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溫庭筠詞集?韋莊詞集
- (唐)溫庭筠 (唐)韋莊著 聶安福導讀
- 3494字
- 2020-06-12 16:04:40
菩薩蠻
水精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唐李白《玉階怨》)
◎頗黎,即玻璃,古指狀如水晶的寶石。
◎柳色如煙絮如雪。(唐白居易《隋堤柳》)
◎藕絲衫子柳花裙,空著沉香慢火熏。(唐元稹《白衣裳》)
◎正月七日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羮。剪彩為人,或鏤金薄為人,以貼屏風,亦戴之頭鬢。又造華勝以相遺。(南朝宗懔《荊楚歲時記》)
◆王右丞詩:“楊花惹暮春。”李長吉詩:“古竹老梢惹碧云。”溫庭筠詞:“暖香惹夢鴛鴦錦。”孫光憲詞:“六宮眉黛惹春愁。”用“惹”字凡四,皆絕妙。(明楊慎《升庵詩話》)
◆詩中用“惹”字,有有情之“惹”,有無情之“惹”。惹,絓也,亂也,引著也。隋煬帝“被惹香黛殘”,賈至“衣冠身惹御爐香”,古辭“至今衣袖惹天香”,溫庭筠“暖香惹夢鴛鴦錦”,孫光憲“眉黛惹春愁”,皆有情之“惹”也。王維“楊花惹暮春”,李賀“古竹老梢惹碧云”,皆無情之“惹”也。(明田藝蘅《留青日札》)
◆“藕絲秋色染”,牛嶠句也。“染”、“淺”二字皆精。(明卓人月《古今詞統》徐士俊評)
◆“夢”字提,“江上”以下,略敘夢境。“人勝參差”,“玉釵香隔”,言夢亦不得到也。“江上柳如煙”是關絡。(清張惠言《詞選》)
◆觸起。(清譚獻《譚評詞辨》評“江上柳如煙”句)
◆飛卿《菩薩蠻》云:“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更漏子》云:“銀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酒泉子》云:“月孤明,風又起。杏花稀。”作小令不似此著色取致,便覺寡味。(清吳衡照《蓮子居詞話》)
◆“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飛卿佳句也。好在是夢中情況,便覺綿邈無際;若空寫兩句景物,意味便減,悟此方許為詞。不則即金氏所謂“雅而不艷,有句無章”者矣。(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
◆“楊柳岸曉風殘月”,從此脫胎。“紅”字韻,押得妙。(清陳廷焯《云韶集》)
◆夢境凄涼。(清陳廷焯《詞則·大雅集》)
◆何謂渾?如:“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西風殘照,漢家宮闕。”皆以渾厚見長者也。詞至渾,功候十分矣。(清孫麟趾《詞逕》)
◆飛卿詞極流麗,為《花間集》之冠。《菩薩蠻》十四首,尤為精湛之作。茲從《花庵詞選》錄四首以見其概。十四首中言及楊柳者凡七,皆托諸夢境。風詩托興,屢言楊柳,后之送客者,攀條贈別,輒離思黯然,故詞中言之,低回不盡,其托于夢境者,寄其幽渺之思也。張皋文云“此感士不遇也”,詞中“青瑣金堂,故國吳宮,略露寓意”。其言妝飾之華妍,乃“《離騷》初服之意”。(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
◆“暖香惹夢”四字與“江上”二句均佳,但下闋又雕繢滿眼,羌無情趣。即謂夢境有柳煙殘月之中,美人盛服之幻,而四句晦澀已甚,韋相便無此種笨筆也。(李冰若《花間集評注·栩莊漫記》)
◆以想象中最明凈的境界起筆。李義山詩:“水精簟上琥珀枕”,與此略同,不可呆看。“鴛鴦錦”依文法當明言衾褥之類,但詩詞中例可不拘。“暖香”乃人夢之因,故“惹”字妙。三四忽宕開,名句也。舊說“‘江上’以下略敘夢境”,本擬依之立說。以友人言,覺直指夢境似尚可商。仔細評量,始悟昔說之殆誤。飛卿之詞,每截取可以調和的諸印象而雜置一處,聽其自然融合,在讀者心眼中仁者見仁,知者見知,不必問其脈絡神理如何如何,而脈絡神理按之則儼然自在。……固未易以跡象求也。即以此言,簾內之清秾如斯,江上之芊眠如彼,千載以下,無論識與不識,解與不解,都知是好言語矣。若昧于此理,取古人名作,以今人之理法習慣,尺寸以求之,其不枘鑿也幾希。……過片以下,妝成之象。“藕絲”句,其衣裳也。……“人勝”句;其首飾也。……“雙鬢”句承上,著一“隔”字,而兩鬢簪花如畫,香紅即花也。末句尤妙,著一“風”字,神情全出,不但兩鬢之花氣往來不定,釵頭幡勝亦顫搖于和風駘蕩中。……過片似與上文隔斷,按之則脈絡具在。“香紅”二字與上文“暖香”映射,“風”字與“江上”二句映射,然此猶形跡之末耳。循其神理,又有節序之感,如弦外馀悲增人懷想。張炎《詞源》列舉美成、梅溪詞曰:“如此等妙詞頗多,不獨措辭精粹,又且見時序風物之盛,人家宴樂之同。”是知兩宋宗風,所從來遠矣。……點“人勝”一名自非泛泛筆,正關合“雁飛殘月天”句,蓋“人歸落雁后,思發在花前”,固薛道衡《人日》詩也。不特有韶華過隙之感,深閨遙怨亦即于藕斷絲連中輕輕逗出。通篇如縟繡繁弦,惑人耳目,悲愁深隱,幾似無跡可求,此其所以為唐五代詞。自南唐以降,雖風流大暢而古意漸失,溫、韋標格,不復作矣。(俞平伯《讀詞偶得》)
