過,再記一小時,就要開除了。但開除在我們那個學校里并不算什么大事件,大堂上還有軍令,可以將學生殺頭。做那里的校長這才威風呢,——但那時的名目卻叫做“總辦”的,資格又須是候補道。

假使那時也像現在似的專用高壓手段,我們大概是早經“正法”,我也不會還有什么“忽然想到”的了。我不知怎的近來很有“懷古”的傾向,例如這回因為一個字,就會露出遺老似的“緬懷古昔”的口吻來。

五月十三日。

致蕭軍劉先生:

廿二信并書一包,均收到。又曾寄《新小說》一本,內有金人譯文一篇,不知收到否?寄給《文學》的稿子,來信說要登,但九月來不及,須待十月,只得聽之。良友也有信來,今附上。悄吟太太的稿子退回來了,他說“稍弱”,也評的并不算錯,便中擬交胡,拿到《婦女生活》去看看,倘登不出,就只好擱起來了。

《死魂靈》作者的本領,確不差,不過究竟是舊作者,他常常要發一大套議論,而這些議論,可真是難譯,把我窘的汗流浹背。這回所據的是德譯本,而我的德文程度又差,錯誤一定不免,不過比起英譯本的刪節,日譯本的錯誤更多來,也許好一點。至于《奧羅夫婦》的譯者,還是一位名人,但他大約太用力于交際了,翻譯就不大高明。

我看用我去比外國的誰,是很難的,因為彼此的環境先不相同。契訶夫的想發財,是那時俄國的資本主義已發展了,而這時候,我正在封建社會里做少爺。看不起錢,也是那時的所謂“讀書人家子弟”的通性。我的祖父是做官的,到父親才窮F來,所以我其實是“破落戶子弟”,不過我很感謝我父親的窮下來(他不會賺錢),使我因此明白了許多事情。因為我自已是這樣的出身,明白底細,所以別的破落戶子弟的裝腔作勢,和暴發戶子弟之自鳴風雅,給我一解剖,他們便弄得一敗涂地,我好像一個“戰士”了。使我自己說,我大約也還是一個破落戶,不過思想較新,也時常想到別人和將來,因此也比較的不十分比較的不十分自私自利而已。至于高爾基,那是偉大的,我看無人可比。

前一輩看后一輩,大抵要失望的,自然只好用“笑”對付。我的母親是很愛我的,但同在一處,有些地方她也看不慣。意見不一樣,沒有好法子想。

又熱起來,痱子也新生了,但沒有先前厲害。孩子的幼稚園中,一共只有十多個人,所以還不十分混雜,其實也不過每天去關他四個鐘頭,好給我清凈一下。不過我也擔心,怕將來會知道他是誰的孩子。他現在還不知我的名字,一知道,也許說出去的。

此復,即請儷安

豫 上 八月廿四日(一九三五年)

藤野先生

東京也無非是這樣。上野的櫻花爛熳的時節,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結隊的“清國留學生”的速成班,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得肇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鑒,宛如小姑娘的發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致極了。

中國留學生會館的門房里有幾本書買,有時還值得去一轉;倘在上午,里面的幾間洋房里倒也還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間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響震天,兼以滿房煙塵斗亂;問問精通時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學跳舞。”

到別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臺的醫學專門學校去。從東京出發,不久便到一處驛站,寫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現在還記得這名目。其次卻只記得水戶了,這是明的遺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仙臺是一個市鎮,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還沒有中國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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