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世事遠去扔回頭
- 余興未了
- 4205字
- 2020-06-29 11:10:17
父親真的穿起了軍裝,這是多么滑稽的事。
這身衣服他穿的很不情愿。他不明白,那位提審他的憲兵長官是在報復他,還是在保護他。
可是看到那么多人以似是而非的理由被投入監獄,被槍斃,他竟有些慶幸的對阿姨說:
權當他一片好心吧。也許,這是命。
阿姨贊同地點點頭:
你能這樣想就好了。
他就這樣從了軍,我們也成了眷屬,搬進了臺北附近一個隸屬聯勤總部的軍人宿舍。
舍區有十幾排平房,是部隊臨時用竹籬笆、泥土搭建的,僅能遮風擋雨。
這地方很提不起精神。一進入舍區,滿眼灰蒙。石頭路是灰的,墻是灰的,屋頂是灰的。連路邊的樹也綠中泛灰,葉子耷拉著,像犯了錯的小學生。
正是午后,周圍很安靜。偶爾傳來幾聲咳嗽聲,提醒我們這里確有人住。
不知誰家的煙囪在冒煙,煙氣懶洋洋的,快要睡去的樣子。
路上也能看到零星的行人。可定睛細看,卻沒了蹤影,像在跟你捉迷藏。
天空被云層切割得七零八落。太陽難得露幾下臉。每當它要陽光普照,云層立刻一擁而上,不一會兒就被吞噬了。
我們這排房能入住八九戶人家,眼下只住進了三戶。
我們來得還算早,左右鄰居還沒有來。不過聽長官說,有兩個中隊的官兵攜家眷就要到來了。
這排房的北面是一個大操場,操場上有一對木制籃球架。地是沙土地,沙土上有凌亂的腳印,想必是士兵操練留下的。
籃球架下還有兩個未填埋的散兵坑。
操場往北是幾棟別墅小樓,正傲視著這片低矮的房舍。后來我聽大人講,那是分給高級長官住的。
我們的宿舍有兩間屋子,每間屋子的大小和我們在紗廠的宿舍相仿。
聽長官說宿舍是按家里人數分配的。很多單身官兵因此分不到單間,仍睡通鋪。
一進屋,一股腥土味撲鼻而來。宿舍剛完工,竹木和泥巴還未干透。
部隊還算上心,給每間屋子配了舊木床,舊桌子,舊椅子。
都是老舊的家具,又經過遠途的折磨,若不小心蹭一下,就如生了癲癇,東搖西晃。
桌椅也很殘缺。有三條腿的,兩條腿的,就是沒有四條腿的,倚著墻才勉強站立。
倒是那張小方桌和幾個小板凳腿腳還算齊全。
這些不上眼的猥瑣之物,讓屋里的低暗更甚,真想閉了眼不見為凈。
父親臉上陡生出一副受辱的表情,皺起眉抱怨道:
這哪是宿舍,簡直豬圈嗎。
領我們進屋的是一個30多歲的長官。聽了父親的話,他臉上的肉一緊,厲聲說道:
你說什么?豬圈!你好歹也是讀書人,太放肆了吧!實話告訴你,這房子分給你,軍中的弟兄都有罵娘的了。你才來幾天啊,老子抗日的時候就是國軍,現在還睡大通鋪呢。
父親本就心情郁悶,經他這么一說,反而來了火氣:
你怎么樣我管不著,你們把我抓來就得把我當人看。
他用夸張的眼神看著他:
當人看?你可真是個大人物啊!
