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五首有序
柳枝,洛中里娘也[1]。父饒好賈,風波死湖上。其母不念他兒子,獨念柳枝。生十七年,涂妝綰髻,未嘗竟,已復起去,吹葉嚼蕊,調(diào)絲管,作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居其旁,與其家接故往來者[2],聞十年尚相與,疑其醉眠夢物斷不娉[3]。余從昆讓山[4],比柳枝居為近。他日春曾陰,讓山下馬柳枝南柳下,詠余《燕臺詩》,柳枝驚問:“誰人有此?誰人為是?”讓山謂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斷長帶,結(jié)讓山為贈叔乞詩。明日,余比馬出其巷,柳枝丫鬟畢妝,抱立扇下,風障一袖,指曰:“若叔是?后三日,鄰當去濺裙水上,以博山香待[5],與郎俱過。”余諾之。會所友有偕當詣京師者,戲盜余臥裝以先,不果留。雪中讓山至,且曰:“為東諸侯取去矣。”明年,讓山復東,相背于戲上[6],因寓詩以墨其故處云。
花房與蜜脾[7],蜂雄蛺蝶雌。同時不同類,那復更相思。
本是丁香樹,春條結(jié)始生。玉作彈棋局[8],中心亦不平。
嘉瓜引蔓長,碧玉冰寒漿。東陵雖五色[9],不忍值牙香。
柳枝井上蟠,蓮葉浦中干。錦鱗與繡羽,水陸有傷殘。
畫屏繡步障,物物自成雙。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
[1]洛中:河南洛陽。里娘:市井人家姑娘。
[2]接故:交往熟識。故,故舊。
[3]醉眠夢物:好醉嗜睡,醒夢顛倒。
[4]從昆:從兄,堂兄。
[5]濺裙:即湔裳,古代一種民俗。《玉燭寶典》:“元日至于月晦,民并為酺食渡水,士女悉湔裳,酹酒于水湄,以為度厄。”濺,洗滌。博山香:《考古圖》:“爐象海中博山,下盤貯湯,潤氣蒸香,象海之四環(huán)。”焚香以待,暗指密約。
[6]戲上:地名,在今陜西臨潼。戲,水名。
[7]花房:花冠。蜜脾:蜜蜂釀蜜之機體,如內(nèi)分泌腺的脾。
[8]棋局:棋盤。《夢溪筆談》:“彈棋……棋局方二尺,中心高如覆盂,其巔為小壺,四角隆起。”
[9]東陵:漢初召平,秦故東陵侯,秦破,召平為布衣,種瓜于長安城東,瓜美,世稱“東陵瓜”。阮籍《詠懷》詩:“昔聞東陵瓜,近在青門外。……五色曜朝日,嘉賓四面會。”
這首詩至少可為我們提供兩點認識:一是商隱少年時代纏綿豐富的情感生活;二是商隱的才情不僅僅在詩,其散文、小說也精美絕倫。本詩為我們講述的,就是一段有情無緣、令人惆悵的愛情故事。詩序中提到的《燕臺詩》,即所選前一篇組詩,記錄了商隱與一女子心碎神傷的戀愛故事,有情人相聚無望,春夏秋冬,追憶此情,眉間心上,寫滿相思。該詩辭采繁艷,情感熾熱,寫出了商隱的癡情至性,一往情深。
本詩中柳枝由愛詩而鐘情于作詩之人,與其說仰慕詩人的才華,毋寧說是被商隱的深情至性所打動。詩序?qū)懥︼L神情態(tài),筆筆欲活。“涂妝綰髻,未嘗竟,已復起去”。一個嬌憨任性的少女,栩栩然躍出紙面。她喜作“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又可見其心胸之豁達以及情思之豐富。雖為小家碧玉,高情麗質(zhì)已不為時人俗鄰所識。及其一聞《燕臺詩》,心有戚戚,頓生傾慕之心,乃一顆纖敏而多情之心被另一顆深情之心所振動。她連連驚問“誰人有此?誰人為是?”少女情思,不暇掩飾。密約幽期,約定“以博山香待”,已芳心暗許,率情至性,真似不食人間煙火。此惟不受世俗絲毫污染,心性一片透明純真,方有如此單純而熾烈的愛情。這讓人想起《聊齋》中之嬰寧,商隱傳奇手筆,較蒲氏不遑多讓。然而,這卻是一段憂傷的愛情,朋友的一次戲謔,讓商隱錯過了約定的會面,再回頭時,昔日少女已為人妻。
詩用樂府體,從中亦可見商隱學習南朝樂府民歌的痕跡。其一悲柳枝所適非類,東諸侯妻妾成群,哪里顧得上小家兒女的恨怨哀愁,何況柳枝多情善感,種種心思又豈是東諸侯所能明了。其二以首二句喻春愁春恨,丁香結(jié)苞,即所謂“芭蕉不展丁香結(jié),同向春風各自愁”,隱寓一“愁”字。三、四以彈棋局之“中心不平”喻己之心中不平,隱寓一“憤”字。對柳枝之薄命既憂且憤。其三以嘉瓜喻柳枝,形容柳枝年甫及瓜,正當妙年。“碧玉”由“碧玉破瓜時”而來,亦暗示柳枝為小家碧玉。三、四句意為東陵瓜雖好,而己卻不忍食之,蓋不能忘懷“碧玉冰寒漿”之柳枝也。其四一、二句分寫柳枝與自己,井上乃桃李所居之所,柳枝蟠于井上,可謂不得其所;蓮葉干于浦中,謂己之憔悴沉淪。故三、四句以水中之魚、陸上之禽分喻柳枝與自己,謂彼此均遭摧殘。其五詩意較顯豁,屏風圖畫,步障刺繡,其花鳥魚蟲,皆成雙成對,湖上鴛鴦也兩兩成雙,而自己仍然飄零一身,柳枝亦深閨憔悴,何草木花鳥之有情,而人竟不能有情者相聚相守哉?屈復說此首“舉目堪傷”,誠然。其實整組五首詩,又何嘗不都是舉目堪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