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再見!皇帝!
- 鎮墓獸5:無字碑
- 蔡駿
- 5576字
- 2020-06-03 15:30:12
民國十三年,1924年11月5日,清晨七點。
北京城沐浴在朝陽之中,故宮角樓閃閃發光,宛如一尊被打磨過的鎮墓獸。
秦北洋想起阿海說過的話——天亮時分,“皇上”就要看到這臺寶貝的表演。
阿幽、老金、中山、小郡王、葉克難以及小鎮墓獸九色,全都藏在閣樓之上。葉克難的肩膀受了刀傷,阿幽親自給他包扎。至于還活著的老太監,幾名黑褂男子的尸體,全被他們扔入了地窖。
秦北洋跑回二樓密室,瞎眼的老鐘氣息奄奄,油盡燈枯,什么話都說不出了。
太監們踏入延禧宮,護衛“皇上”步入二樓,穿過《十二美人圖》的暗門,來到乾隆皇帝最愛的瑞士鐘表機器人前。
相比身著清朝袍服、腦后拖著辮子的太監們,他們的“皇上”倒是剪著西式發型,西裝革履,戴著眼鏡,猶如吃過洋墨水回來的留學生。溥儀身邊有位五十歲左右的西洋人,他便是中國第一位西洋“帝師”,小皇帝的英語老師,蘇格蘭人莊士敦。
秦北洋看到年輕的溥儀,也不下跪,只是九十度鞠躬道:“工匠秦北洋拜見陛下。”
“放肆!什么人啊?穿得像叫花子,頭發多少天沒洗了?牲口都比你干凈,見了當今皇上、真龍天子,還不下跪叩首?”
旁邊的太監正要抽他耳光,逼迫秦北洋下跪,卻被溥儀阻攔道:“住手,這位小師傅是朕請來的客人,休得無禮。”
“嗻!奴才該死!”
溥儀厭惡地說了一句:“滾……”
那太監聽聞皇上的命令,竟真的從樓梯咕嚕嚕地滾了下去。
蘇格蘭人莊士敦在旁邊用英語嘀咕:“果然是個奴才。”
“阿海先生呢?”
溥儀竟然問起阿海……秦北洋故作鎮定道:“陛下,昨晚阿海先生帶我來到宮里,他說有要事處理,已先行告退。”
他稱溥儀為“陛下”而不是“皇上”,蓋因根據中華民國《優待清室條例》,是以外國君主之禮對待退位皇帝,稱呼陛下就好像面對英國國王、德國皇帝,才是符合官方禮儀的。
“外面那口棺材什么意思?”溥儀掏出手絹蒙住口鼻,受不了秦北洋身上的味道,“多晦氣啊!朕差點不敢進來。”
秦北洋隨口胡謅一個理由:“阿海先生有諸多怪癖,他喜歡把維修工具都放在棺材里,說是能吸取古人精華之氣,有助于修復古董。”
“這理由倒是新鮮。”
“陛下,乾隆爺的瑞士鐘表機器人,小人已在鐘師傅的指導下完工了。”
“太好了,速速為朕表演!”溥儀坐在太監們端來的龍椅上,蹺起二郎腿,悠哉地說,“自從朕八歲那年,見到過這件寶貝的表演,便念念不忘,這不已等了十年……莊老師,您也坐下瞅瞅?”
太監又給了莊士敦一把椅子,洋老師和他的皇帝學生,并排坐在延禧宮二樓密室,開始觀賞Pierre Jaquet-Droz制作的鐘表機器人。
這臺寶貝早已上緊了發條,秦北洋又細細檢查了一遍,以免再出什么狀況。
深呼吸,一晚上的搏命折騰,終于要化作這幾分鐘的華彩演出。
率先開幕的是鐘表機器人的第三層,這是一支交響樂隊,許多西洋小人各自手執樂器,有人拉響了小提琴,有人敲響了三角鐵,還有人彈撥起豎琴……
延禧宮的三層樓,變成了音樂廳,傳遍巴赫的《b小調彌撒曲》。這是首莊嚴的宗教音樂,十八世紀可沒留聲機,全靠這些機械小人操作樂器,形成交響樂隊的奇妙效果。蘇格蘭人莊士敦大為驚訝,不久便沉醉其中。
底層的兩個寫字小人——西洋少女擦去小桌上的塵土,倒水入硯臺,小心翼翼地磨墨。而那虬髯男子,提起迷你的微縮狼毫毛筆,蘸著墨水在宣紙上落筆。控制寫字的機械部件是三個圓盤,邊緣有長短不等的凹槽,按照每個筆畫與筆鋒特制,分別控制橫豎筆畫與上下移動。歐洲紳士一手扶案,一手握筆,氣定神閑,功架十足,仿佛洛可可版的王羲之、顏真卿、柳公權,有板有眼地在紙上寫下八個漢字:
八方向化,九土來王!