他冷笑了一聲,迅疾把笑又收了回去。
告訴你,這兒就是這個條件。你是來當兵的,不是來住店的。
你看看你,從頭到腳的少爺氣,哪兒像個兵呀。是誰把你弄過來的,脾氣還不小呢。不要緊,等新兵訓練完了,你的氣就消了。
你連槍都沒見過吧,那你有什么呀。我他媽就是不服氣,董主任對你這個筆桿子怎么這么上心。
他的嘴如一挺機關槍,句句打中父親的神經。
他氣得腦門出了汗。
他正要爭辯,阿姨猛地拽住了他的胳膊,賠著笑說:
長官,這位大哥沒當過兵,你可要多擔待。他說話直了一些,可沒有壞心的。
他疑惑了:
大哥?她不是你老婆啊。
父親的臉漲紅,好半天半天才說出一句:
這,這也是你管的?。
他看他真生了氣,便不在跟他爭辯,只擺了擺手:
得了,懶得跟你說了。你是少爺,我還敢管你。
他把手上的寫字板塞到他手中,上面夾著一摞物資清單。
諾,簽個字吧,這是用具清單。別嫌破,這些寶貝可都是大老遠搬來的,不容易。這都是軍產,以后要上交的。
他瞪了他一眼,拿過筆簽了字。
長官搖頭笑了笑,收起寫字板,晃動著身子,吹著口哨走了出去。
他余氣未消,望著他的背影,有些憤恨:
你看他,那德性。
阿姨勸他:
你看你,當兵的都是這個樣子的。你以后要學著夾尾巴做人呢。不然要吃虧的。
我又沒長尾巴。
她忙擺擺手:
好了,咱們不說了,好不好?跟他生什么氣,快收拾一下屋子吧。
這兩間簡陋的屋子,也沒什么好收拾的。只簡單清掃一下,把被褥鋪上床,我們就懶懶躺在床上,一會兒就都睡著了。
等我醒來已快中午了。
阿姨用手整理了一下頭發和衣服便出去了。不大一會兒她又回來了,一只手拿著一把鐵榔頭,另一只手抱了幾塊木板。
她借了工具,又要修理這些破家具了。
她舉起榔頭敲了起來。她的動作有些笨拙,釘子釘得也是歪歪斜斜的。
就只有她在做。父親和我們在看。
看得出,父親很想幫她一把,可不知如何幫。倒是我瞅出了機會,一會兒送個榔頭,一會兒遞顆釘子。家潔還拿塊毛巾替她擦了臉上的汗。
開始做飯了。
廚房在這排房的東頭,是單獨一間屋子,由幾家共用。廚房里給每家配一個用汽油桶改造的爐灶。只有柴草可燒。蜂窩煤是一年以后才有的。米、面、油、碗筷、炊具都是從紗廠帶來的。
她生火、燜飯、燒菜沒有停歇,一頓飯很快就做好了。
后來的幾家就比較倉促,需要借了我們的廚具才勉強做出一頓飯。
父親是分到連勤總部一個糧服庫當會計的,已三十多歲。本來說好是不用扛槍的。可領了軍服鞋帽后卻被告知他也要參加新兵訓練。
第一次看著一摞嶄新的軍服,我們都好奇圍了上去,口中發出嘖嘖的驚嘆。
在我們的蠱惑下,父親笨拙地換上這套戎裝。待穿戴完畢,他的臉已一片羞紅,我們也呆住了。
他竟成了這副模樣,活脫一個木偶劇丑角。原先,他長衫能穿出儒雅,西裝能襯出精明,皮鞋能走出風流。而眼前.......唉讓我怎么說呢。
一股痛攫住了我的心,仿佛被刀剜去一塊肉。
只有阿姨體味不到。她打量著他,眼睛里滿是驚喜:
大小合適,別說,還挺精神呢。
她不合時宜的夸贊,讓場面更加凝滯。
家潔白了她一眼:
阿姨,你沒在我們家呆過,爸爸以前是穿西裝打領帶的,比這神氣多了。
可她仍固執:
穿軍裝怎么了?也一樣神氣的。
家潔不服氣地哼了一聲。
父親拍拍家潔的肩膀: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走了以后,你們都要聽阿姨的。
家潔嘴上應著,眼圈卻紅了。
我也轉過身控制了一下情緒。
嘭,嘭,嘭,門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聲音急促,有一種不容商量的味道。
阿姨忙過去開了門。只見一個滿臉稚氣的娃娃兵出現在門口。他個頭不高,寬大的軍裝已蓋住了大腿。
董主任到!
士兵以立正姿勢喊道。話音落下,一個矮胖的四十多歲的長官大步走了進來。
他的頭離門框還有一塊空隙,可還是低了下頭。
父親有點手足無措:
董主任,您來了?
