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燕請木匠打了兩張床,一張大的一張小的,大的自己睡,小的給兒子劉遨用。木床搬到家里的當天,常燕就和丈夫劉清遠正式過起了分居生活。她把兒子的小床也放在自己的房間里,讓兒子晚上跟著自己睡。常燕怕婆婆多想,就對婆婆說,白天婆婆看孩子,又要收拾家務,太辛苦了,上了年紀的人,晚上一定要睡踏實一些,才能保證身體健康的。
婆婆感動的不行,還為此偷偷地抹了幾次眼淚。對于兒媳跟兒子的分房睡,老人家并沒有感到有什么不妥。在老家農村,兩口子只要有了孩子,誰還想著那事呢?除非等孩子能離開懷了,再想要一個,才再睡到一起去。在農村人的意識中,除了新婚后的個把月,兩口子睡到一起去搞那種事情,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為了造孩子,性愛的因素所占比例極小甚至可以淡化到無。
常燕把兒子攬過來跟自己睡,并跟劉清遠分居,卻是因為強烈的孤獨感和無邊的恐懼。張志和走了,永遠地離開了濱海京劇團,這讓她的感情生活一下子完全失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從把張志和逼走的整個過程中,丈夫劉清遠顯示出他高超的策劃才能,而在揭下虛偽面具之后,其真實面目讓常燕恐懼異常。丈夫說的很對,為了父親的聲譽和權位,當然也為了她自己的名聲,她不能提出離婚。想想吧,她一旦堅持離婚,劉清遠馬上就會把張志和的那張供狀拿出來,將其公之于眾。那將是一種什么樣的結果啊,左鄰右舍和劇團里的人會怎么看自己,怎么說自己呢?他們都會在背后對自己指指點點:“瞧啊,跟別人搞破鞋的哩。”
這樣一來,不但自己無法在世上活人,父親的對手們也會趁機一哄而上,把他掀翻在地。她能這樣做嗎?不,她沒有這個勇氣。為了偉大的愛情,作為一個女人很可能會不顧一切,做出瘋狂的舉動,但這件事不同,常燕下不了這個決心。這叫什么愛情呢?在別人眼里,這充其量只是可恥的背叛性的偷情而已。也就是說,真的要是鬧起離婚來,所有的不利輿論都會對準自己,說不定自己將被淹沒在輿論的唾沫里。
常燕只能選擇逃避。她本來還期望著張志和能跟自己一起抵御風雨,但張志和無法跟劉清遠的勢力對抗,也無法跟他的頭腦對抗,于是只有先行逃避。劉清遠之所以不跟自己離婚,無非是自己的父親還有用處,他不想在這個時候跟常氏家族決裂。婚姻,被中國人叫作“裙帶關系”,真是太形象了太貼切了啊,即使感情已成昨日黃花,剩下的一紙婚書和社會倫理道德的枷鎖還有如此大的力量,如此地妙用無窮!
在這個充滿狡詐和詭計的家庭,常燕再也沒有同盟,沒有戰(zhàn)友,只剩下一個人忍受孤獨,一個人來承擔恐懼。只有兒子,剛剛蹣跚學步的孩子,心靈還是純凈的,還沒有學會他爸爸的陰險和狡詐。她要把兒子拉過來,作為自己終生的盟友。
濱海大劇院門前開始蕭條下來。常燕沒有了多少演出任務,于是干脆深居淺出,幾乎全職在家?guī)Ш⒆恿恕kS著母子兩人的耳鬢廝磨相濡以沫,小劉遨跟媽媽的感情日益深厚,久而久之,小小的心里只知有其母而不知其父了。
看到慢慢長大慢慢懂事的兒子,常燕冰冷的心底時常蕩起溫暖的漣漪。只是有時兒子纏著自己唱樣板戲的時候,她會偶然想起,那個在舞臺上和自己唱對手戲的人,那個風度翩翩的“李玉和”,也不知現在過的怎么樣了?