在巴赫的交響樂伴奏下,中國最后一位皇帝輕聲念出這八個字,仿佛大清帝國從廢墟上崛起,回到康熙乾隆時的盛世,萬里之外的蠻夷仰慕中華的美德與威嚴,紛紛遠渡重洋、跨越大漠前來敬奉貢品。
當然,這只是瑞士鐘表機器人為十八歲的小皇帝營造的一個美妙夢境……
別看這西洋小人的交響樂隊與寫字都很成功,秦北洋的心弦卻繃得緊緊的。古董鐘表極其脆弱金貴,稍有任何差池,哪怕多了一粒灰塵,都會讓鋼絲偏移,把那八個漢字寫丑了。
最后一關,頂層的兩個西洋小人,他倆如同表演土耳其旋轉舞那樣轉圈,兩人展開一張卷軸橫幅,分別用滿文與漢文書寫著“萬壽無疆”——畢竟是給乾隆皇帝八十大壽的賀禮嘛。
“好!”
十八歲的溥儀鼓起掌來,英文老師莊士敦也贊嘆了一個“perfect”。
表演終了,秦北洋終于跪下,卻不是給皇帝下跪,而是給匠人鐘老爺子磕頭。
老爺子已經死了。
他聽完了巴赫的交響樂,聽到小皇帝的那聲“好”,這才咽下最后一口氣。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秦北洋想起昨晚,修復瑞士鐘表機器人的過程中,瞎眼的鐘老爺子不斷說一句話:“擇一事,終一生……咱們做工匠的,守護的不只是大皇帝,還有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手藝。”
“還愣著干嗎?快點給賞啊……”
溥儀一聲催促,旁邊的太監掏出幾十塊銀圓塞到秦北洋手里,卻被他拒絕了:“陛下,小的這一跪,不為別人,只為了老鐘。”
“阿海先生可不是這么對朕說的。”溥儀拿起放大鏡,仔細觀賞瑞士鐘表機器人的所有細節,“這些天,直奉大戰,時局動蕩,馮玉祥控制了北京,為了安全起見,阿海先生勸朕去大連。”
“去大連?現在那不是變成了日本殖民地關東州嗎?”
“朕也是這么說,朕是一國之君,就算死,也得死在紫禁城里。阿海先生還是不停地來勸朕,說留在這里太危險。有一天,他把朕勸得煩了,朕就說:‘你要是幫我修復了乾隆爺最喜歡的瑞士鐘表機器人,朕就跟你去大連。’”
溥儀說罷,旁邊的莊士敦提醒道:“皇上,可別再說了。”
“無妨,既是阿海先生請來的,就請這位技藝高超的小師傅,代替朕給阿海先生傳個話吧——朕念在阿海先生一片忠心,修復了這件朕的心愛之寶物,萬一形勢逼人,朕要出宮避禍的話,可以考慮去大連。”
莊士敦嚇得面無人色,立時高聲道:“皇上!您可千萬不要去日本人的地盤啊。”
秦北洋的肩膀在發抖,既是一夜折騰下來的疲倦,也是憤怒于自己再次被阿海利用,修復這臺瑞士鐘表機器人,原來是要脅迫末代皇帝溥儀去大連。
阿海啊阿海,你真是為虎作倀、惡事做絕,若是將年少無知的溥儀騙去大連,便成了日本人所能利用的傀儡……
突然,秦北洋從密室角落里抽出三尺唐刀,嚇得小皇帝與蘇格蘭老師瑟瑟發抖,但他并不是來“弒君”的,而是揮起一刀,劈碎了乾隆皇帝的瑞士鐘表機器人!
秦北洋親手劈碎了自己修復的文物至寶,西洋小人要么身首異處,要么被斬成兩截,交響樂隊發出各種噪聲。碎片在延禧宮四處飛濺,有些劃破秦北洋的臉頰,有些從溥儀的頭頂飛出去。
“有刺客!”
