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向全體同胞說幾句(唯一的理由是每個作家在身后都要贈給他的讀者一個好思想),我贈給他們我筆下最成功的一部作品,一部名為《告別的故事》的作品。他們會發現這部作品是屬于他們的。我一直鐘愛它,視同掌上明珠,視同上天以仁慈待我的象征。它是一口淚泉,從我童年以來就沒有人見過。我把它當做遺產贈給他們。不過,如果有哪位同胞在書中聽到了某種類似教訓的話,我請求他不要以為受到了侮辱。我是作家,作家的職責不是單純為讀者描寫賞心悅目的事;如果作家的作品不能傳播某種有利于心智的思想,不能留給人們一點教益,就應該嚴加懲罰。同胞們也不妨回憶一下,我們那些離開人世的兄弟,他們并非作家,但每人都有權利留給我們兄弟般的規勸之類的遺言。在這種場合,不論他的身份多么卑微,他的規勸多么無力、多么平庸淺陋,只需要記住:一個躺在病榻上奄奄待斃的人,有時能夠比在塵世中周旋的人看得更清楚。然而,盡管有這種權利,我仍然不敢說出他們將在《告別的故事》中聽到的話,因為可以說這些話的,不是我這個靈魂銹蝕超乎常人、自身修養有虧以致滿身是嚴重缺點的人。而促使我這樣做的是另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同胞們!可怕啊!……事先單是聽說陰間的恢宏偉大和上帝在精神方面最精巧的創造(與它們相比,一粒灰塵也是上帝創造出的偉大,這是我們可以看見和為之驚訝的),我的心就由于恐懼而縮緊了。當我得知我們一生中播下的種子長成了大樹、結出了果實,沒有看到或聽說它們變成可怕的怪物……我全身垂死的每一部位都為之松了一口氣。也許,我的《告別的故事》對那些至今仍認為生活是游戲的人可以產生一些影響,他們的心靈將會聽到生活的嚴肅的真諦(哪怕只聽到一部分)和它所包含的上帝那極其珍貴的樂音。同胞們!……我不知道在這種時刻怎么稱呼你們,我也不會稱呼。拋開虛浮的禮節吧!同胞們,我愛你們,我用上帝賜給我而旁人無法形容的愛來愛你們。我感謝上帝賜給我的愛,把它看做無上的恩典,因為它對處在無法忍受的痛苦之中的我是一種快樂和安慰。我以這種愛的名義,請求你們誠心聽完我的《告別的故事》。我起誓,它不是我的虛構或想象,而是從我的內心深處烤制出來的。上帝通過各種苦難的考驗鍛煉了我這顆心,它的呼聲又是從我們共同的俄羅斯血統中那隱秘的力量中來的;正因為有共同的血統,我才是你們大家的親人。
(5)我死后,不要急于在報刊上贊揚或譴責我的作品,一切如同我在世時那樣地各執一端。我的作品中應當加以譴責的地方,比值得贊揚的地方要多得多。過去對它們的抨擊,大體上都是正確的,程度或大或小而已。任何人在我面前都是無可非議的。誰要是為我去責怪什么人,無論針對哪一方面,都是不合適、不公正的。現在我同時公開宣布:至今為止,除了已經印行的作品之外,我再沒有其他作品,因為所有未刊稿都已被我焚毀,那些東西沒有力量、沒有生氣,是我在病中不自然的狀態中所寫的。因此,假如有人署上我的名字出版什么東西,請認為這是一種卑劣的偽造。但在此之外,我正委托朋友們收集我從1844年年底以來寫的所有信件,加以嚴格的挑選,剔除那些空洞無物只供消遣取樂的信,把其余能夠有益于心智的信件編輯成集出版。其中有些地方曾對收集人產生過積極的影響,上帝是仁慈的,它們也許會對別人產生同樣的影響,我也可以因此而卸下心頭沉重的包袱,哪怕減輕一點兒也好,因為我以前所寫的一切對人毫無裨益,早已內疚于心。
