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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 世事遠去扔回頭
  • 余興未了
  • 5954字
  • 2020-06-24 12:01:12

我已是個少年,在鎮(zhèn)上的中學(xué)念書。日子過得舒適庸常。

爺爺已厭倦了在外不定的日子。且他年紀(jì)大了,腿腳日漸不便。他決意要對外面的生意進行清算,不再做長途販賣。年后去省城盤一商鋪專做絲綢買賣。等時機成熟再將全家接到省城生活。

然而時局突然起了變化。

一個漆黑的夜晚,家住鎮(zhèn)西巷口的滿福哥行色匆匆跑回家。他劇烈的敲門聲驚擾了半個鎮(zhèn)子人的夢。

他在南京一家鞋店做伙計,南京城破后,他呆呆站在街邊迎接入城的日本兵,也認(rèn)識了很多新東西——亮閃的槍刺、高昂的東洋大馬、陰森的機關(guān)槍,嘩啦作響的鐵甲車。

日本兵一個個鐵面表情從他眼前滑過。他打了幾個哆嗦,預(yù)感到后面要有大事發(fā)生。

他述說著,驚恐的表情里竟有一絲得意:

我這人是有第八感覺的。我讓掌柜的趕緊關(guān)店走人,可他不聽。日本人做事干脆得很,不跟你費話的,手起刀落,掌柜的人頭就滾在地上了。

你說我在哪里。告訴你們,我是有準(zhǔn)備的,晚上都是睡在閣樓上的。日本人上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從窗口跑掉了。

從他口中,人們知道人的身體是可以變成糖葫蘆,被串在繩子上,推進坑中活活掩埋的;人的頭顱是可以變成西瓜,被戰(zhàn)刀隨意切割的。

那人啊,頭已經(jīng)炸沒了,拉著洋車還在跑。不信吧,告訴你們,我親眼看見的。

那天,他家院子里仿佛匯聚了全鎮(zhèn)的同鄉(xiāng)。大家都一眼不眨,聽到毛骨悚然處,有人就變了臉色,忘了喘息。

更多的人第一次聽說了槍炮的厲害,就想自己會不會是那個被炸死的人。

滿福哥講得滿嘴泡沫。他舞動著兩只精瘦的胳膊,青筋暴突,臉已被他的驚險故事折磨得變了形。

大家聽完,整個院子便炸開了鍋。

鎮(zhèn)中學(xué)的馬先生,往地上呸了一口吐沫,就罵日本鬼子沒人性,把我們老祖宗教給他們的禮儀,全吞到肚里吃了。殺人、放火,真不知道是老師教得不好,還是學(xué)生學(xué)得不好。

一旁的李校長不能茍同他的說法:

還得怨政府。政府沒把關(guān)系處理好讓人家打了進來。而他們相互間只顧著爭地盤,把精氣都耗沒了,見了日本人能不腿軟。

按理說,戰(zhàn)爭與百姓無關(guān)?,F(xiàn)在卻出現(xiàn)了傷害百姓的事,天理不容。

人們懵懂地聽著兩個知識人的對話,不知道對在哪里,錯在哪里。就知道日本鬼子快來了,過去的好日子要到頭了。

一通謾罵和議論后,大家就猜測這個小鎮(zhèn)什么時候會淪為戰(zhàn)場,又如何躲避這越來越近的戰(zhàn)火。

誰也沒見過日本鬼子,知識人的境界有時老百姓踮起腳尖也難夠著。過幾天這些正經(jīng)話就被淡忘,少有人問津了。

倒是那個平時沒人理睬,自稱仙人的老鰥夫劉寶元成了小鎮(zhèn)的紅人。他只閉眼片刻就有驚人發(fā)現(xiàn):

嗯,日本鬼子,我看見他們了。他們正在那里跳舞呢。他們是屬于鬼之列的,算不得人,罵他們沒人性是罵錯了對象。政府是管人的,管不了鬼,罵政府還真冤枉了他們。

我不會看走眼,他們就是一群魔鬼,是壞鬼的一種。

我也算出來了,這些鬼是從天庭上逃出的犯人,是天生與人作對的。人想活,它偏不讓活;人想活得好,它偏不讓人好。

他突然把聲音壓低,環(huán)顧四周,神秘地說:

