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戰春秋
- 海飛
- 3099字
- 2020-07-10 14:44:20
越國又一年的桃花如期而至了。會稽山下,嚶嚶嗡嗡的蜜蜂交頭接耳,來回扇動翅膀飛舞時,一個個都忙碌得不可開交。走在農夫前頭的牛仰頭哞地叫了一聲,它拖著犁轅,在水田里看見了藍天也看見了白云的倒影,于是就更加深情地耕耘起越國的田畝。一場春雨過后,鋪展開來的桑樹葉子在微風中抖動,它綠得讓人愉悅,又仿佛讓人想起潔白的蠶絲。
勾踐看見了這一切,滿心喜悅地笑了。他想,越國的陰霾正在消退。所以他穿上了一件八成新的衣裳,在范蠡的陪同下,在田間地頭和勞作的百姓紛紛打招呼。還有一些時候,他會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捧起農夫的陶壺,一下子喝到飽。然后他摘下一片桑葉,掛在嘴角,和農夫們聊起一些擠眉弄眼的話題。農夫將鐵鋤頭輕輕挖到地里,坐到橫躺的鋤頭柄上問他,這位商人,你是來自哪里?勾踐掩嘴便笑了,他說你猜。農夫說這可怎么猜。勾踐就說,我是宮里的。又踩下水田說,我現在過來幫你拔稗草。范蠡于是笑得前仰后合,他說大王你回來,那可不是草,是大叔剛剛插下的水稻秧苗。農夫睜大了眼睛,從鋤頭柄上站了起來,然后又慌忙地把兩只膝蓋跪了下去。
那天,越后幽羊正在宮中縫補一件獸皮,長年的勞累已經讓她的雙眼有點昏花。她手捏一根鐵針,在一陣深刻的疲倦中穿刺進獸皮,然后又將那根長長的麻線拉了過來。那時候,范蠡和西施就站在她的跟前,四周無比的安靜,仿佛整個天下都在穿針引線。幽羊抬頭時,眼淚終于掉了下來,范蠡看見那眼淚里漂浮著一絲血。
幽羊是在前一天的夜里聽說,西施就要和范蠡私奔,所以她一整天里都感覺前所未有的虛弱。此時,她的聲音有點飄忽,她說你們就不能可憐可憐越國的百姓嗎?我替越國給你們跪下。
范蠡急忙上前蹲下。抓住越后的手臂后,他望了一眼西施,轉頭說,請王后放心,你所聽到的那些都是謠言。
真的只是謠言嗎?越后苦苦地望著西施。
西施昂起頭,說,其實也算不上謠言,但是范將軍他沒有答應我。他要我等。他說這世間的許多事,都是靠等出來的。
那你還會走嗎?越后清涼的淚滴落到了地上,但那縷血絲卻還掛在臉頰上,仿佛它要一直留在那里。
他不走,我也就不會走了。但我會一直等。
西施盯著范蠡,把話說得很細很慢。她想,這樣細慢用心的一句話,范蠡應該是記在心里了。
越后丟下手中的針線和獸皮,這才緩慢地笑了。她說你們都是越國的功臣。許多年后,只要等西施從吳國回來,那么我們漫山遍野的桃花,就是迎接英雄歸來的語言。
越后最后說,必須復國!死了也要復國!
那天夜里,勾踐換下那件八成新的衣裳,重新回到了柴房。他按部就班地含著那顆苦膽,因為白天在田地里走了太多的路,他現在實在是累得不行,一不小心就睡著了。
幽羊推開柴房的木門,許多月光涌了進來。月光驚動起勾踐,他迷迷糊糊地張開眼睛,聽見站在柴薪前的越后說了一句,看來明天得換一顆苦膽,這一塊已經風干,它不再苦了。
兩天后的清晨,月光還未徹底收起,但越宮的門外,正靜悄悄地集合起一支隊伍。勾踐那時還沒睡醒,他恍惚聽見奴仆們急匆匆奔跑的腳步聲,他們在彼此互相催促:快點,快點。這邊,這邊。
越宮籠罩在從會稽山上流淌下來的一場大霧里,幽羊搓了一把手,走進霧蒙蒙的院中。面對即將前往吳國的車隊,她深深地望了一眼范蠡,然后親自上前清點人數,又將車隊中馬車賬蓬上那些松散的繩子索扎緊。
西施在車廂中抱緊身子,她有點冷。越后一步步地走上前,就那樣細細地看著她。
越后說,此去一別,你我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但是請記得,我一直在越國想你,也會對著啟明星祝福你!
西施跟隨越后抬起的眼,看見大霧中的一顆明星悠然閃爍,心中頓時百感交集。
鄭旦也從另外一個車廂中探出身子,她提著手里那把入鞘的劍,和宮中的奴仆們一一揮手告別。
那天越后交給西施一塊玉玨,她說那是木心在給西施家重新搭建茅棚時,在泥地上的一堆灰燼里撿到的。這么長的時間里,為了不讓西施傷心,她一直保留著。而現在,她又讓宮中的藝匠在玉玨上刻了一個“越”字。
西施雙手捧著玉玨,不免就想起了死去的父親。淚水撲簌簌地掉下時,她又更加思念著弟弟夷青。這時候,越后終于放下了簾子,抬手堅決地叫了一聲:走!
