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臺詩四首
風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蜜房羽客類芳心[1],冶葉倡條遍相識。暖藹輝遲桃樹西,高鬟立共桃鬟齊[2]。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醉起微陽若初曙,映簾夢斷聞殘語。愁將鐵網罥珊瑚[3],海闊天翻迷處所。衣帶無情有寬窄[4],春煙自碧秋霜白。研丹擘石天不知[5],愿得天牢鎖冤魄。夾羅委篋單綃起,香肌冷襯琤琤珮。今日東風自不勝,化作幽光入西海。
——右《春》
[1]蜜房:蜂房。羽客:指蜜蜂。
[2]桃鬟:桃花繁茂如云鬟,故曰桃鬟。
[3]鐵網罥珊瑚:用鐵網掛取珊瑚。《新唐書·拂菻國傳》:“海中有珊瑚洲,海人乘大舶墮鐵網水底……鐵發其根,系網舶上,絞而出之。”
[4]《古詩十九首》:“相去日以遠,衣帶日以緩。”衣帶由寬而窄,謂人之消瘦。
[5]研丹擘(bò)石:《呂氏春秋·誠廉》:“石可破也,而不可奪堅;丹可磨也,而不可奪赤。”此處指對愛情的堅定。
前閣雨簾愁不卷,后堂芳樹陰陰見。石城景物類黃泉,夜半行郎空柘彈[1]。綾扇喚風閶闔天[2],輕幃翠幕波回旋。蜀魂寂寞有伴未[3]?幾夜瘴花開木棉。桂宮留影光難取,嫣薰蘭破輕輕語[4]。直教銀漢墮懷中,未遣星妃鎮來去[5]。濁水清波何異源?濟河水清黃河渾[6]。安得薄霧起緗裙,手接云軿呼太君[7]?
——右《夏》
[1]柘彈:柘木制成的彈弓。《晉書·潘岳傳》:“岳美姿容……少時常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之者皆連手縈繞,投之以果,遂滿載以歸。”二句用此典,謂石城景物凄暗如黃泉,故美少年雖挾彈弓行游而無人欣賞。
[2]閶闔天:指西方、西南方之天。
[3]蜀魂:指杜鵑鳥。傳說古蜀王杜宇死后化為杜鵑鳥。《蜀都賦》:“鳥生杜宇之魂。”
[4]嫣薰:猶嫣香。蘭破:蘭花綻苞開放。意為女子啟齒時香氣溢出。《洛神賦》:“含詞未吐,氣若幽蘭。”
[5]星妃:織女。
[6]《戰國策·燕》:“齊有清濟濁河。”濟河水清,黃河水渾,但兩者源頭卻是相同的。意謂己與對方本同末異,現已清濁異途,會偕無期。
[7]云軿(píng):仙人所乘的云車。《真誥》:“駕車騁云軿。”
月浪衡天天宇濕[1],涼蟾落盡疏星入[2]。云屏不動掩孤[3],西樓一夜風箏急[4]。欲織相思花寄遠,終日相思卻相怨。但聞北斗聲回環[5],不見長河水清淺[6]。金魚鎖斷紅桂春[7],古時塵滿鴛鴦茵[8]。堪悲小苑作長道,玉樹未憐亡國人[9]。瑤瑟愔愔藏楚弄[10],越羅冷薄金泥重[11]。簾鉤鸚鵡夜驚霜,喚起南云繞云夢[12]。雙珰丁丁聯尺素[13],內記湘川相識處。歌唇一世銜雨看[14],可惜馨香手中故[15]。
——右《秋》
[1]月浪衡天:指月亮光波布滿天空。衡,通“橫”。
[2]涼蟾:涼月。
[3]:同“顰”,皺眉。
[4]風箏:即風鈴。
[5]北斗聲回環:指星移斗換,時光流逝。
[6]長河:星河。句謂河漢深阻,不見清淺之時,喻會合無期。
[7]金魚:即魚鑰,銅鎖。紅桂:丹桂。
[8]鴛鴦茵:繡有鴛鴦圖案的床褥。
[9]玉樹:樂曲《玉樹后庭花》。亡國人:指陳后主寵妃張麗華,善舞《玉樹后庭花》。
[10]愔(yīn)愔:安靜和悅貌。楚弄:指琴曲。
[11]金泥:即“泥金”,金屑,金末。詩中指越羅衣裳上用泥金顏料繪的圖案。
[12]南云:陸機《思親賦》:“指南云以寄欽。”詩以南云代指思念之情。云夢:云夢臺,此處代指衡湘一帶。
[13]雙珰:一對耳珠。丁丁(zhēng):玉珰碰擊的聲音。尺素:指書信。