告訴你們啊,玉皇大帝也有打盹的時候??伤@一疏忽,遭殃的是老百姓啊。

你們知道就行了,不能外傳的呀。都知道了,會出亂子的。

他的話居然湊效。過了幾天,鎮(zhèn)上便言說四起。一時,小巷街口的空氣里都浮著鬼氣。

鬼風(fēng)一時泛起,盡管很多人一笑置之,更多人將信將疑??蛇@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又有人肯做鼓風(fēng)機,恨不得狂風(fēng)大作,飛沙走石,這鬼風(fēng)便不再虛妄。

過了幾天,這事超出了言說的范圍,還真有了活體驗證。

有人閉著眼光著腳站在人來人往的街心,果然就被吹了鬼風(fēng)。據(jù)說,鬼風(fēng)摸著人的臉是熱的,穿過人的腳心是涼的。

像是羊群中突然闖進一匹狼,圍觀的人嚇得一哄而散。

鬼從陰間堂皇地來到世上。

還有人言之鑿鑿:

鬼我見著了,還是人的打扮吶。

果然就有背包袱的外鄉(xiāng)人穿巷而過。他們穿著破爛,眼神異樣,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

看來言說并非虛無。

不知誰喊了一嗓子:

鬼!

人們便四散而逃,敗回各自家中,將大門緊閉。

這些外鄉(xiāng)人面面相覷。

可一連幾天都很安靜。并沒聽說哪家死了人,也沒看見滿福口中的大洋馬、鐵甲車、機關(guān)槍。街面上人流如初,熱鬧照舊,連雞鴨也閑庭信步。

仙人仿佛很不甘心,又瞇眼說:

那是小鬼,來打探線路的,后面才是大鬼。

又過了幾天,陰云密布,云層后傳來陣陣?yán)坐Q。小鎮(zhèn)人仿佛得到了啟示,不再靠仙人指點,都成了仙人:

不得了了,大兵壓境,大鬼來了。

一些人甚至開始收拾細軟逃命了。

可雷響過后并不見下雨,且雷聲越走越遠。他們又?jǐn)嘌裕?

大鬼不想在此停留,開拔了。

果真出了太陽。

人們便欣慰起來:

看吧,我說的沒錯,這叫逢兇化吉。罷了,還是吃飯的吃飯,睡覺的睡覺吧。

小鎮(zhèn)又安靜了。

我家的婦女們也被這些言說弄得莫衷一是。不知誰提到了爺爺,大家猛然一驚:

可不是嗎,屈指算來,他們已三個月沒有音信了。

我們想的越多,越認(rèn)為這是個嚴(yán)重的事情。

通常,他們出去頂多兩個月就回來一次。這個時候我們早該聽到親人的敲門聲;他們早該牽著馬,馱著滿當(dāng)?shù)呢浧肤~貫而入;母親、月娘、劉媽等早該小跑著穿過后門,到河邊搬運船上的雜物。

即使他們不回來,我們也早該收到他們的信件。

我們想到了滿福哥口中被炸飛腦袋的車夫、串糖葫蘆、被切割的西瓜。

可奶奶不信,她訓(xùn)斥道:

以后誰都不許說這樣的話。

一天中午飯后,正在河邊洗衣的劉媽碰見滿福的嫂子。兩人說著閑話便說到了在外的爺爺。

滿福的嫂子悄聲說:

小叔子對你家爺爺可有說法呢。

劉媽的心一緊:

怎么說的?

小叔子不讓講的。他的話我學(xué)不來,反正說你家老爺不會回來了。

劉媽一驚:

你說人沒了?

