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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 世事遠去扔回頭
  • 余興未了
  • 3203字
  • 2020-06-23 09:27:01

我看見了連綿的丘陵,錯落的房屋,蜿蜒的公路,跑動的汽車,聳立的吊機,停靠的輪船。

周圍的船越聚越多,如開弓的箭,都奔向同一個地方。

這是基隆港。

一路上,基隆就被我們一路說過來。現在我親眼看見了它。

船速慢了下來。

一會兒船卻拋錨了。

前面傳話過來,由于要停靠的船只太多,要在此等待進港的指令。

這一等就是好幾天。

攜帶的食物吃完了,同船的一個太太給我們的一包點心也吃完了。還好,從港內開來的小艇給我們送來了饅頭、咸菜和水。

幾個圍在一起吃飯的軍人還送給家潔一桶豬肉罐頭。

這是我第一次吃饅頭和肉罐頭。

在上海我們的餐桌上未曾有過這些東西。

在饑腸轆轆中,這些東西讓我們的吃相粗野。

飯竟吃得這樣快,簡直可以用秒來掐算。眨眼功夫,饅頭和罐頭被一掃而光。家輝喝完了最后一滴豬肉湯,我用舌頭舔著手上的饅頭渣。

一點飽腹的感覺都沒有。在家時只幾口飯肚子就飽脹不已,而這樣的飯越吃越餓。

在以后的三天里,船上每人每餐只分配兩個饅頭,一點咸菜。飯吃進去了,又仿佛沒有吃。

還好他們還送來了水。一杯水喝下去,肚子方有了著落感。雖離吃飽還差得遠,卻也不那么難受了。

吃了三天饅頭,越吃心越焦灼。碼頭就在眼前,而船遲遲未動。有人闖進駕駛倉質問船長;有人歇斯底里,把領到的饅頭用腳碾碎,罵了祖宗又罵娘。

這天清早,太陽還未露頭,露水還沾在衣服上。突然,我們被汽笛聲驚醒。

我揉著眼睛看一眼海面,發現我們的船竟開動了。

船終于進了港。

粘滯潮濕的海風吹拂著我的臉。不大一會兒,船便駛進一個港灣,進入岸邊景致的懷抱。

停靠和穿梭的船只,一字排開的吊機,綽綽走動的人影,像放電影一樣從兩邊緩緩經過。

海港上空,彌漫著淡淡的云霧,不時有海鳥在云霧中穿梭俯沖。

這是我們的目的地,寶島臺灣,我們新生活開始的地方。

船到了碼頭,船艙的門被打開,人流像被倒翻的茶水一樣一涌而出。

我的腿已蜷曲得粘滯僵硬,乍一起身便送我一個趔趄。我瘸拐了幾步才恢復正行。

我們終于踏上了土地。我感到腳下從未有過的厚重,我真想躺在地上盡情體驗觸地的快活。

這種縱情的感覺沒有維持多久,我們的臉就被一片茫然占領。

到處都是陌生,未知的明天讓我們不知所措。

碼頭上響起了軍號聲,軍人們在列隊集結。號聲并沒有提起士氣。他們渾身疲憊,表情木訥,再襯了衣衫的不整,便生出一種秋葉敗落的惆悵。

碼頭成了雜貨場。車輛、家具、箱包,還有鍋碗瓢盆不一而足。處處是小家子氣的瑣碎。

當地的小販操著閩南口音在向我們兜售水果。有些小販還用日本話笑罵打趣。等再長大一些我才知道,那些人曾是日本的臣民。

這是一個迥異的世界。獨在異鄉為異客,我們的眼睛里都是外鄉人的新奇與疑惑。

大家都默不作聲。

突然,前面響起陣陣驚喜的尖叫聲,如陰云中的幾記響雷,給這沉悶鑿開一個豁口。頓時,一陣風吹來,臉上像掬一捧清水般爽快。

那是先到的人來此迎接親人。可同我們全無關聯。

沒有人來接我們。我們和旁人一樣,走著,張望著。

我忍不住問:

爸爸,我們要到哪里?

他沒有回答,仍東看看,西望望。

他能說什么呢?

還是有人聽到我的話。

走在我們前面的是一家三口。太太背著小孩,回過頭說:

小兄弟,跟我們走吧。不用怕,他們會安排的。

她口中的他們是國軍。她的軍官丈夫正在一旁,肩上扛一個大皮箱。

放心,我們有的吃,你們就有的吃。

他的話就像牛排一樣誘人,我的肚子真渴望地叫了起來。

真希望他能聽見我肚子里的聲音,能給我一塊餅干。因為太太手里正拎著一個網兜,網兜里有一個點心盒。

從別的船上也下來成群的旅客,走到大門處便開始擁堵,人群混亂。

我們拽著父親的衣服才沒被沖散。跌跌撞撞中,我們走出了碼頭。

而那個軍官和太太卻不知哪里去了。

她說好要我們跟著他們的。即便他們走得快,也可以停下來等我們呀。

說話竟然不算數。這樣的人就不配與我們為伍。

出口處有很多人,不會有誰能接我們。

一群車夫和小販在招攬生意。

出了大門,父親不知往哪里走,我們只得停了下來。

天氣悶熱潮濕,我們站的時間長了,父親便在街邊找了一塊空地,我們便席地而坐。

路上熙熙攘攘,熱鬧嘈雜。公交巴士、人力車及行人穿梭往來。

道路狹窄。兩邊多是低矮的日式板房。

周圍人的說話南腔北調,本地人、大陸人相互混雜。像小米稀飯混了面條,西裝搭配了長袍,總有一種生硬感。

我們成了不相干的人。不知道該找誰,也不知道誰會找我們搭話。

我們要到哪里去,哪里是我們的第一頓飯,第一張床,第一個夜晚?

