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就要出發(fā)的前一天晚上,月娘回來了。
我看著她,很為自己驕傲:我沒有白等,她沒有辜負我。
我們成了難民,要跟著政府向山里逃亡了。
出門前,奶奶又一次跪拜了菩薩。她流了淚:
菩薩,我們要去逃命了。我們家現(xiàn)在攤上了難,我不怪你。只求你保佑我們一路上不要遇見日本鬼子,全家人都能活著回來。
我們鎖了院門就隨鎮(zhèn)上的人出發(fā)了。
月娘和劉媽都背了鋪蓋卷和包袱,我和母親身上也各系了一個包袱。鋪蓋卷里是幾床被褥,包袱里是幾件衣服和一些干糧,還有楊師傅上次帶來的一包鹵肉。此外,我們每人身后都背了一把傘。
政府的人交待,山里晚上冷,要多帶一些鋪蓋御寒。
母親說:
多帶一些銀元吧,窮家富路,到救急的時候心不慌。
奶奶說:
帶錢怎么花?給野雞、野兔?
劉媽說:
外出逃難人的嘴最要緊,多帶幾副碗筷倒是真的。要是真沒了吃的,就知道碗筷的用處了。
奶奶看不起劉媽叫花子的習(xí)性,瞪了她一眼:
碗筷是在家里用的,出去用不著。你放心,我們不會去要飯的,過幾天就會回來的。
其余東西都落在家里了。
一些東西也只能落在家里的。這我是知道的,還是在不經(jīng)意中看到的。
說起來,奶奶起初不肯走,卻一直在為走準備著。
早在哥哥、姐姐走的當(dāng)天夜里,我被尿憋醒。
我迷糊地下床,卻怎么也找不到夜壺。可能是昨晚月娘在廚房忙累了,把放夜壺的事忘了。
屋里的蠟燭也找不著了。
我摸著黑走到院子里的廁所小解。事后我出了廁所,就見堂屋的門突然開了,母親清瘦的身影出現(xiàn)在月光下,懷里還有一個木匣之類的東西。
那東西似乎很沉。她劇烈喘息著,弓著腰,一副很吃力的樣子。
她小心翼翼走下臺階,還回頭朝堂屋望了一眼。
母親的詭秘,讓我睡意全無。
我一動不動站在廁所門口。不知怎的,我異常鎮(zhèn)靜,沒發(fā)出一絲聲響。我感到她懷中東西是她的命,她以虛弱的身子在做著一件隱蔽的事。
奶奶也悄然走出堂屋,手里還拿著一把鐵鏟——不是爺爺給我買的那把小鏟子,是一把大鐵鏟。
兩人一前一后,幽靈般朝后院走去。
木匣子?鐵鏟子?她們這是要做什么呀?
我突然明白了——她們是要在后院找個地方掩埋那個木匣子。
木匣里裝的什么?她們?yōu)槭裁匆@樣詭秘?
我腦子里突然劃過一道閃電:
木匣里莫非是金銀首飾?
我愈想愈肯定。記得有一次爺爺和父親從外面回來,恰好我放學(xué)回家。
看到院子里的兩匹馬,我就知道是他們回來了。
我便興沖沖進屋找父親,想知道這一次他為我?guī)砹耸裁炊Y物。
可我進了幾個屋都不見他,也不見爺爺。
我遇見了月娘,她指了指爺爺?shù)臅蛷d:
他們都在里邊呢。
我一路跳著跑到了客廳,竟忘了提前稟報,徑直推門闖了進去。沒想到這下闖了禍。
我看見爺爺、奶奶坐在桌子的兩邊,父親坐在爺爺一旁,奶奶正把桌上的一堆金銀珠寶首飾往一個木匣里裝。那木匣和月娘屋里裝針線的紙盒大小相仿。
正午的陽光照進屋里,那些首飾色彩斑斕,煞是好看;那幾塊金條,方正有矩,耀眼無比。
我從未見過這些寶物,以為是父親帶給我們的禮物呢。
突然爺爺狠拍了一下桌子,對我呵斥道:
混帳東西,誰叫你進來的?
他從未對我如此發(fā)火。花白胡子濺上了吐沫腥,額頭鼓出了青筋。他生氣的樣子竟如此粗陋。
他又責(zé)怪奶奶:
我們不在家,你們是怎么教育他的,成何體統(tǒng)!