劉媽,我的話就說到這里了。你相信我家小叔子不會亂講就好。

滿福的嫂子收拾起盆里的衣服起身要走。

劉媽來了氣:

你以為滿福是什么人。他不過在南京城呆了一年多,就回來裝蒜。老拿那些鬼話糊弄人

滿福的嫂子氣不過,放下盆子把事情挑明了:

鬼話?我也不瞞你了。我家小叔子昨天夢見你家老爺被日本鬼子抓夫了。信不信由你。

劉媽罵了一句:

見你的鬼去吧。你當(dāng)我們是傻子不成。

滿福的嫂子灰溜溜走了。

過了幾天劉媽無意中把那天的事告訴了奶奶。

奶奶對她立刻有了怨恨。

她罵劉媽沒正經(jīng),就會給這個家添亂。

老爺他從未做過孽,我們一家老小沒跟誰紅過臉,就是鬼遇見了,也會繞著走的。

滿福和那些人一樣,都在說瘋話,沒見著鬼,自己倒成了鬼。

你也一樣,也成了鬼了。

說來,滿福也算是鎮(zhèn)上小有名氣的人??伤嵢〉拿麣鈪s很不地道。

他在高小畢業(yè)前,突然覺得有種東西在身體里蠢蠢欲動,竟迷上了一個女生的花手絹??蓱z他從女生書包里抽出手絹時恰好被兩個男生撞見。

學(xué)校炸開了鍋,小鎮(zhèn)也熱鬧了一陣。人們謾罵、譏諷、嘲笑,讓滿福成了過街老鼠。這種出格的事,對于保守的小鎮(zhèn)來說,的確是大逆不道的。

滿福爹羞愧難當(dāng),關(guān)起門來,拿起一根棍棒將蜷縮的滿福很揍了一頓。

棍棒被打斷了幾截,滿福在屋子里的哀嚎聲,引來了鄰居的駐足。他悲慘的叫聲讓人同情??伤俺龅囊痪湓拝s讓大家轟然大笑:

就許你偷花姑娘,不許我偷花手絹。

他爹氣得又揮起了棍棒。

滿福差點被打死。

原來,他爹自老婆死后,沒有再娶,卻和后街那個寡婦暗中茍合。

他們父子在鎮(zhèn)上臭名遠揚。。

滿福沒再回學(xué)校,跟著他爹下田種稻。

六年前他爹租了我家五畝地。前年,稻米收獲季節(jié),滿福和他爹推著一車稻谷去我家繳租,半路上他卻將他爹支走,將一半稻谷埋入路邊草叢中,只繳了一半地租,卻謊稱另一半同明年的地租一并繳齊。生性豪爽的奶奶沒有半點為難,一口答應(yīng)下來。

爺爺回來,奶奶向他說起這事,他也輕松揮了下手:

都是鄉(xiāng)親,他家也不易,就這么辦吧。

第二年繳租時,事情才敗露。

原來滿福將那些稻谷變賣,賣的錢在斗蟋蟀中輸個精光。

滿福爹又關(guān)起門來很揍了他一頓。滿福覺得在這個家呆不住了。

不幾日,他經(jīng)親戚介紹便遠走南京城給人當(dāng)學(xué)徒。

他爹也不耐煩地說:

快走吧。走了,我可以多活幾年。

可他揮霍掉的地租滿福爹始終沒湊齊,至今還掛在我家賬上。

奶奶說:

我們從未虧待滿福家,倒是滿福每次回家,嘴就變得細碎,總要散布一些對這個家不敬的議論來。說爺爺有奸相,還罵他是老混蛋。

奶奶越說越氣,說著就看到眼前的劉媽,氣就更上一籌:

這次他又咒我們。他咒就罷了,你在中間起什么哄。

劉媽低著頭,臉紅一陣,青一陣。她很懊悔自己多嘴,哭著說:

老太太,我錯了。我真不知道這些事,我以后不信他就是了。

她將奶奶扶上了床。

奶奶躺在床上,又囑咐她一遍:

這個家已經(jīng)夠亂了。以后別聽風(fēng)就是雨,讓大家心里不安。

劉媽走后,奶奶獨自躺在床上,無心入睡。劉媽的話又浮上心頭。幾番咀嚼,她心里逐漸消沉下來,竟擔(dān)心滿福的說法成真,壞念頭竟破閘似的蜂擁而出。

她用拳頭捶了幾下前額,告誡自己不能沉淪;她又雙手合一默念一陣,保佑親人,也安慰自己。

等她醒來,一看座鐘,已到了做晚飯的時辰。

可看看窗外,并未見任何人走動忙碌。她嘆口氣,想這個家從氣息上果不比從前,她是一家之主,無論如何也要撐下去。

一些親戚也三三兩兩到府中造訪。先不痛不癢說幾句閑話,然后就說到爺爺身上。奶奶臉上立刻綻放出一朵花:

放心吧,不會出差錯的,以前他們也是這樣的。

這些人本是來寬慰奶奶的,不想反受到她的寬慰。已備妥的話終沒派上用場。

奶奶和我們一家老小就這樣固執(zhí)地等待。只靠想象親人回家的場景來打發(fā)日子。

又過了半個月,親人們?nèi)詻]有出現(xiàn)。

奶奶仍固執(zhí)。家里人誰有一句懷疑的話,會當(dāng)即遭到她的呵斥。甚至我們臉上露出一點疑惑的表情,也引來她一陣怒目。爺爺成了這個家的禁忌。

大家只能聽她的,還在等,癡呆地等。

可我已是個少年,在學(xué)校聽先生講過日本人在東北、上海的所為,也向先生討問過那些鬼故事。先生說:

日本人不是鬼,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吃五谷雜糧,有七情六欲。這次不是人和鬼打架,而是人和人之間的戰(zhàn)爭。

聽了先生的話,我真心為爺爺、爸爸他們擔(dān)心,暗自相信他們不回家一定與日本人有關(guān)。

每當(dāng)我躺在床上,身體就翻來滾去睡不著,獨自蒙頭流淚。難熬,從未有過的難熬。

我沒有找月娘,也不愿把我的內(nèi)心泄露給母親、奶奶。我不想讓她們難受。

家比以前更寂寥了。

很久聽不見奶奶高聲使喚,看不見母親燒菜做飯,月娘難得忙著進出,我不再背書包上學(xué),劉媽也整日打盹消磨日子。

寂寥讓人惶恐不安,總擔(dān)心寂寥過后,天會像斷了梁的屋頂轟塌下來。

日子還是一天天固執(zhí)地過去,可親人們也固執(zhí)得不肯出現(xiàn)。

一些親戚又坐不住了,再來打探。這次他們不再隱晦,你一言我一語說出他們的擔(dān)心來:

外面都亂成這個樣子,誰還有閑心跑生意,莫非真有什么事情?

是不是真碰上了日本人的麻煩?

要是真有麻煩,這個家要早做打算的。

日本人就那么可怕?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和他們無怨無仇,他們總不能見到什么人都殺吧。

聽說日本人一直往滿洲抓人,他們會不會被日本人抓了壯丁,送到東北的煤窯里做苦力?

日本人也有馬隊,興許他們看上了那幾匹馬,讓他們做了軍中馬夫。

這次奶奶沒有說話,她仿佛什么話都不會說了。

確實不用再說了。他們沒有回來,我們沒見到他們,這些都是眼前的事實。

人們在嘆息中離去。

西邊院墻上方的枝葉像睡著了似的靜靜耷拉著。樹杈上的兩只小鳥被感染了瞌睡,彼此相伴一動不動。

日子依舊寂寥。

其實奶奶的強撐多半是做給母親看的。這段時間,她是這個家最脆弱的。

她起初閉門不出,吃飯要讓月娘叫好幾遍才慢悠邁出臥房。

她坐在桌前,只幾筷子便打發(fā)了一頓飯。放下筷子,她就起身回屋。等臥房的門關(guān)上,就聽不到里邊有任何聲響了。

等到院子里的樹葉開始枯黃,絲絲涼意撲面而來時,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又給我們增添了一層擔(dān)憂。

母親似乎忘了吃飯的事,三頓飯變成了潦草的一頓飯,人也瘦得僅剩下人形。

奶奶成了她臥房的常客。每次說完話從她臥房走出,在關(guān)門的一剎那,她總是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作為精神支柱的她竟也嘆息起來,家里的空氣更加窒息。

母親變得不甘心在家等,開始到石橋上等。

站在橋上,她可以最早看到歸來的船只。

她每天一大早就站在那里,一手扶橋欄,一手搭在眉梢向河上游的盡處眺望。

她拖著修長的身子,微風(fēng)中頭發(fā)和衣衫飄逸,纖細的手掌下是她一雙祈盼的眼神。

她成了橋上的風(fēng)景,讓過往的人不時駐足,又在嘆息中離去。

她站累了就扶著橋欄在臺階上坐一會兒,只要遠處有船出現(xiàn),就又強撐著站起身,還是以那樣的姿態(tài)專注著由遠而近的目標(biāo)。

有時,碰到船上的熟人,便沙啞地喊一聲:

看見我家男人了嗎?

