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又出了門,街上已有人在走動。跟往常一樣,他們不緊不慢,表情松弛。路邊有個茅房,有人在進進出出。不遠處有兩個女人在路邊拉著手寒暄。
好像什么事也未發生。
可她并不輕松,仍攥緊了我的手,往前疾行。
突然身后傳來一陣急匆凌亂的腳步聲。
我轉過身,看見有十幾個日本兵拎著槍沿街道小跑而來。跑在前面的日本兵正大聲呵斥著什么。
路人紛紛朝兩邊躲閃,高舉雙手,把身子緊貼在墻上,動作麻利嫻熟。
一個男人一轉眼看見了我們,便小聲喊道:
快把手放在墻上,不要命了。
我們便照葫蘆畫瓢,雙手高高舉起,身子緊緊貼墻。
我們一動不動。
皮靴踏地聲逼進,武器碰擦聲貫耳,聲聲碾在我心上。
一陣風在身后肆虐。如一條發怒的龍在翻滾沖撞,張牙舞爪。地上塵土飛揚,碎石跋扈;頭頂房檐顫抖,樹枝畏縮。
好在它沒有停留,很快過去了。
我有一種柳暗花明的感覺,空氣輕柔起來,日光變得明媚。
月娘推了我一把。
沒事了,轉過來吧。
我轉過身,看見日本兵已走遠了。
街上的人多了起來。一些人聚在一起議論昨晚的事。
一個中年男人神秘地說:
是張縣長領一幫學生干的。北街的吳掌柜,認識吧,他兒子也從北平回來了,和張縣長一起拉起了隊伍。
有人唏噓道:
現在可是要互保的,這下保人遭殃了。
另一個人說:
怪不得剛才路過雜貨鋪,看見進去幾個日本兵,還有便衣。現在還沒出來呢。
我頭上驚出了汗,她也張大了嘴。
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我們急忙往城東走。
快到東城門時就聽人說城門封了,不讓出城。我們就拐進了一個巷子,在一戶人家門前坐了下來。
我伏在她肩頭睡著了。
吳掌柜和老伴出現了。正站在一個旮旯里吃著包子。看來他們太餓了,只顧埋頭吃,沒有發現我。
他抬頭看見了我,倒驚慌起來,拉起老伴就跑。我在后面緊追了一陣,在巷子里追上了他。
只有他一個人,老伴不知哪里去了。他捂著臉,哭得厲害,一直在說沒臉見人了,真沒臉見人了。
他哭得聲音很難聽。
他把手從臉上挪開,我看見有血從他眼睛里流出,有蛆從他鼻孔里鉆出。我嚇壞了,大聲叫著。
我把自己吵醒了。月娘說我做夢時把她的胳膊揪疼了。
我說:
吳掌柜餓了。
她嘆了口氣:
當時多給他點小米就好了。
太陽已升得很高,周圍都是暖暖的。
她說我睡著的時候,聽街上的人議論說,今天一早抓了幾個游擊隊,押在東城門。
我朝街口望了望,發現去東城門的人多了起來。
我們也起來出了巷子,朝東城門走去。
我聽見一個人問:
抓了多少人?
聽說有十來個呢。
有沒有張縣長?
我也是過去看看的。
人越來越多。
我看見了高聳的城門。
突然前面的人嘈雜起來,大家紛紛朝街邊退去,路被讓開了。
立刻走過來兩隊日本兵。他們端著刺刀,步伐緩慢。幾個便衣還朝人群喊著:
靠邊!快靠邊!
人們順從地退讓著。有人斜著身子,有人伸著脖子,有人硬要擠到前面來,像在看一臺大戲。
一隊衣衫襤褸的人出現了,他們被捆綁著緩慢走來。
人群安靜下來。
又是一群游擊隊員,又在走最后的人生之路。
他們很狼狽,很多人在觀賞狼狽。
我不愿再看了,周圍熏臭不已。熏臭從人的衣服里散出來,從嘴巴中溢出來。
陽光也是怪異的,沒有朝陽的新鮮,而是攪拌了渾濁不堪的顏色,還有影綽破碎的人形在蕩漾。
那么多的眼睛,呆癡的、木然的、驚訝的、好奇的。這些眼睛也是破碎的,像剛從墳墓中鉆出來的。
我周圍一片荒蕪——有草,但是枯黃的;有樹,但是腐朽的;有水,但是污濁的。
我渾身癢得不行,真想脫光身子在沙地里痛快地蹭擦;我口中粘膩不已,真想灌進一大口水再一滴不剩地吐出來;我腳趾間好似無數只蛆蟲在啃咬,我真想跑到一個干凈的水里,把我的腳洗干凈。
我拽著她的手說:
媽,我們走吧。
現在哪里都不能去,要在這里等出城的。
一個扛扁擔的中年漢子說:
我也等出城呢。出不去了,城門早關了。
什么時候能開呢?
人都抓住了,快開了吧。
說著話,那群游擊隊員走到了我們眼前。
他們有十多個人,走得暮氣沉重。有的額頭上纏著布條,血從布條中滲出;有的腿受了傷,需人攙扶。
突然,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他頭戴一頂氈帽——此前我從未見他戴帽子。他依然滿臉皺紋,只是沒有了慣常的笑,表情木然。
他已經死了。
突然,他把頭轉了過來,我們的目光就碰在了一起。他眼皮眨了一下,顯然看見了我們。
可他只活了一瞬就又死去了,表情重又僵硬下來,仿佛從沒見過我們。
我的腦子一下被吳掌柜注滿了,淚不可抑制地在臉上泛濫。
他老伴呢?還有他未照面的兒子?但愿能像我們這樣活著。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時常想起那個老頭。我一直試圖讓他的面目清晰起來,可依然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