(6)我的作品出版后所得的收入,在我死后無論送來多少,全部歸我的母親和妹妹們所有,但必須分出一半用來救濟窮人。無論她們本身如何貧困,必須牢記世上有比她們更為窮苦的人。她們應當幫助窮人中那些誠心誠意要求改變現狀力圖長進的人,為此先須詳細了解每個窮人的狀況和處境,待明了于心后再予以扶助。這些錢來之不易,不應白白丟在水里。我所擁有的全部不動產,早已贈予我的母親。贈予的契約是15年前所立,如果它的肯定性尚嫌不足,那么我在此處再次加以肯定,任何人不得對她的權利表示異議。我請求母親和妹妹們在我死后重讀我最近3年寫給她們的全部信件,特別不要忽略那些似乎專談家務的信,有許多信在我死后讀來更容易明白。當我離開后,她們每個人都沒有權利只管照顧自己,而應當去幫助所有為生活中的苦難所折磨而愁苦不堪的人。她們的房屋和村莊不應成為地主的宅院,務必用來接待住宿,收容流浪者;凡有來人,她們都應該當做親人和知心朋友加以接待,熱情親切地詢問每人的生活狀況,以便了解需要給以何種幫助,至少應給以勸導、鼓勵,使他們在離開村子時都能得到幾分安慰。如果有一般的流浪者過慣了貧苦的生活,出于各種原因感到住在地主的大宅里不自在,可以把他引到村子里殷實富裕、心地善良、生活能起示范作用而本人又能夠對這位兄弟提供忠告的農民家中食宿。這位農民也必須同樣熱情親切地詳細詢問客人的各種情況,加以鼓勵,增強信心,臨別時以好言相勸,然后向主人稟報一切,以使主人能從自身角度再加以慰勉或救濟,采取一種體面的方式,使每人離開村子時都能得到幾分安慰。
(7)我吩咐……但我想起我已不可能安排這一項了。我的所有權在無法監督的情況下被竊取,不經我的同意和允許,登出了我的肖像。出于多種無須說明的原因,我不愿見到這種事。我不向任何人出讓公開印行肖像的權利,也曾多次拒絕在此之前與我商談此事的書商的要求。假如上天保佑我完成我終生都在苦心經營的這部著作,同時它的完成又能使同胞們異口同聲地說我踏踏實實地做完了自己的事業,以致希望認識這個一直在默默無聞中工作、不愿沽名釣譽的人的面貌——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我才允許自己這樣做。與此相聯系的還有一個條件,即我的肖像在這種情況下能于頃刻之間大量銷售,因而可以為雕刻它的畫家帶來可觀的收入。這位畫家在羅馬為雕刻拉斐爾不朽的名畫《基督變容》已工作了數年。他為了自己的工作拋棄了一切——他的工作是致命的,正在消蝕他的年華和健康,現已接近完成;而他的技藝之精湛,在版畫家中是絕無僅有的。但因為畫價昂貴,識貨的人不多,他的作品難以銷售,收入不足以抵償各項開支。我的肖像本可以對他略有小補。現在我的計劃卻遭到破壞,因為無論什么人的畫像一經出版,都成了經營版畫和石印畫印刷的業主的財產。但是,假如在我身后出版的書信在我去世之后仍能夠稍稍有益于社會(即使完全是一廂情愿的設想),同胞們又希望見到我的肖像,那么我請求所有這方面的印刷業主慷慨地放棄他們的權利;我也請求那些對于大小名人過于熱心因而藏有我的肖像的讀者,在讀到我這幾行字以后,立刻把它毀掉,何況它制作粗糙,又不像我,另去買一張印有“約爾丹諾夫刻印”字樣的畫像。至少這樣做才是公正的。而如果富有的人把購買我的畫像的錢拿去購買一張《基督變容》,這也更是公正,因為后者即使在外國人眼中也被公認為刻印事業中的桂冠,俄羅斯的榮耀。
在我死后,這份遺囑應從速在各種報刊上發表,以免有人因為沒有及時讀到而成為我的無辜的罪人,并以此而深懷內疚。
心路花語
“遺囑”,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后的獨白。果戈理的一生值得人們思考,他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就連他的“遺囑”也飽含了他堅持理念和憤世嫉俗的性格特征。可見,偉人的智慧是無窮的,影響更是無盡的。
生命與創造/【法國】羅曼·羅蘭
◎作者簡介
羅曼·羅蘭(1866—1944),法國思想家,文學家,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音樂評論家和社會活動家。主要作品有《名人傳》、《約翰·克里斯朵夫》。
誰能解釋神秘的宣泄呢?一切生命的意義就在于此——在于創造的刺激。
生命若是一張弓,那夢想就是弓弦。但箭手在哪里呢?