我不知犯了什么錯,委屈地哭了。父親見狀,急忙起身將我領(lǐng)出了屋子。
過后,父親悄悄告訴我那是些金銀首飾,是一家人的財富,不是小孩子的玩具。
他還告誡我,這些東西比銀元還金貴,千萬別告訴別人。
那次我從大人們的態(tài)度里知曉了,他們不希望我看見那些東西,就像今晚。
今晚,母親懷里抱著的是那些金銀珠寶首飾么?
母親和奶奶的影子在西墻的盡頭消失了。
院子里靜靜的,遠處傳來幾聲狗吠,現(xiàn)在只有我,還有頭頂那輪圓月。
一陣冷風(fēng)吹來,我身子哆嗦了一下。想著被窩的溫暖我便打算回屋睡覺。
可是我走上臺階,望著幽黑的堂屋,一股好奇像鉤子一樣抓撓著我。
我要去看看,我要證實我的猜測。
我踮著腳尖走了回來。等走到屋后墻角,我終于聽見了鐵鏟挖土的聲音。
我探出頭,就見在一顆銀杏樹下,奶奶正大口喘著氣揮鏟挖土。
一會兒,她累了,停下來直了直腰,揮手擦了把額頭的汗。
母親小聲說:
讓我挖幾下吧。
你不行的,我挖得快,馬上就好了。
奶奶又躬下身,繼續(xù)挖著。
過了一會兒,母親說:
我看可以了,夠深了。
奶奶擦把臉上的汗:
不行,再深一些。我們一家的性命都在里邊呢。
我明白了。
我沒有打擾她們,默默轉(zhuǎn)身,回屋繼續(xù)睡覺了。我希望她們以為我一無所知。
以后這些金銀珠寶首飾真成了我們的救星。這是后話。
我們走過街巷,穿過石橋,來到了大路上。
逃難的人先是三三兩兩,后來就成群結(jié)隊,上了大路就成浩浩蕩蕩了。
我發(fā)現(xiàn)逃難的人里多是外地人。小鎮(zhèn)人上了路如小溪匯入了大海,迅疾不見了蹤跡。
從沒有見到這么多人,就是過年的廟會也沒有這么浩蕩的人流。
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各樣的人,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各種的車,汽車、馬車、手推車,自行車;各樣的聲音,哭聲、嘆息聲、喇叭聲、吆喝聲;還有豬、牛、羊都匯入了同一股洪流中。一樣的恐懼,一樣的茫然。
我們被這股洪流包裹著。我們一路的嘆息、抱怨、謾罵被這洪流淹沒。沒人理你,大家都自顧亡命。
人們雖摩肩接踵,可彼此冷漠疏離。倘有人倒地斃命,就是引起星點哭嚎,也如一陣微風(fēng)吹走了灰塵,過后留不下半點痕跡。
死原來這樣輕賤。
我們跟著前面的人走,后面的人跟著我們走。不是走在路上,而是山坡、溝壑、田埂、樹林,都成了路。
有一個獨輪車在眼前晃動。
推車的中年漢子仿佛睡著了,竟隨著一干人溜下了一個坡。
獨輪車一路越跑越快,人們?nèi)绮ɡ税愣惚堋?
車夫身體后仰,扯著車把。車上一邊是行李,另一邊坐一個農(nóng)婦,她仿佛也已睡著,身子隨車上下顛簸。
獨輪車狂奔起來。一塊山石讓車身跳了起來。
像沖天的炮仗,空中出現(xiàn)了一個弧線,車子跌到了溝底,扎進了人堆。
在浩蕩的人流中,人、車都沒了蹤跡,連慘叫聲也被淹沒了,都被人潮的大口袋裝了進去。
我扭頭看看周圍,還是一個個木然的人。
沒有什么事發(fā)生,剛才的災(zāi)禍權(quán)當(dāng)是個幻覺。就是這樣。
我流淚了。我的眼角一直是潮濕的。只是我不清楚,讓我流淚的是誰。
我們又涌上了一個堤岸,從堤岸又走入一片平地。
這么多人,都是從哪里來的?為什么都經(jīng)過這里?都在任勞任怨體驗活死人的感受。
到處都是塵土,空氣中彌漫著塵土的腥味。它被吸進了嗓子,沾附在頭發(fā)上,迷住了視線。
這是我熟悉的世界?