父親嘆口氣,用手摸著他拉碴的胡須,一籌莫展。

肚子饑腸轆轆,身子困乏無力。

我眼巴巴望著父親,他立刻懂了我的意思,忙從上衣口袋里摸出皮夾。皮夾松軟空癟。他從僅有的鈔票中艱難抽出兩張,遞給我:

去買幾根香蕉吃吧。

買了香蕉,我們三個人大口咀嚼著。

我一轉身,看見一個女子坐在離我們不遠的路沿上,身子蜷曲在雙腿間。

她身穿一套寬大的舊軍服,身下還壓著一套衣服。

她抬起頭,轉過臉。她臉白凈,可頭發凌亂;眼神疲憊,卻是一雙黑眼睛。

原來是她。她不是從船上縱身一跳的那個女子么?

當時那一雙黑眼睛是那么焦灼地注視著岸邊——那里有她什么人,以至于她拋下女子的矜持,像個勇士跳了下去。

她孤寂的坐著,像一個丟棄物,無人理睬。

上來一陣風,吹亂了她的頭發。

看來,她不是勇士,只是女人。像一根草,只一陣風就會東倒西歪。

我心里涌出一陣激動:

爸爸,那個太太,跳船的太太。

父親立刻被這女子所吸引。

他一直注視著她,目光一刻未曾離開。他似乎忘了自己,也忘了我們,看得專注直白。

女子重又將頭埋入雙膝,。

他竟不由自主起身向她走去。

他走到她眼前,欠了下身問:

太太,你在等人?

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并沒有起身,只疲乏地搖搖頭:

不,我不等人。

突然,她眼睛里滿是祈求:

先生,你幫幫我好嗎。我想回去,我兒子還在那邊呢。

他怎么沒跟你一起上船?

我們被沖散了,他沒上來。

會不會在別的船上?

不會。我看見他還在岸上,他在找我。

他嘆口氣說:

你已經來了,怎么能回去?

我要回去,我不能在這里,他不能沒有我。

她抽泣起來,用衣袖擦著眼淚。

我理解你的心情,和兒子失散總是一件難過的事。

父親不知怎樣做才能安慰她。

除了懷中那套衣服,她再沒有隨身物品。她說上船時她拎的一個皮箱也丟了。

父親又問:

你餓了吧?

她沒有說話,只無力地搖搖頭。

父親沖我喊道:

家范,給阿姨拿根香蕉。

她又搖搖頭:

不要,不要,還是留給小孩子吃吧

他們餓不著。你一個人,走了這么遠的路,要曉得照顧自己。為你的兒子,也要吃一點的。

父親的話誠懇真切。

她感激地看了看他,慢慢站起身,稍微遲疑了一下便接過香蕉,剝掉皮,只幾口,就把整根香蕉吞進肚里。

她又搖搖頭:

不行啊,先生,越想越不行。我不能呆在這里,我要回去的。

好不容易才逃出來,怎么能回去呢?

我要找我的兒子。先生,我是一個媽媽呀。

父親沉思片刻說:

這樣吧,你等著,我去打聽一下有沒有回去的船。

臨走,他又向我囑咐道:

你們在這里等我,誰也不許離開。

說完他轉身返回碼頭。

父親走后,她起身來到我們面前,放下衣服,蹲了下來,伸出手輕撫著小弟的臉。

她看了看我們,臉上有些疑惑:

媽媽呢?

我和家潔默不作聲。只有家輝說了一句:

媽媽死了。

她伸出手愛憐地撫摸著家輝的頭發,隨后默默將他攬入懷中,身子顫抖地抽泣起來。

家輝沒有拒絕她,還伸出胳膊摟著她的肩膀,嘴噘著,想哭卻沒哭出來。

一陣風吹來,讓她打了個冷顫。她松開小弟,擦了擦眼角,站起身,嘆口氣說:

都是苦命的人哪。

又一陣風吹來,她的頭發更凌亂了。

不久父親回來了,垂頭喪氣:

問過了,這個港口的船都被國軍征用,馬上要開往廣東。至于去什么地方,人家不便說,反正不回上海了。

聽了父親的話,她一下癱坐在地上,搖著頭喊道:

先生,我該怎么辦,怎么辦哪。

我和父親忙攙她起來。

父親說:

我們都是從一個地方出來的,現在你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不介意的話,就跟我們一起吧。等找到落腳的地方再慢慢想辦法。你一定能回去的。

她看著父親,噙著淚,感激地點點頭。

其實,父親無法讓她回去。

當時永興號離開上海幾個小時后,上海就淪陷了。那里成了一片紅旗招展的海洋,掛青天白日旗的船只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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