我見過一些俊美的弓,用堅韌的木料制成,表面光滑沒有一絲節痕,諧和秀逸如神之眉,但卻沒什么用途。
我見過一些行將震顫的弦線,仿佛從動蕩的內臟中抽出的腸線,在靜寂中顫栗著。它們繃緊著,即將奏鳴了……它們將射出銀矢——那音符——在空氣的湖面上拂起漣漪,可是它們在等待什么?終于松弛了。于是,永遠沒有人聽到那串美妙的音符。
震顫沉寂,箭枝紛散,箭手何時來捻弓呢?
他很早就來把弓搭在我的夢想上。我幾乎記不起我何時曾躲過他,只有神知道我怎樣地夢想!我的一生是一個夢,我夢著我的愛、我的行動和我的思想。當我晚上無眠時,當我白天幻想時,我心靈中的謝海萊莎特就解開了紡紗竿。她在急于講故事時,她夢想的線索被攪亂了,我的弓跌到了紡紗竿一面,那箭手——我的主人——睡著了。但即使在睡眠中,他也不放松我,我挨近他躺著。
我像那把弓,感到他的手放在我光滑的木桿上。那只豐美的手、那些修長而柔軟的手指,它們用纖嫩的肌膚撫弄著在黑夜中奏鳴的一根弦線。我使自己的顫動溶入他身體的顫動中,我顫栗著,等候蘇醒的瞬間,那時,我就會被神圣的箭手摟入他的懷抱里。
所有我們這些有生命的人都在他掌中;靈智與身體、人、獸、元素——水與火——氣流與樹脂——一切有生之物……生存有什么可以恐懼的呢!要生活,就必須行動。您在哪里,箭手,我在向您呼喚,生命之弓就橫在您的腳下。俯下身來,揀起我吧!把箭搭在我的弓弦上,射吧!
我的箭嗖地飛去了,猶如飄忽的羽翼。那箭手把手挪回來,擱在肩頭,一面注視著向遠方消失的飛矢,一面注視著已經射過的弓弦漸漸地由震顫而歸于凝止。
誰能解釋神秘的宣泄呢?一切生命的意義就在于此——在于創造的刺激。
生活在這刺激的狀態中,是萬物共同的期待。我常觀察我們那些小同胞,那些獸類與植物奇異的睡眠——那些禁錮在莖衣中的樹木、做夢的反芻動物、夢游的馬、終生懵懵懂懂的生物。而我在它們身上卻感到一種不自覺的智慧,其中不無一些郁悒的微光,顯出思想快形成了:“究竟什么時候才行動呢?”
微光隱沒。它們又入睡了,疲倦而聽天由命……“還沒到時候那!”我們必須等待。
我們一直等待著,我們這些人類。時候畢竟到了。
可是對于某些人,創造的使者只站在門口;對于另一些人,他卻進去了,他用腳碰碰他們:“醒來!前進!”
我們一躍而起:咱們走!
我之所以生存,因為我創造。生命的第一個運動是創造。一個新生的男孩剛從母親子宮里冒出來時,就立刻灑下幾滴精液。一切都是種子,身體和心靈均如此。每一種健全的思想是一粒植物種子的包殼,傳播著輸送生命的花粉。造物主不是一個勞作了六天而在安息日休憩的有組織的工人。安息日就是主日,是造物主那偉大的創造日。造物主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日子。如果他停止創造,即使是一剎那,他也會死去。因為“空虛”時刻張著兩顎等著他……顎骨,吞下吧,別做聲!巨大的播種者散布著種子,仿佛流瀉的陽光;而每一粒灑下來的渺小種子就像另一個太陽。傾瀉吧!未來的收獲,無論肉體或精神,精神或肉體,反正都是同樣的生命之源泉。
“我的不朽的女兒,劉克屈拉和曼蒂尼亞……”我產生我的思想和行動,作為我身體的果實……永遠把血肉賦予文字……這是我的葡萄汁,正如收獲葡萄的工人在大桶中用腳踩出的一樣。
因此,我一直創造著……
心路花語
真正的生命就像河流,不停地在動,永遠在追尋、探索、推進,溢過河堤,鉆進每一條縫。生命沒有圍墻、沒有障礙、沒有休止符,完全隨著生命的節奏在動,無時無刻不在推進、探索、爆發,只有這樣,生命才有生機、才會快樂,因為生命跟上了屬于它的節拍——創造。
羅曼·羅蘭以“誠懇”的風格、豪爽質樸的文筆,告誡我們不能虛度時光,要讓生命流動起來!