可船上的回復(fù)總讓她失望。

以后她不再到橋上等。那座橋總讓她失望,倒成了親人不回家的征象。

墻外的樹枝已留不住枯黃的樹葉。地上的殘葉狼藉,可院子里的人連腳踩枯葉的力氣也沒有了。

母親變得恍惚起來,她聰穎靜嫻的內(nèi)質(zhì),利落明快的行事都跟遠方的男人一起不見了蹤跡。

她所有的日子都被等占據(jù)了,吃飯穿衣都變得累贅。等,成了她的本能。

她在房間里喃喃細語。曾經(jīng)艷唇讓她念叨得干澀出血;她用手捋了一下頭發(fā),發(fā)現(xiàn)發(fā)髻擋了她手指的去向,便粗暴地將發(fā)卡摔在地上,身心就此得到一次釋放。

偶爾,她看一眼鏡子里的自己,便敵意地同鏡子里的人對視,然后厭煩地將鏡子翻過去。鏡子里的人沒有了,她便有了安慰。

現(xiàn)有的一切成了妨害,讓她厭煩不已。仿佛打碎了它們,親人們便悉數(shù)而現(xiàn)。

并不總是這樣陰郁,也有歡快的間歇。

門外傳來慣常的腳步聲,這些慣常的聲音就跟樹上多了一只鳥,天空多了一片云一樣平常??伤齾s歡快地從臥房里跑出,臉上一副鮮活的樣子,大喊著:

回來了,總算回來了。

可外面的腳步聲遠去了,她立在院子中間,顯出不解的神情。

母親的這些舉動,讓她單獨待在一個地方就成了問題。奶奶便把照顧母親之任交給了月娘。

她整天被月娘攙著進出。月娘伺候她洗漱穿衣,喝水吃飯。整天,她看起來是被月娘靜心打扮的整潔木偶,沒有了以往鮮活的樣子。

奶奶還是在耐心地做著她份內(nèi)事。她仍相信爺爺,認(rèn)為他是一個有辦法的人,他不會這樣不明不白把自己的尸首拋在荒郊野外的。這幾個大活人,有主意,會行動,就是死,也是要發(fā)出一點動靜的。

奶奶天天在堂屋的菩薩像前為這對父子燒香禱告。

有時,母親由月娘攙著站在她身后靜靜地看著她禱告。

母親突然說起哥哥和姐姐:

他們怎么也不回來了,會不會和爺爺同樣的命。

奶奶便從菩薩像前回過頭:

爺爺什么命?他們又是什么命?烏鴉嘴!

那時哥哥姐姐都在上海,他們在一個做買辦的親戚幫助下進入一所教會學(xué)校讀書。

劉媽是見過世面的人。這些日子她又嘮叨起逃難的經(jīng)歷。

講著講著,她便嘆口氣,哀嘆這年月人的命就像草一樣賤。卑賤地活著,又不留痕跡地死去。外面的人是這樣,現(xiàn)在,家里人也這樣。

奶奶就又回頭斥責(zé)道:

烏鴉嘴,在菩薩面前說這樣不吉利的話,不怕菩薩派人懲罰你。

劉媽便不服氣:

我這輩子該受的罪都受過了,懲罰誰都輪不上我。

奶奶便又罵道:

你這只烏鴉本性難改。輪不上你?難道要輪到這個家不成?要是輪到這個家,你又能得什么好處?這個家什么時候虧待過你,讓你這樣詛咒。

劉媽這才回過味:

奶奶我真不是這個意思,您對我這么好,我做夢都念叨您長命百歲。奶奶人好,我們都會托您的福度過這一劫的。

奶奶的語氣緩和下來:

托你的福,我們都會好好的。

日子依舊綿長。我們被這難熬的時光纏繞,像中了病毒,連大聲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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