◆本詞詠立春或人日。全篇上下兩片大意從隋薛道衡《人日》詩“人歸落雁后,思發在花前”脫化。……說本篇者亦多采用張說。說實了夢境似亦太呆,不妨看作遠景,詳見《讀詞偶得》。(俞平伯《唐宋詞選釋》)
◆水精頗黎,亦詞人夸飾之語,想象之詞,初非寫實。……鴛鴦錦謂錦被上之繡鴛鴦者。“暖香惹夢”四字所以寫此鴛鴦錦者,亦以點逗春日曉寒,美人尚貪戀暖衾而未起。此兩句寫閨樓鋪設之富麗精雅,說了枕衾兩事,以文法言,只有名詞而無述語。……“江上”兩句,忽然開宕,言樓外之景,點春曉。張惠言謂是夢境,大誤。……下半闋正寫人,而以初春之服飾為言。……此章之時令,在“人勝參差剪”一句中,蓋初春情事也。……此章亦但寫美人之妝飾體態,兼以初春之時令景物為言。(浦江清《詞的講解》)
◆《菩薩蠻》這個調子,溫庭筠各首最早最有名,他的第二首的上片,轉意最奇特:“水晶簾里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這是寫戀情的詞,上片四句平列兩種環境:前兩句閨房陳飾,是寫十分溫暖舒適的生活。后兩句是寫客途光景,極其荒涼寂寞。中間轉換處不著一字,而依戀不舍之情自見。柳永的《雨霖鈴》:“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也許即從此脫化。(夏承燾《唐宋詞欣賞·詞的轉韻》)
◆或以飛卿《菩薩蠻》為立春或人日之景,僅憑“人勝”一語。人日為正月初七,月是上弦,何得稱“殘月”,“殘月”者團圓以后下弦之月也。又首句用“頗黎枕”,即指明夏景。藕絲最細,絲如細極,便同藕絲。“藕絲秋色淺”此言薄紗之衣。人日豈能衣藕絲薄衣?秋色,即秋香色,乃黃綠相和之色。至于“人勝”,隨時可用為妝飾,不必人日或立春日也。且人日或立春日花亦少有。或以為此詞大意從薛道衡《人日》詩“人歸落雁后,思發在花前”脫化。其實“雁飛”與“落雁”亦無涉,若見一“雁”字便引做證據,則可引千百條、立千百個不同之解說矣。或謂此詞自室內之“頗黎枕”、“鴛鴦錦”,突接以室外之“江上”、“雁飛”,除予人以一片精美之意象外,并無明顯之層次脈絡可尋云。余以為“江上”、“雁飛”,正“暖香”所“惹”之“夢”中所見者,層次分明,非突接也。既在夢中,則行動自由,江上天涯,俱可去得。(吳世昌《詞林新話》)
◆這首詞一開首就寫簾,接著寫枕頭,寫繡被,寫江上早晨的景物,寫女人的服飾和形狀,自始至終,都是人物形象,家常設備和客觀景物的描繪,五光十色,層見疊出,使人目迷神奪,很難看出其中貫串的線索,這確實是溫詞中較難理解的一首。張惠言評這首詞說:“夢字提。江上以下略敘夢境。人勝參差,玉釵香隔,言夢亦不得到也。‘江上柳如煙’是關絡。”自這評語出,越發使人莫名其妙!……如果能夠擺脫張氏那種以比興理解溫詞的觀點,而直截了當地結合溫飛卿的生平行徑來理解這首詞,那么,這首詞只是作者一樁風流事跡的追述,是沒有什么深遠的意義的。第一二句是說,他曾歇宿過那個地方的設備非常精美,有水晶簾,有玻璃枕,還有又暖又香能惹起好夢的鴛鴦被。第三四句是說,在一個足以引動離愁的風景凄清的早上,他就離開那個地方了。第五六句是說,那女子打扮得很漂亮,穿上淡黃色的衣服,簪上玉釵,還戴上“花勝”來送他。第七八句是說,那女子劃著小艇,穿過花港,搖搖蕩蕩地送他到岸上。“雙鬢隔香紅”,是那女子的雙鬢隔開了又香又紅的東西,那只有在花叢中穿過,才有這種現象。……為什么知道那女子是劃著小艇呢?“玉釵頭上風”已寫得很清楚。玉釵簪在頭上,本身是不會生風的,風也吹不動它,只有當著頭上不斷搖擺的時候,玉釵才會在頭上顫動得煞像給風吹著一樣。頭為什么會不斷搖擺?那不是劃著小艇用力穿過花港是什么?所以,我們只要不囿于舊說,仔細玩索體會,這首詞是十分美妙的,簡直是一幅完整而又鮮明的異常動人的畫面!由于篇中只羅列了各種各樣的現象,人物活動的情況一點也沒有表露出來,這就使得讀這詞的人亂猜一頓,猜不透時,就只能說是作者“截取可以調和諸物象而雜置一處,聽其自然融合”了。(詹安泰《宋詞散論·溫詞管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