偉大的渴望/【德國】尼采
◎作者簡介
尼采(1844—1900),德國哲學家,西方現代哲學的開創者,卓越的詩人和散文家。主要著作有《悲劇的誕生》、《不合時宜的考察》。
哦,我的靈魂喲,我已教你說“今天”、“有一次”、“先前”,也教你在一切“這”和“那”以及“此”和“彼”之上跳舞著你自己的節奏。
哦,我的靈魂喲,我在一切僻靜的角落救你出來,我刷去了你身上的塵土,和蜘蛛、和黃昏的暗影。
哦,我的靈魂喲,我洗卻了你的瑣屑的恥辱和鄙陋的道德,我勸你赤裸昂立于太陽之前。
我以名為“心”的暴風雨猛吹在你的洶涌的海上;我吹散了大海上的一切云霧;我甚至于絞殺了名為罪惡的絞殺者。
哦,我的靈魂喲,我給你這權利如同暴風雨一樣地說著“否”,如同澄清的蒼天一樣地說著“是”:現在你如同光一樣地寧靜、站立,并迎著否定的暴風雨走去。
哦,我的靈魂喲,你恢復了你在創造與非創造以上之自由,并且誰如同你一樣知道了未來的貪欲?
哦,我的靈魂喲,我教你侮蔑,那不是如同蛀一樣的侮蔑,乃是偉大的、大愛的侮蔑,那種侮蔑是他最愛之處的最侮蔑。
哦,我的靈魂喲,我被你如是說屈服,所以即使頑石也被你說服;如同太陽一樣,太陽說服大海趨向太陽的高邁。
哦,我的靈魂喲,我奪去了你的屈服,和叩頭,和投降;我自己給你以這名稱“需要之樞紐”和“命運”。
哦,我的靈魂喲,我已給了你以新名稱和光輝燦爛的玩具,我叫你為“命運”、為“循環之循環”、為“時間之中心”、為“蔚藍的鐘”!
哦,我的靈魂喲,我給你一切智慧的飲料、一切新酒、一切記不清年代的智慧之烈酒。
哦,我的靈魂喲,我傾瀉一切的太陽、一切的夜、一切的沉默和一切的渴望在你身上——于是我見你繁茂如同葡萄藤。
哦,我的靈魂喲,現在你生長起來,豐富而沉重,如同長滿了甜熟的葡萄的葡萄藤!——為幸福所充滿,你在過盛的豐裕中期待,但仍愧報于你的期待。
哦,我的靈魂喲,再沒有比你更仁愛、更豐滿和更博大的靈魂!過去和未來之交匯,還有比你更切近的地方嗎?
哦,我的靈魂喲,我已給你一切,現在我的兩手已空無一物!現在你微笑而憂郁地對我說:“我們中誰當受感謝呢?”
給予者不是因為接受者已接受而當感謝的嗎?贈予不就是一種需要嗎?接受不就是慈悲嗎?
哦,我的靈魂喲,我懂得了你的憂郁之微笑:現在你的過盛的豐裕張開了渴望的兩手了!
你的富裕眺望著暴怒的大海,尋覓而且期待:過盛的豐裕之渴望從你的眼光之微笑的天空中眺望!
真的,哦,我的靈魂喲,誰能看見你的微笑而不流淚?在你的過盛的慈愛的微笑中,天使們也會流淚。
你的慈愛,你的過盛的慈愛不會悲哀,也不啜泣。哦,我的靈魂喲,但你的微笑渴望著眼淚,你的微顫的嘴唇渴望著嗚咽。