張志和坐在省城物資站的傳達室里,靠窗的小木桌上放著一摞待發(fā)的報紙和信件,還有一杯剛剛沏好的茶水。
張志和徹底告別了演員生涯,通過親戚的介紹轉調到物資站,做起了清閑而真正與世無爭的“看門人”。做這個工作的,大都是快要退休的中老年人,或者身體有殘疾的轉業(yè)軍人,像他這樣一個正當壯年的白臉小生來做這個工作,在省城也是一道風景。
上班的時間到了,川流不息的自行車隊魚貫從傳達室前通過,每個人都傳達室里親切喊一聲“李玉和同志”,來給張志和打招呼。五年之前,張志和是省城的名人,全城的男女老少幾乎都知道他,都知道他曾是舞臺上盛極一時的“李玉和”。現在,“李玉和同志”到咱物資站來看大門了,這讓物資站的職工們在驚奇之余,不免憑添幾分自豪,平常在跟朋友閑嗑牙的時候,也添了一份不錯的談資。
張志和對別人怎么稱呼自己并不太在意,有人喊“李玉和”,他也不刻意去糾正,就這么點著頭微笑著應承了。稱呼么,就是一個人的代號,知道叫的是自己也就罷了,何況,李玉和是舞臺上的正面人物,是人民的英雄,是革命烈士,別人這么稱呼自己,至少沒有把自己劃到“黑五類”一派里面去的意思。
物資站的職工們見這位昔日的大明星并不反對,也就“李玉和”、“李玉和”地喊開了。久而久之,除了政工科的科長和站上的領導之外,其他人甚至都忘了張志和的本名,叫的親熱時,連“李玉和”的全名也免了,就叫他“老李同志”。張志和面對這種稱呼有些詫諤,就很耐心地跟對方解釋:“我姓張,不姓李。你喊我老張可以,老李是不敢當的。”對方哦了一聲,恍然大悟的樣子,但回頭見了,一張嘴還是“老李”。
如此一來,張志和的本名就漸漸地被湮沒在“李玉和”和“老李”的稱呼中,再也沒人提及了。
隨著一聲喇叭響,站長的吉普車出現在傳達室門口。張志和趕忙站起來,拿起桌上的報紙走出傳達室,嘴里說著“站長來了哈”,一邊把報紙從敞開的車窗口塞進去。
站長嗯嗯地應著,接過報紙,隨手從屁股旁邊拿出一個長方形的紙盒子遞給張志和:“老李,這部半導體收音機是昨天開會的時候發(fā)的,我留著沒用,就送給你吧。你是咱們省城的名人,也要經常了解一下中央的政策方向嘛。”
張志和接過紙盒,臉上堆滿笑容:“多謝組織關懷,多謝站長惦記。站長,我姓張,不……不姓李的。”
站長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你看看你看看,是我張冠李戴了哈。我聽見站里的人都喊你老李老李的,你也就應承了么。”一邊笑著,吉普車已經開到辦公樓那邊去了。
張志和打開紙盒,露出一臺嶄新的“紅星”牌晶體管收音機。他跑到大門外面鄰家的雜貨店里,買了一節(jié)大號電池,裝在收音機里,打開開關,里面就飄出《紅燈記》里鐵梅的唱腔:“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雖說是,雖說是親眷不能相認,可他們比親眷還要親……”
唱腔很清脆,但不是常燕的聲音,這一點張志和很相信自己的聽覺。可是,為什么一聽到這個唱段,眼前就浮現出常燕那張清秀的圓臉,還有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呢?自從那個可怕的晚上之后,張志和多方打聽,知道打殘自己的就是常燕的丈夫派來的人。而且張志和還了解到,常燕的丈夫不是一般的人,甚至可以說是濱海市呼風喚雨的人物,自己無論如何是惹不起的。
是常燕欺騙了自己。在承德,在大連,在沈陽……兩個人整日耳鬢廝磨,由舞臺上的父女情深演繹成為生活中的情人之戀,常燕都沒有說明自己是已經有丈夫有孩子的人。張志和墜入情網,甚至已經想好了找個機會跟老婆商談好聚好散的,自己還在偷偷攢錢,想給老婆一筆賠償,然后正大光明地娶常燕為妻。但沒有想到,半路里殺出一個人家的原配丈夫,不但導致自己終生殘廢,而且還落下一個破壞他人婚姻的罵名。是的,人家的丈夫沒有把這件事說出去,那是怕家丑外揚,但自己挨的這一頓冤打,卻去找誰說理呢?追根究底,就是常燕欺騙了自己啊。可是,雖然常燕害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張志和還是對她恨不起來。
“老李,在聽樣板戲哈。是不是想東山再起,重登舞臺啊?”一陣車鈴響,五金科的小劉從門前馳過。“嗓子倒啦,沒那個心思了。”張志和懶洋洋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