董主任嗯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很有份量。
父親今天一早才向他報到,知道他是湖北人。
他是一個很在乎自己,又很在乎下屬的人。
他向父親自詡是九頭鳥,說在軍中二十多年,什么樣的官都跟過,什么樣的兵都帶過,什么樣的事都能洞若觀火。為官一任,沒有這樣的眼力還不如去當伙頭兵,把一日三餐忙好,也比浪費了官位強百倍。
他說話的時候,喜歡鴉雀無聲,這更能顯出他說話的分量。
他是個健談的人,話開了頭就不肯輕易罷休。
當然他也不是嚴肅到底的人。有時話峰一轉,也能語重心長:
當兵都是提腦袋來干事的,千萬不能有老百姓的小算計。做我的手下不能嘴上喊是,心里卻在敲邊鼓。
這個才被提拔的長官正春風得意。他得意下屬每天早上在他巡視之前都能把倉庫打掃得一塵不染;他得意他只要喊一個執勤官兵的名字,他們都能以最快速度站到他面前。
他今天一早在父親面前說了如此這般。父親就知道他是在敲打他,是讓他也要成為他得意的人。
他領父親在糧服庫轉了一圈,當他面訓斥了幾個手下,布置了幾項無關緊要的任務,還款款深情拍了幾個娃娃兵的肩膀。
左右都是敬畏,證明他所言不虛。這里確實有一個好長官和一群好下屬。
此刻,董主任邊往屋里走,邊用手指點著父親:
胡德仁,這是你的名字,我沒叫錯吧。
父親忙打個立正:
是,沒錯。
看來阿姨的話立竿見影,轉念他就懂得了為兵之道。
他很想把這個立正姿勢做得好看一些。可惜他并不得要領,姿勢不倫不類。
我忍住沒笑出來,可看見阿姨也在捂嘴偷笑,我忍不住還是笑出一聲。
董主任嘴角微微動了一下,可立即恢復了常態。
他調侃說:
我經常叫錯名字,叫錯了名,就進錯了門。
氣氛立刻輕快了許多。
父親把他讓到一個椅子上坐下。
他摸著下顎,眼睛掃視著屋內,透出威嚴,氣氛又緊張起來。
一陣難熬的靜默后,他終于發話了:
怎么樣,還滿意吧?
父親局促地搓著兩只手說:
還好吧。
還好?那就是不好。
他說著從椅子上站起,兩只手背在身后,在地上來回溜達。
我知道你是個掌柜的,在這里委屈是肯定的。我讓上封給我派個會計,沒成想來了個大掌柜。既然你來了,就別想走了。你知道,部隊才到此地,一路顛沛,賬目亂得很。所以要一個管賬的。本來我是讓你馬上到任的,可是上面規定的死板,一定要新兵訓練完才能上任。
他走近父親,拍著他的肩頭,又撲拉一下他衣服上本沒有的灰塵。
今天我是特地為你送行的。我要求你這幾個月不準瘦,不準生病、不準受傷。聽到沒?
父親心頭一暖,又做出一個立正:
聽到了。
這次動作大為改觀,里面有一種氣勢。
董主任又轉過身沖阿姨點點頭,她竟慌亂起來,不知說什么好,只說了句:
謝謝長官啊。
他擺擺手:
謝我啥子,你把這幾個娃兒看好,我要謝你哩。
臨走,在我們的驚訝中,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疊鈔票撂到桌子上,對阿姨說:
犒勞他一下吧。
他踱出了門。
我看著桌上的錢,又瞅著他寬厚的背影,心想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怎樣的長官呢?
入夜了,一家人在泥土和竹子味的氣息中進入夢鄉。
我睡到天亮。一縷陽光跳到了窗沿上,像一個頑皮的小孩打量著屋里的人。
我伸了伸胳膊,從床上坐起,看見阿姨和妹妹還在睡。阿姨口中有均勻的呼吸聲。
我看著窗外的陽光,突然一個想法涌了上來:
她會在我們家呆多久?
我又想起昨天她用手扯住父親胳膊的一景,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覺。
父親臨走的前一天下午,阿姨從外面買了米、肉、菜,還買了一瓶燒酒。
照例還是她一個人忙活。摘菜、洗菜、淘米、燜飯、炒菜、燒湯她都不許我們沾手。她進進出出,桌上的菜也越擺越多。
最后,她端著一大碗散著熱氣的獅子頭進屋了,一股久違了的肉香撲面而來。
她興沖沖喊了一聲:
獅子頭來了,可以開飯了。
獅子頭的清湯里飄著些許油花,香味撲鼻。
可我們想著即將離開的父親,誰也沒有動筷子。家輝拿起筷子伸向獅子頭,可看看我們,手又縮了回去。
阿姨拿起筷子看著我們:
還看什么,吃吧。
父親這才慢慢拿起了筷子,勸慰我們,也勸慰自己:
沒有什么好難過的。就幾個月的時間,很快就會回來的。我走的這段時間,阿姨就是你們的家長。平常你們怎么聽我的,今后就怎么聽阿姨的。
他用筷子往阿姨碗里夾一塊獅子頭肉丸,話里有一股體貼:
這段時間就仰仗你了。我走了,你會更辛苦的。
她眨了眨眼睛,鼻子抽了一下:
你放心走吧,他們就交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