太監呼喊一聲便腳底抹油溜了。
溥儀蜷縮在角落,只有莊士敦還在保護他的學生。當年的御前帶刀侍衛、大內高手們早已煙消云散,剩下的都是貪生怕死、手無縛雞之力的太監,也均已作鳥獸散……
秦北洋剛要說一句:東北是你的故鄉,但絕不是你的歸宿——從三層閣樓之上,阿幽、老金與中山飛身而下,他們各自亮出兵刃,沖著溥儀小皇帝而去。
阿幽驚覺紫禁城的守衛如此松懈。自從六十年前,太平天國殘部逃上太白山,開始漫長的刺客生涯,但他們終極的刺殺目標,永遠都是清朝的皇帝——阿幽做夢都想著要殺到紫禁城,刺殺愛新覺羅大首領,為天國兄弟們復仇,也為父母與哥哥復仇。
秦北洋卻伸出唐刀,攔在阿幽身前,厲聲道:“阿幽妹妹,你若殺了小皇帝,還會引起更大的腥風血雨,天下戰火烽煙,妻離子散,白骨累累,誰人為之負責?”
“栽贓在馮玉祥頭上不就行了?世人都知他痛恨清廷,要將小皇帝驅逐出宮。”
“若如此,軍閥混戰便會愈演愈烈,日本人還會利用溥儀之死,掀起中國更大的內亂。”
這對小夫妻說話之間,溥儀與莊士敦師徒早已嚇得魂飛天外,只因自己的小命捏在秦北洋與阿幽的手中。
“哥哥,當初在巴黎凡爾賽,刺客聯盟世界大會,我們刺殺三巨頭,也是被你阻撓,你的心太軟,成就不了大事!”
秦北洋淡然一笑:“我本就是個小工匠,從來沒想過什么大事。”
“你要放他走?我們等了六十年的復仇機會,近在眼前,天賜良機……”
“那是你們等了六十年,不是我……溥儀只是個十八歲的退位皇帝,尚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你若殺了他,天下共討你,太白山也就離毀滅之日不遠了。”
聽完秦北洋的這番話,阿幽沉默幾秒。延禧宮的樓下,內務府總管大臣紹英狂奔而來,哭喪著臉號道:“皇上!大事不妙!馮玉祥麾下大將鹿鐘麟,帶兵闖入宮中,要求大清皇室立刻搬出紫禁城。”
“啊……”溥儀已嚇得面色慘白,“今兒是什么日子啊?朕的列祖列宗啊……”
秦北洋冷冷地說:“陛下,請下樓吧,我們不會害你。”
“小師傅,多謝救命之恩!您說……我該不該走?”
“快走吧,這座宮殿再掌握在你們這些人手里,文物國寶遲早要被糟蹋干凈。”
“多謝指點迷津。”
溥儀與莊士敦攙扶著下樓,秦北洋叮囑一句:“無論走到哪里,北京、天津、上海……但不要出山海關,不要去日本人的地盤!”
“明白啦。”
小皇帝逃出延禧宮,跟著內務府總管大臣去開“御前會議”,商量如何應對鹿鐘麟。
二樓密室內,秦北洋抓著阿幽的手說:“妹妹,我們已見證了歷史,足夠幸運了,不需要再改變歷史。”
“好吧,哥哥,我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夠了。”阿幽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吹氣如蘭,“咱們回家吧。”
告別延禧宮,秦北洋對著死去的老鐘再次磕頭。
他將《韓熙載夜宴圖》留在二樓密室。阿幽走在最前面,接著是秦北洋與九色,小郡王背著受傷的葉克難,老金與中山殿后。他們都收起了兵刃,免得被人看到惹來麻煩。
他們換上太監衣服,路過一道宮墻時,聽到墻那邊傳來一個男人洪亮的嗓音:“快去告訴外面,時間雖然到了,但事情還可商量,先不要開炮放火,再延長二十分鐘。”
這伙人沿著故宮東路,出了東華門。許多太監宮女往外逃命了,以為景山上架起大炮,即將把紫禁城炸為火海。
過了護城河,他們在南池子大街盤桓休息,數輛汽車開出東華門。秦北洋似乎看到溥儀憂郁的面孔。
從此以后,紫禁城里再也沒有皇帝了。
再見!皇帝!