[14]歌唇:指代所懷之女子。雨:淚雨。
[15]故:消逝。
天東日出天西下,雌鳳孤飛女龍寡[1]。青溪白石不相望[2],堂上遠甚蒼梧野[3]。凍壁霜華交隱起,芳根中斷香心死。浪乘畫舸憶蟾蜍[4],月娥未必嬋娟子[5]。楚管蠻弦愁一概,空城罷舞腰支在。當時歡向掌中銷[6],桃葉桃根雙姊妹[7]。破鬟倭墮凌朝寒[8],白玉燕釵黃金蟬[9]。風車雨馬不持去[10],蠟燭啼紅怨天曙。
——右《冬》
[1]雌鳳、女龍:均喻指女主人公。
[2]青溪、白石:南朝樂府《神弦歌》有《白石郎》、《清溪小姑》曲。此處以青溪、白石分指相隔的男方與女方。
[3]蒼梧野:似暗用舜南巡不返,葬于蒼梧故事。指雙方同處堂上而又能相望,但卻比蒼梧之野更為杳遠。
[4]浪:空。蟾蜍:指月。
[5]嬋娟:美好的樣子。
[6]掌中:相傳趙飛燕體輕,能作掌上舞。
[7]桃葉桃根:桃葉,東晉王獻之的妾。桃根,傳為桃葉之妹。
[8]破鬟:蓬亂的發鬟。倭墮:即倭墮髻,又叫墮馬髻,發髻偏向一邊,似墮非墮。
[9]黃金蟬:一種蟬形的頭飾。
[10]風車雨馬:指風雨化為車馬。《樂府詩集》載傅休奕《吳楚歌》:“云為車兮風為馬。”
此詩關涉商隱一段傷心情事,本事雖已不可詳考,但從詩中透露的言詞約略能肯定幾點:一、唐人慣以燕臺指使府,則此詩所涉當為商隱與使府后房一段情事;即非后房,其人亦必貴家姬妾或歌伎之流,這從詩中“歌唇”、“罷舞”、“楚管蠻弦”等語也可以看出。二、男女雙方曾在湘川一帶相識,其后男方曾以尺素雙珰寄女方。三、該女子有姊妹二人(所謂“桃葉桃根雙姊妹”),男方所戀者為其中一人。四、女方現居之地,可能在嶺南,視詩中“幾夜瘴花開木棉”、“楚管蠻弦愁一概”等句可知。
這組詩所吟詠的題材,在元、白等手中,很可能就被敷演為《長恨歌》式的敘事長篇,但義山卻將它主觀化、抒情化,寫成純粹抒情的愛情詩。詩分春、夏、秋、冬四題,寫抒情主人公的四季相思。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四季景物的變化,抒情主人公的感情也由一開始的反復尋覓、懷想、企盼重會,到悲慨相思無望、情緣已逝,最后到“芳根中斷香心死”,愛情終歸幻滅。《冬》詩中那個在凄風苦雨和朝寒侵襲下破鬟蓬鬢、對燭悲泣的女子,從外形到內心,都與《春》詩、《夏》詩乃至《秋》詩中大不相同。徐德泓借《柳枝詩序》“幽憶怨斷”四字概括四首大意,謂“春之困近于幽,夏之泄近于憶,秋之悲鄰于怨,冬之閉鄰于斷”(《李義山詩疏》),雖未必貼切,但卻啟示我們,每首詩所表現的情感不但各有特點,而且整組詩的悲劇氣氛是在不斷加強、深化的,感情和人物的心理都是有發展變化的。
在這組詩中,通過回憶、想象所展現的昔境與現境的交錯,實境與虛境、幻境的交融,幾乎隨處可見,加上結構章法的跳躍性,遂使全詩呈現出一種朦朧迷幻的色調。組詩在想象新奇、造語華艷等方面,可謂深得李賀之神髓,但又特具自家之面目。它不像長吉詩那樣奇而入怪,艷中顯冷,而是將奇幻的想象用于創造迷離朦朧的境界,用華艷的詞采來表達熾熱癡迷、執著纏綿的感情。使人讀后,既深為詩中所書寫的生離甚于死別的悲劇性愛情而悲嘆,同時又感到其中蕩漾著一種悲劇性的詩情,一種執著追求的深情,一種令人心田滋潤的詩意。哀感纏綿中流露的正是對生活中美好事物的無限留連,故雖極悲惋,卻不頹廢。
比較之下,商隱有一首《河陽詩》,盡管也是長吉體,但無論情感、意境、語言的悲劇性美感,都不及《燕臺詩四首》,其中還有不少生硬模仿長吉體的生澀詩句,意蘊也更為晦澀費解。因此,從藝術創作由模仿到獨創的自然進程來看,《燕臺詩四首》在商隱詩中占有重要地位,是其獨特風格形成的標志性作品,也是我們劃分商隱前期詩歌創作時間下限的重要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