我抬頭看看天空。太陽還在。只是讓塵土弄臟了。它好像故意躲著我們,離我們更高、更遠了。光線不再純粹,滿是污穢,像一塊干凈的燒餅沾了厚厚的屎。
我還能找回以前?
慶幸的是,樹木還立在那里。樹根、樹干、樹枝、樹葉,還有小鳥在上面蹦來竄去。可它們也變了,枝葉低垂,一副副心灰意冷的樣子。
我們從早晨走到了中午。
我先是扯著月娘的衣襟走,腿有點軟、還有點酸。這不要緊,我們就找一個地方坐一會兒,腿就舒服多了,還可以繼續(xù)走。
口有點渴,這也不是什么問題,月娘會給我遞過來水壺。喝幾口水,我渾身就得到了潤澤,腳下就生起新的力量。
我只能扯著月娘的衣襟,因為月娘還攙扶著母親走呢,騰不出手照顧我。
母親嘴唇干裂,遞給她水,卻不肯喝一口;她身子輕飄,仿佛月娘一松手,就像一片樹葉一樣落地;遞給他一塊干糧,卻不肯吃一口。她走得麻木,連饑渴的感覺也沒有了。
劉媽是資深難民,步履輕松,游刃有余。她一會兒竄到高處,手搭涼棚沖我們喊:
前面有一個坡,有亂石頭,看著點,別扎著腳,別再走進溝里了
一會兒,她又竄出人群,走到路邊,從樹上折一個樹枝遞給奶奶當(dāng)拐杖。
我們出門時,沒有經(jīng)驗,沒想到拐杖的事,可劉媽懂。
走著走著,奶奶的小腳便成了最要命的事。她腳底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襪上也滲出了血。
我不再扯著月娘,同劉媽一左一右攙扶著奶奶。可怎么走都走不快。
太陽已偏西,走了大半天也沒走出多遠。
政府的人也嫌我們走得慢,催我們快點走。
后面的人一股股趕上我們,超越我們而去。再這樣走下去,日本鬼子也要趕上來了。
奶奶一路上罵聲不絕,先是罵菩薩有眼無珠,罵爺爺無情寡義,后又罵父親不孝絕情。
她罵得嘴唇干裂,就喊月娘,喝口水接著罵;她罵得肚子空,也喊月娘,吃口餅繼續(xù)罵。
她腳終于感到痛了,才沉沉坐下。脫下鞋襪,看到腳底的泡破了,流了血。然而,她卻驚喜不已,像看到了久盼的星星:
太好了,我可以不走了。本來就不想走的,這下真不用走了。
你們走吧,不用管我了。
她說的絕情,容不下一點商量。
可我們都坐下來等她。
路上的人從我們身邊一一走過,車輪從我們一旁一一碾過。
一股濃黑的云也攆了上來,如一個大口袋,將太陽裝進去了。
一匹馬飛奔而來,馬上一個挎盒子槍的人一拉韁繩停了下來:
怎么停了?日本鬼子就快要來了。
母親流了淚:
媽,還是起來走吧。你要不走,大家就都不走了。
月娘勸道:
奶奶,我們不能把您一個人丟下,還是起來走吧。
奶奶無奈嘆了口氣:
要不是你們,我是不走的。
在我和劉媽的攙扶下,她掙扎著站了起來。可她走不了多遠又坐在地上不走了。
大家又停下來等她,一籌莫展。
我們都抹起了眼淚。
奶奶來了氣:
都哭什么,我說不走了就不走了,誰再要我走,我死給你們看。
月娘說:
你不走,要到哪里去呢?
奶奶說:
我還是回家。
母親說:
你一個人怎么回去?我們又怎么放心?
奶奶說:
放心,我死不了。
月娘說:
你的腳都這個樣子了,怎么回去呀?
奶奶說:
我爬回去。
劉媽驚愕了:
爬回去?奶奶,你怎么能爬回去?
奶奶說:
不爬回去,你們讓我死在這里?
奶奶就真的爬著往回走了。
她的雙腿支撐著臃腫的身軀跪了下去,肚子快要貼到地面上,笨拙而緩慢。
可她鐵了心了,就真的沒有停下來,沒回過頭。
她佝僂起伏的背影就在我們的視線中一點點變小。直到看不見她了,我們才轉(zhuǎn)過身繼續(xù)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