當晚,秦北洋出了北京城。他與名偵探葉克難相擁告別。
“活下去……”
這是葉克難在他耳邊關照的最后三個字。
秦北洋心中謹記。小郡王也跟他告別,時局多變,還是回上海的墨者天工工廠去吧。帖木兒沒敢告訴秦北洋,上海工廠去年遇襲被燒成廢墟,如今只能從頭再來。
阿幽在北京城外的香山,租下一間農家小院,為秦北洋剪干凈頭發與胡子,劈柴燒水,服侍他洗熱水澡,沖去一年多來的層層污垢。秦北洋泡在大木桶里,氤氳的熱氣蒸騰,仿佛在白云深處的太白山。
阿幽為他換了一桶水,脫去身上衣衫,解開紅肚兜,如同一條白花花的大魚,鉆入秦北洋所在的大木桶中:“哥哥,我想為你盡妻子的本分……”
他倆分別已近一年半,秦北洋乍有些不適應,耳根子竟然紅了。阿幽無所顧忌,親吻他的脖子,直到肌肉有些萎縮的胸口。
阿幽趴在他的胸口上,用手指尖在他的肚子上畫圈圈:“哥哥,你不在的日子里,不斷傳來工匠聯盟與刺客聯盟血戰的消息。”
“工匠聯盟三個大執事,只是要樹立一個外敵,便于他們攫取更大的權力。很不幸,他們挑選了我,因為我的身份最合適。”
“我聽說‘天使’邁克爾在紐約百老匯表演魔術時遭到襲擊,重傷幾乎致死,幸虧多名北美刺客相救,他才僥幸脫險。”
“邁克爾?當初他冒死上山,為你平定叛亂,奪回太白山立下大功,我還時時惦念著他呢。”秦北洋捏起拳頭,“我給他惹麻煩了,但愿他沒事。”
“哥哥,你訂立的刺客信條——‘流血五步,天下縞素’,已被翻譯成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日文以及阿拉伯文,刺客聯盟的兄弟們,引以為座右銘。大家都說你孤身闖入龍潭虎穴,在工匠聯盟世界大會上刺殺大尊者的行為,堪比荊軻刺秦王圖窮匕見,普林西普刺殺奧匈帝國皇儲斐迪南大公的壯舉。”
“荊軻是英雄,普林西普卻只是個沖動又怯懦的年輕人。”
洗完澡,秦北洋變得清清爽爽,不再是個丐幫大叔,而是如假包換的二十四歲大小伙子。
在京西一座古墓中度過一宿,秦北洋吃飽喝足,拼命呼吸古墓氣息,漸漸恢復體力。
眾人沿著庚子年慈禧太后西行路線,回到秦嶺,登上太白山。漫山遍野都是積雪,九色打頭陣,走過吊橋,回到冰雪世界的山巔。
孟婆依然穿著左衽的太平天國服飾,黑布裹頭,迎接秦北洋的歸來。
謝天謝地,阿幽下山尋夫的一年多來,太白山平安無事,工匠聯盟暫時沒有來找麻煩。
回到秦始皇地宮的復制品中,秦北洋拜謁了唐朝小皇子、終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槨。當他從黃腸題湊巨棺中出來,阿幽卻板下面孔:“哥哥,是你違反了我們之間的約定,請你留在太白山上,這些日子里再也不要離開了。你若是肯聽我的勸,沒有執意溜下山的話,也不會造成如今的局面。”
“阿幽,我對不起你,我答應你……”
“有請哥哥在三年之內,不得離開太白山。”
“三年?”
“工匠聯盟對你發出了必殺令,無論你躲到天涯海角,都會遭到追殺,唯有藏身于此才是安全的。”阿幽撫摸著他的胸口,“哥哥,你先在太白山上陪伴我三年,好好過我們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小日子,等三年過去,或許工匠聯盟內部又會有大變化。”
“嗯……這倒不是沒有可能,我看那三個大執事,各自心懷鬼胎,早晚都要內訌。”
“哥哥,那你答應我了嗎?三年!先守著我三年。”
“三年以后呢?”
“三年之后,若是外面風聲不那么緊了,只要我同意,哥哥便能自由下山,但可不能長期滯留山下,貪戀外面的花花世界喲……”
“三年后還要你同意?”
秦北洋心中悲戚,自己名義上是太白山的主人,阿薩辛的繼承人,刺客聯盟的領袖,其實不過是阿幽這個小女子的囚徒。
但他違背諾言在先,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又是阿幽把自己從紫禁城拯救出來,他必須答應。
“阿幽妹妹,這是我欠你的孽緣……”
“哥哥,咱倆誰也不欠誰的。”阿幽摟了摟九色的腦袋,“對了,我在廣州見過安娜姐姐了。”
“安娜……你沒有對她……”
秦北洋的心懸了起來,幾乎就要給阿幽跪下。
“放心!我怎么會害自己的姐姐?她和齊遠山在廣州過得很幸福,他們有個很漂亮的女兒——她也叫九色。”
到這時,秦北洋不再說話,這是阿幽對他的威脅嗎?他絕望地閉上眼睛,倒在秦始皇的地宮之中,唐朝小皇子的棺槨前。
從朝鮮太白山上的古墓真品,回到中國太白山上的古墓贗品,從一座監獄到另一座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