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端似乎努力想了一想,最后說:“常團長,實在對不起哈,我們學校有一千多名學生,我認識不了幾個。今天放學的時候,倒是有四五個學生沒有家長來接,也沒有自己回家的,是我們學校通知了家長,最后都接走了。七點半以后學校里就沒有學生了,你們家劉遨也一定不在學校里。要不你告訴我劉遨是哪個班級的,我打上手電到教室里去找找?”
常燕心里一緊,但還是不失禮貌地說:“不用了,謝謝你大叔。”電話那端剛說了個“不客……”,常燕就把電話掛了,接著撥響了娘家的電話。
如果不是萬不得已的話,常燕是不愿在深夜撥通母親家里的電話的。父親年紀大了,心臟也不太好,每天忙碌一白天,晚上睡覺還很淺,只要被吵醒了就很難再次入睡。不料電話只響了一聲,就被接起來了,對方傳來媽媽的聲音:“是燕兒吧?我等你這個電話都等了大半夜了。邀兒一放學就回到這里來了,吃過晚飯我給你團里、清遠的辦公室還有你們家里打了三個電話,都沒有人接。你們兩個一定是一起到外邊吃飯去了吧?”
常燕長吁了一口氣:“哎喲媽呀,可把我嚇死了,劉遨到家就好了。這么晚了,您怎么還守在電話機邊上啊?”
媽媽說:“你這個孩子,真是沒心沒肺的,也不知道往家里打個電話,害的我在這里苦等。他們兩個一老一小都睡了,我要不在電話機邊上守著,你這黑更半夜里打來電話,還不把你爸爸吵出病來?你這是在哪里打的電話呀?”
常燕猶豫了一下,回答說:“我們這是剛剛回到家,見劉遨沒在家,這才著急了,不得已才打這個電話。既然邀兒在你那里,我們就放心了,沒有別的事,媽媽您早睡吧。”
媽媽問:“在家里?我怎么聽著不像啊。清遠在你身邊沒有?你讓他聽個電話。”
常燕說:“媽媽,您找他說啥話啊,他在洗手間里呢。有事明天再說不行嗎?”
媽媽懷疑了:“你們沒在一起?這么晚了,你要不是在家里打的電話,那是在哪里啊?燕兒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跟清遠出現了什么問題?”
常燕說:“媽你瞎猜什么呀?我真的是在家里打的電話。要不等清遠出來,讓他給你打過去好嗎?”
媽媽堅決不同意:“不行。再呆半天不打過來,那我還睡不睡覺了?我就在這里等他一小會兒,你把他叫出來聽電話。”
常燕有些哭笑不得,一時想不出辦法來應付。這時背后伸過一只手,把話筒接過去:“媽,您還沒有睡嗎?我是清遠啊。”常燕嚇了一大跳,轉過身去,見劉清遠不知什么時候進來的,正拿著話筒沖自己做鬼臉兒。
劉清遠開著車,把常燕從京劇團帶回家。在路上,兩個人的臉上都浮現出孩子般的微笑,為成功地騙過了媽媽而興奮。常燕自己笑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就在劉清遠背上拍了一巴掌:“你來的可真是巧啊。不然的話,我的這出戲可就要演砸了。”
劉清遠笑了笑:“這出戲就叫,夫妻二人演雙璜,巧妙騙過丈母娘。”
常燕又使勁拍了一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兩個人對視一眼,都開懷大笑起來。一時之間,兩人的心里都涌過一股久違了的暖流。
在這一刻,劉清遠的眼前又閃現出阿炎那張俏麗的小臉,還有那一雙清澈無邪的眼神。他的心底里忽悠地一下,有一個奇怪的念頭油然升起——阿炎從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了,這或許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從今往后,守著常燕和兒子劉遨,三口之家過著衣食無憂前程似錦的好日子,難道不是最佳的結局嗎?可是……那個跟自己三年來耳鬢廝磨的水一樣清純的女孩子,真的能就此從自己的心底抹去嗎?
