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芒語文學的巨擘，永遠不羈的少年

在小說的結尾處，作者以頗有后現(xiàn)代風格的文本自我指涉方式，暗示了自己與路易斯之間的部分同一性：路易斯在戰(zhàn)后參加了征文比賽，將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寫成了小說，帶到了出版社。而編輯定下了這部小說的名字：

“《哀愁》，這是個好標題。另一方面……還缺了點什么。這標題顯得……顯得……太單調了。每個人都有哀愁。為什么您不寫成《為祖國而哀愁》？我常常給我們自家報紙擬標題……”

…………

“或者，簡單點，就叫《比利時的哀愁》。英語就是The Sorrow of Belgium。如果您以這個標題得獎了的話，您就可以亮明身份了。”這不是開玩笑的。這不是開玩笑的。

作者在這里似乎在暗示，我們讀到的路易斯的故事，就是這部路易斯自己寫的《比利時的哀愁》。而路易斯就是作者雨果·克勞斯。路易斯的成長經(jīng)歷，也是作者的成長經(jīng)歷。然而，這其實也是作者與我們讀者玩的一個半真半假的身份游戲，而且他還欲蓋彌彰地反復強調，關于小說作者的身份，不是開玩笑的。

雨果·莫里斯·朱利安·克勞斯（Hugo Maurice Julien Claus）1929年出生于比利時的布魯日，他的父親和路易斯的父親一樣經(jīng)營一家印刷工坊。他也和路易斯一樣于1933-1939年在一所天主教的寄宿學校里上過學。之后也是在青春期經(jīng)歷了二戰(zhàn)。他的許多老師是親納粹的弗拉芒民族主義者，而他自己也確實參加了“弗拉芒民族聯(lián)盟”中的青年團。但戰(zhàn)后他很快就轉向了左派。

不過，走出青春期的克勞斯也就離開了路易斯的文學世界。而與路易斯不一樣的是，他是離開家鄉(xiāng)之后才真正踏上作家成長之路，而關于他的青春期經(jīng)歷的小說要很晚才會面世。1946年，他離開了父母家，就讀于根特藝術學院。1950-1952年，他在巴黎接觸了超現(xiàn)實主義藝術家群體“眼鏡蛇”。雖然他最早在1947年就已經(jīng)發(fā)表了詩歌作品，但真正讓他走上文壇的是他于1950年開始的小說和戲劇創(chuàng)作。很快，他就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文藝創(chuàng)作能量、熟練運用各類文體的卓越才華和挑戰(zhàn)世俗的勇氣。他一生寫了三十五部原創(chuàng)劇本，同時翻譯、改編了大量戲劇作品；寫了超過二十本小說，上千頁詩歌。1983年出版的《比利時的哀愁》是其中最為著名的一部代表作，只不過這時克勞斯已年過五十，所以這部小說可以說是他的青春回憶之作。克勞斯的天賦并不限于文學，1964-2001年，他擔任了七部電影的導演，其中一部在1990年戛納電影節(jié)的“一種關注”單元上展映。同時，他也是一位極具個人風格的畫家。

弗拉芒語是從荷蘭語中演化出的一種主要在比利時部分地區(qū)使用的語言，也有人認為這是荷蘭語下的一種方言，它在歐洲語言大家庭中是一個小成員，隸屬于日耳曼語系，與德語也確實有不少親緣性。地處歐陸西北角的弗拉芒語區(qū)，從不缺少杰出的詩人與作家。克勞斯非常自覺地繼承了弗拉芒語文學的傳統(tǒng)，他在《比利時的哀愁》里也多次以半調侃的口吻提到諸多弗拉芒語的文學先驅，比如詩人圭多·赫澤拉、小說家赫爾曼·特爾林克等。克勞斯自己的文學成就則很早便蜚聲世界文壇，歐洲文學界和批評界公認他為戰(zhàn)后比利時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也是用弗拉芒語創(chuàng)作的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已經(jīng)被翻譯為二十多種語言。克勞斯多次獲得國內外的重要文學獎項，包括專為荷蘭語與弗拉芒語文學作品設立的尼德蘭文學獎、德國的萊比錫書展獎和歐洲阿里斯特安文學獎，也曾多次成為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候選人。

與克勞斯的文學盛名相對應的，是他慣于挑戰(zhàn)社會習俗，尤其是保守的宗教傳統(tǒng)及道德秩序的斗爭姿態(tài)。從一開始，他的作品就以近乎無政府主義的叛逆性而引人矚目，甚至讓他惹上官司。他在1967年創(chuàng)作的劇本《馬謝洛利恩》用三個裸體男人來諷刺基督教里的圣父、圣子、圣靈三位一體。該劇于1968年春上演時曾引起軒然大波，克勞斯因侵害公共道德而被判監(jiān)禁，后來改為緩刑。這位才華橫溢的作家在文學領域里執(zhí)著地揭開社會規(guī)范的虛偽面紗，打破種種禁忌，為比利時當代文學樹立了社會批判和文化批判的標桿。在《比利時的哀愁》里，他也借少年路易斯對自己生長環(huán)境中的教會體制和宗教傳統(tǒng)報以冷嘲熱諷。而在欲望描寫方面，他可以說是弗洛伊德遙遠的文學傳人，不僅毫無遮掩地寫出了青春期發(fā)育時的性沖動，而且更將情感上的俄狄浦斯情結表達得淋漓盡致。這部小說因而也是一部充盈著求真意志與辛辣風味的社會諷刺小說。

實際上，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克勞斯都是這樣一個不愿向外界世俗規(guī)范低頭的倔強“少年”。2008年，在飽受阿爾茨海默病折磨之后，克勞斯毅然選擇了當時在比利時已經(jīng)合法化的安樂死，告別了這個世界。他的最后這一次人生決定同樣震驚了世人，也引發(fā)了保守陣營的最后一次徒勞抗議。比利時文學天空上這顆耀眼的星，在隕落之際也再次放射出驚世駭俗的光芒。他的《比利時的哀愁》則將那個永遠的不羈少年定格在了戰(zhàn)爭與青春交織的畫卷里，流傳給了后世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