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幼年飄零到受知令狐(812—837)
李商隱(812—858),字義山,號玉溪生、樊南生,懷州河內(今河南沁陽)人。商隱出身于中小官僚家庭,其父李嗣做過獲嘉(在今河南)縣令,在李商隱三歲時,李嗣罷官入浙東幕府,商隱隨父寄身幕府,直到十歲那年父親去世。
商隱聰穎早慧,在《上崔華州書》中,他自述“五年誦詩書,七年弄筆硯”,文學啟蒙以及初次進行創作嘗試都很早。十六歲即寫出了《才論》、《圣論》,“以古文出諸公間”(《樊南甲集序》),一時才名頗著。令狐楚因之聘其入幕為巡官,特加優待,這一年商隱不過十八歲。
聰慧的孩子一般都比較早熟,洞達世情,心性敏感;而這種孩子假如適逢家庭不幸,其敏感的心性對世情的體認會更為深刻,并往往伴有悲劇性的體驗。李商隱的童年可以說是不幸的,且不說自幼隨父幕府飄零,嘗盡寄人籬下的滋味;即使這樣辛酸然而有幕可依、骨肉相守的歲月也不得長久,十歲那年父親不幸去世,商隱一家陷入更悲慘的境地。在《祭裴氏姊文》中,他這樣描述自己的童年生涯:“浙水東西,半紀漂泊。某年方就傅,家難旋臻,躬奉板輿,以引丹旐。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既祔故丘,便同逋駭。生人窮困,聞見所無。”生活的艱難過早地降臨到商隱幼小的肩頭,為了生存,他“占數東甸,傭書販舂”,移家洛陽郊外,給人抄書或服役,小小年紀便體味到世態的炎涼。
一個作家創作個性的形成,其早期的生活經驗至為重要。也許正是童年生活的不幸,鑄就了商隱多愁善感、略帶憂郁的灰色性格基調。他對生活中悲劇性的因素尤為敏感,那些柔弱無依、流離漂泊的事物,如流鶯、蟬、柳之類,常常是商隱詩中習詠的對象。這當然與其自身遠幕依人的漂泊生涯有關,但商隱對這類事物的體察入微,那份物我渾一、靈肉相依的深情貫注,乃其本性在這類事物中的復元返本,這就是先天個性氣質所致了。
正因其自幼便歷遭澆薄之世情,流離中飽嘗世情炎涼,故商隱特別渴望親情、友情的溫暖,特別的多情、重情。因此,當大和三年(829),令狐楚聘其入幕,并親授今文,待其如子,知遇提攜之恩便足以讓商隱銘感終身。他深情地回憶這段生活:“每水檻花朝,菊亭雪夜,篇什率征于繼和,杯觴曲賜其盡歡,委屈款言,綢繆顧遇。”(《上令狐相公狀》)其實,他一生的幸與不幸,也正是在此時悄悄注定了。受知令狐楚,對商隱流落飄零的早期生涯是一個結束,而對其日后坎坷躓踣的命運則剛剛是個開始。不過,在這段時期,商隱自己是感覺不到這一點的。他正忙著讀書、科考、交游、戀愛,正躊躇滿志地規劃著美好的未來。
商隱性格優柔內向,然而志向卻非常遠大。《才論》、《圣論》二文今佚,其中所論不得而知,但從時人的贊譽中可約略窺知其必定議論風發,卓有識見。這在《上崔華州書》中可得到證實,文中有云:“始聞長老言,學道必求古,為文必有師法,常悒悒不快。退而自思曰:夫所謂道,豈古所謂周公、孔子者獨能耶?蓋愚與周、孔倶身之耳。”識見超越時人,所顯示出的獨立思考精神與勇氣尤讓人嘆服。可以說這是商隱在優柔傷感、略顯柔弱的個性中所顯露的堅韌的一面。這也是商隱性格的兩面性。他一方面常常沉浸于內心的傷感憂郁,一方面又有在現實社會中“欲回天地”的抱負。他早期不少言志之作就抒發了這種抱負。此外,詠史詩在商隱作品中占據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借史鑒今,借史諷時,商隱往往以之表達自己的現實關懷。
此期初入社會,詩人進取之心正盛,故對時局國事的關注尤為密切。特別是大和九年十一月的甘露之變,對商隱思想感情造成巨大震撼。事變后,他一連寫下《有感二首》、《重有感》、《曲江》等一系列政治詩,反映這一“天荒地變”式的變故。這場政治大地震的沖擊波直至詩人二年后所作的長篇政治詩《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中仍有強烈反映。這些形成其詩歌創作的第一次高潮,感時傷亂是這次創作高潮中最眩目的火花。雖然這類現實意義較為顯著的作品,與商隱那些題旨飄渺的主觀抒情之作始終相隨,但其后如此大規模地集中抒發政治觀點的現象再也沒有出現過。詩人容或在身世感慨中渾融時世感慨,卻很少有純粹的干時之作了。
從藝術風貌上看,商隱早期作品大多尚較明麗,不似后來的綿邈隱澀,感傷色彩也不是十分濃厚。干時之作,激銳峻切,意氣刻露,亦與后期深婉風格不類。無論思想還是藝術,商隱受杜甫的影響都特別大。如《重有感》、《行次西郊作一百韻》等,均深得杜意。但此時商隱學杜,正以得其仿佛而未能脫其藩籬。直到后期于杜甫沉郁頓挫中加入自己的綿邈綺麗以及驅之不去的感傷,才可以說唐人最善學杜者惟義山一人。
唐文宗開成二年(837)令狐楚去世。令狐楚之歿,是商隱生平的一大轉折。他沒有料到因為這個人,一連串的磨難正在前面等著他呢。商隱的才情個性、文心詩貌此時已如珠胎初生,此后的風雨人生,只不過是將其打磨得更加流美圓潤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