笑過之后,常燕也倚在座椅靠背上陷入沉思——這幾年來,是不是自己有些過份了呢?除了以極端手段對付了張志和,還有一段對自己的背叛外,不論從哪個角度去看,丈夫劉清遠都算得上是個出類拔萃的人。何況,也正是因為自己的紅杏出墻,才導致了丈夫的極端行為和報復性的外遇,不是嗎?那么,自己跟張志和的那一段婚外之情,又怎么解釋呢?是因為丈夫太醉心于名利,與自己缺少共同語言?還是丈夫太過于世俗,不如張志和的才華橫溢,風流倜儻?仔細想想,這些理由似乎都不能完全成立。
劉清遠的才華一點也不弱于張志和,只不過不會唱京劇罷了。兩個男人都是出身于農村的貧困家庭,也都在各自的領域里做出了令人艷羨的成績,只不過一個追求的是名,另一個追求的是權而已。難道自己不喜歡權利紛爭,就可以以此來斷定劉清遠的追求是錯誤的嗎?在大學時期,劉清遠那緊縮的眉頭和憂郁的表情,就已經告訴了自己,他不是個甘于平淡的人,是個野心很強的人哩。自己早已看透了這點,不還是正因為這點才對他深深迷戀的嗎?為什么到走上社會以后,丈夫通過自己的奮斗離人生目標越來越近的時候,我卻對他的所作所為深惡痛絕了呢?現在,消失了三年多的昔日情人張志和又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為什么自己又沒有了往昔的沖動和激情了呢?仔細回頭想想,三年前的那一段激情,是不是對丈夫冷落自己的報負性行為呢?激情過后歸于平淡,也許,這就是婚姻的真諦。
想到這里,常燕就輕輕地側過身子,把腦袋靠在劉清遠的肩膀上了。
把車子停在樓下,劉清遠扶著妻子常燕上了二樓,掏出鑰匙,打開房門。常燕的頭部始終靠在丈夫的肩膀上,身子軟軟地,似乎半睡半醒的樣子。從妻子鼻孔里微微的喘息中,可以聞到若有若無的酒香,劉清遠就知道她今天晚上也喝了酒,但還不至于醉到這樣軟軟的不撐架兒。他自己也喝了不少,但剛才聽到兒子不見了的電話時,酒意早就醒了一多半兒,再經戶外的冷風一吹,現在已經很清醒了。
打開房門,劉清遠伸出左手,在靠門的墻壁上一按,燈亮了。常燕被強烈的燈光閃了一下,嗯了一聲,站直了身子。
劉清遠幫妻子脫掉呢子大衣,自己也把外套脫了,一起掛在衣帽間,扶常燕到沙發上坐下。劉清遠又到廚房里,提著一個熱水瓶出來,從茶幾下面拿出一筒茶葉和兩只茶杯,給茶杯里加上茶,倒上熱水,端一杯遞給常燕:“喝口熱水吧,解解酒。”
常燕雙手接了過來,沖丈夫不好意思地一笑:“今天戲校開校,大家都忙到很晚,就請他們喝了一點酒。”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有好幾年沒有沾過酒了,喝了一小杯就有些頭暈,就把兒子的事兒給忘了。”
劉清遠說:“這事兒怪我。知道你今天開校應該很忙,兒子應該我去接的,也給忘了。”
常燕斜了丈夫一眼:“孩子都上小學二年級了,你又接過幾次呢?要不是你還天天回家睡覺,恐怕孩子還不認識你呢。”
劉清遠感慨地說:“是啊是啊,我這個父親很不稱職。”
常燕吹了吹杯子上面浮著的茶梗:“你僅僅只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嗎?你不稱職的地方多著呢。”
劉清遠點頭表示同意:“是啊,我也不是個稱職的兒子和丈夫。作為兒子,我沒能在父母面前盡孝;作為丈夫,也沒能替你分擔一些家務。”
常燕白了他一眼:“避重就輕。”
劉清遠無言以對,就只好笑了笑,抿了一口茶。
常燕半笑半嗔地說:“依我說啊,前面這幾項都無關緊要。作為父親不稱職,那是你沒有功夫去管兒子;說到作為丈夫不稱職,反過來說了是因為我這個妻子也有不稱職的地方。你還有更多不稱職的地方,要不要我給你提出來?”
“哦?”劉清遠的眼睛睜大了,“我倒還真的不知道,自己竟有這么多不稱職的地方。歡迎多提意見,言者無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常燕看著劉清遠說:“你是個不稱職的女婿,同時也不是個稱職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