范蠡進貢美女的車隊離開會稽城的當天上午,施夷青從諸暨城趕來,他提著柴刀旋風一樣沖進了越宮。他的那只老鷹,叼了一段蛇,在越宮青灰色的上空久久盤旋。
越宮里還有一個訓練營,專門訓練越國勇猛敢死的少年,范蠡將它命名為少年團。施夷青將柴刀的刀口對著負責訓練少年團兵器術的巖鷹將軍,怒氣沖沖地說,為什么不讓我加入?從此以后我不再有姐姐。
巖鷹是越宮中的侍衛統領,他是在勾踐登基的那年,和靈姑浮一起受的封。靈姑浮就是在那場大敗吳國的檇李之戰中,勇猛砍下闔閭一只腳趾頭的將軍。
巖鷹看著施夷青,說,你回去。
我不回去!
施夷青猛地扒下身上的衣裳,讓巖鷹見到他身上一排雷電擊打過的痕跡。那樣一片蜿蜒的青紫,很象是一樁老樹深扎下的根系。施夷青五歲那年站在自家的茅草棚前看雨,然后一道閃電迅速沖了下來,直接擊中了面前的一棵桃樹。同樣被擊暈的施夷青很久以后才醒來,父親撕下他后背燒成一片襤褸的衣裳時,看見的便是根系一樣的青紫,那是閃電的紋路。
你有什么本事?巖鷹說。
施夷青舉起柴刀,瞬間就在自己的左臂上劃開了一道口子。白花花的肉像嘴唇一般反轉開來,施夷青看著涌冒出來的血說,我沒有什么本事,有的只是殺父的仇恨。我巴不得讓夫差舔干凈這些血,我還會在自己的血里下毒。
巖鷹久久地盯著施夷青,很長時間里沒有說出一句話。他只是覺得,攀延在這個少年眼里的仇恨,比傳說中的伍子胥更為迅猛。但巖鷹還是說,施夷青你回去。
再叫我回去,我就把自己砍死在這里。
但你必須回去,回去苧蘿村。巖鷹說,會稽城里早晚會有吳國的奸細,少年團的集訓,就要搬去苧蘿村。我們需要進行得十分隱秘。
施夷青扔下柴刀,指著巖鷹道:你真是個混蛋,為何早點不說。
這時候,巖鷹看見一只展翅的老鷹飛了進來。它落在訓練房陰涼的石磚上,吐出一條紫紅色的蛇,隨即甩了甩頭,熱切地望著施夷青。蛇在地上掙扎了幾下,它應該是滿身傷痛,但老鷹伸出爪子將它踩住,猛地啄瞎了它的雙眼。施夷青提起柴刀,指著那條翻出肚皮的萎靡的蛇,說,將軍,我請你喝蛇血。
吳國。伍子胥徹夜難眠。他在院中走來走去,最后還是對守候的下臣說,讓甘紀來見我。
甘紀到達的時候,帶著一身清涼的露水。他的一柄長劍披掛在后背上。伍子胥那天對他說了很多,最后說,我很擔心。
甘紀想了想,終于說,義父擔心得太多了。大王他并不是一個鐵匠。
伍子胥再次走到那件戰袍前,細細地撫摸著。他說,我每天看一次戰袍,不是想穿上他,而是我必須為了先王,時刻準備著披掛上陣。甘紀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軍人當戰死沙場,甘紀不敢忘。
但伍子胥最為擔心的還是西施,他總覺得那是心頭一塊沉重的鐵,怎么也搬不走。甘紀皺眉,想起阿布的那場實在糟糕透頂的刺殺,終于說,殺女人真的不是軍人所為。
伍子胥長嘆一聲,聲音有點無奈。他說,可是我就擔心無數的軍人都會被女人所殺。伍子胥想起的是很久以前的妲己和褒姒,他覺得一個女人輕而易舉就可以抵得上千軍萬馬。然后他告訴甘紀說,吳國的木瀆是西施的必經之路,你必須去那兒守著。
伍子胥這么急迫地召見甘紀,是因為按照夫差的指示,他就要帶上夫人和兒子伍極出使北方的齊國。伍子胥當然知道,夫差讓他帶上禮物出使,真實用意是為了刺探齊國的軍情。這么多年了,關于吳國的軍隊該是向北還是向南,他始終和夫差說不到一塊去。但他的確無數次覺得,范蠡的那雙眼睛實在太可怕了,那人在陪伴勾踐執役時,每一天的心思都是精打細算的。他看似優柔的目光,實則是要直接穿透進吳國的地下三尺。
去木瀆!在我去齊國的時候,毀了西施的那張臉。
伍子胥最后對甘紀嚴厲地說,千萬記住,此事不得聲張,也與不在吳國的我沒有任何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